“它们在拖延时间。”戴茜一眼就看穿了它们的把戏。
不行,绝对不能让它们得逞。
三人脑海中同时闪过这条信息。
虽然偷偷逃出摘星楼的计划失败,但事情好歹还在可控范围内。一旦虞梦惊得到消息,赶往这里,那结果就不是他们可以预测的了。
“绕路走!”原晴之勉强收回手,将火把挥向还没来得及堵住的另一条路。
她倒也干脆,知道脱身难,干脆直接借用纸傀本体为纸的特性,将火把猛地扔了出去。霎时间,面前便腾起熊熊大火,生成一道火墙,暂时阻碍了追兵的脚步。
“快!”
原晴之将戴茜和元项明推出去,自己殿后。
然而就是这一个小动作,要她眼眸恰恰扫过走廊尽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晴之的余光好像恰好捕捉到一截猩红色的衣角。
有那么一个瞬间,那道颀长美丽的剪影忽然倒映在熊熊燃烧的火焰背后,一步步朝她逼近。
没有人比原晴之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心下一紧,不敢再去看,当即飞奔离去。
如果是之前两部戏,或许还有办法。但现在,虞梦惊解开了一半的封印,实力肉眼可见得到增强,若是不做出抉择,他们所有人恐怕都得留在这里。
元项明率先踹开门板,招呼他们跳上窗台。
窗外,夜色清冷,凉风习习。再往下看,摘星楼周围蜿蜒的河流黑蛇般盘踞,沿边点缀着闪烁的河灯,仅在上边横着一道木梁,两边皆是万丈深渊。
“先把严青哥带过去!”
原晴之说完,还在疑惑元项明怎么哑了声,结果抬头便看见了对面屋檐。
红边掐金灯笼悬挂的顶端,正站着一个人。
男人居高临下地立于万千灯火之巅,那双琉璃般深邃冰冷的红眸不带感情地从下方每张脸上扫过,锋利而凉薄,仿佛一把剖开的尖刀,刺得人脊背发寒。
但在落到原晴之身上时,那种危险的杀意和戾气的压迫感便骤然褪去了。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半,虞梦惊一如既往地弯起嘴唇,笑容温暖和煦。
“是我哪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吗,伶娘。你要去哪里?”
他孩子气地歪了歪头,语气是真情实感的疑惑:“如果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同我说……但是像现在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想离开我的身边,我不允许哦。”
“这是第三次了,我会很难过的。”
轻飘飘的话恍若天上弦乐,充满磁性,好听悦耳。
不带半点逼迫和重量,却让几人心里的警惕拉到最满。
元项明下意识以护卫者的姿态挡在自家师妹面前,心情凝重。
戏还未至终章,他和戴茜倒是可以随时利用唤醒道具离开,但玲珑骰子不知所踪的原晴之和霍星岩就惨了。经过《诡宅》的经验教训,即便他们出戏,戏内剧情也仍会继续推进。
“唔……!”
却不想正是这个动作,要元项明骤然迎来铺天盖地的威压。当即便闷哼一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着,以至于闻到喉头翻涌的血腥味。
“阿鸣!”戴茜连忙拉住他,才不至于一头栽倒下去。
望着对面的兵荒马乱,虞梦惊只是支着头含笑。
夜风扬起万千墨发,清冷的月光为那张旖丽馥郁的脸庞镀上一层华彩。那是沾染了剧毒的美貌,在漆黑为底的幕布中明艳不可方物,像盛开到颓靡诡谲的花,要人目眩神迷。
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无疑在表达一个最直观的态度――
‘任何人打扰他和伶娘的聊天的人,当受神罚。’
“阿鸣哥,没事。”
原晴之搭住元项明的肩膀,在对方担忧的眼神里摇了摇头,低声道:“让我来吧。”
众所周知,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舞姬伶娘先天声带缺失,不能开口说话。
但此时此刻,原晴之却在众人面前,亲手打破了这个众所皆知的定律。
虞梦惊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惊异。
“请放我的戏班子成员们离开。”
少女站在窗台上,独属于舞娘的石榴红裙裾在风中猎猎飞舞,吹起花苞弧度。
她的眼眸比夜空中悬挂的星辰更为明亮,正如内里停驻的灵魂。那是不管更换多少幅皮囊,都能要神明一眼看穿,忍不住抚摸爱怜,生起卑劣独占感的璀璨。
凝视着对面的人影,她攥紧双手,一字一句道:“作为交换,我会留下来。任凭楼主处置。”
原晴之身后,元项明和戴茜不敢置信地抬眸,脸上同时出现事情脱离掌控的慌乱。
与此同时,更远处的地方,月琴和二胡的弹奏声走向一小节的末尾。在度过这点平缓后,又忽而飞扬,传到三位入戏者耳中。
“第二折戏,起――”
不知不觉间,《戏楼》第二折戏,悄然而至。
第61章
在提出这个条件时, 原晴之已经做好了十足的,会被一口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这个分量够不够,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虽然在上一部戏出戏后, 原晴之从《夜行记》最后一卷新增的篇幅以及更新过的《诡宅》里看到了虞梦惊后续的反应,但那到底隔着薄薄的纸页,隔着朦胧的梦境, 与雾里看花无异, 并不真切。
再加上成年后的虞梦惊不再是当初那个将所有一切写在脸上的, 肆意张狂的性格。他把心思藏得更深, 密不透风, 没法从那张i丽的脸上窥见分毫。正因如此,才会让人生起忐忑,仿佛一艘行驶在风浪里的小船。
好在等待并没有很久。
那双平日里总是目下无尘,冷冽又傲慢的好看红眸默不作声地落在对面的少女身上, 看似正在权衡利弊般打量, 实则只为掩下内里愉悦的暗芒。
“哦?”
他尾音上钩, 像老练的猎手, 富有耐心编织蛛网,一步步将猎物带入自己的陷阱。
“只要放走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伶娘就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吗?”
“对。”
无视了身后戴茜和元项明的联合劝阻, 原晴之点了点头。
“好啊。”
得到自己唯一想要的承诺, 虞梦惊浅浅弯起唇角, 欣然应允。
他一改懒洋洋的作风,当即拍手, 那些提着纸灯笼的傀儡们纷纷跪下, 融化在阴影里。片刻间,方才穷追不舍的围堵场面消失不见, 转而让出一条供给人行走的小路。
“我当然不会拒绝伶娘提出的任何请求。”
无视了满堂压抑的氛围,虞梦惊笑了笑,展露出东道主虚伪的彬彬有礼:“那么,诸位请自便,本座就不招待了。”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多看一眼,反正这群人在他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如此高高在上的散漫态度,当即让元项明攥紧了手。
他嘴里满是血腥味,不敢开口,只能用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可原晴之却已经转向他。
“阿鸣哥,不要再拖延了,你和阿倩姐赶紧带着青哥去疗伤吧。”
她这么说着,语气笃定:“戏祭仪式在即,我不会有事的。”
元项明还想再坚持,却被一旁的戴茜扶住肩膀。
“走吧。”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后者,却看戴茜轻轻摇了摇头。
望了眼躺在地上,腹部布条吸满血液,人事不知的霍星岩,元项明闭了闭眼,终于选择了屈服。他低下身,和戴茜一起将人扛起,最后深深看了眼被留在原地的师妹,转头离开。
整个过程,虞梦惊难得没有出声打搅,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
只是在元项明深一步浅一步,差点跌倒时,假惺惺问了一句:“严戏班主竟伤得如此之重啊,不如本座让戏童帮帮忙?”
这幅不要脸的模样,就好像当初下达对霍星岩赶尽杀绝命令,造成目前这幅局面罪魁祸首的不是他一样。
“不必了。多谢摘星楼主关心。”元项明硬邦邦地回道。
他哪敢让那些纸傀再接近霍星岩,虞梦惊本就是奔着要霍星岩命去的,若是还让他帮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离开摘星楼范围,元项明憋着的那口气才终于松开。
原晴之的留下如同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口。
“你忘了当初我们说的话吗,凡事得以大局为重。”戴茜安慰他:“目前眼下最重要的是青哥的伤势。至于小梨那边,等我们把青哥安置好了,再回去救她也来得及。”
刚才那种情况,元项明看不出来,戴茜却是看得分明,虞梦惊周身锋芒毕露,根本懒得掩饰自己对原晴之势在必得,强取豪夺的态度。
这种时候若还硬要撞上去,今天别说离开了,恐怕全部得留在楼里。
并非戴茜不敢去赌小晴在虞梦惊心中的地位,而是他们真的赌不起。换位思考,今天站在原晴之立场的人是戴茜,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说,虞梦惊应当不至于伤害到自己认定的巫女转世。
“别说了,小倩姐,我们赶紧走吧。”元项明不欲多言。
《夜行记》里某人当下答应,实则反将一军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毕竟虞梦惊根本就和“正人君子”这四个字沾不上边,万一在离开原晴之的视线后,再派出纸傀截杀也不无可能。
好不容易才从摘星楼离开,怎么也不能辜负这场努力。
想通这点,两人匆匆离去。
另一边,原晴之紧张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两人扛着霍星岩,彻彻底底消失在阑珊灯火之间,才总算放下心来。
奈何这心刚下去没多久,便又重新猛地提起。
――因为她抬头发现,对面屋檐上站立的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影无踪。
原晴之刚意识到这点,后退半步,便撞进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她登时僵住。
身后那人实在太高,怀抱也实在过于冰冷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原晴之甚至以为自己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和他成年后愈发猿背蜂腰的体型相比,体型娇小的严梨堪堪只到他胸口位置。黑衣神o欺身而上从背后拥住她时,满身的阴影也跟着长长的墨发一起落了下来,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连飞扬的裙角都被笼住,不许旁人窥见分毫。
这种浑身血液冷冻结冰的窒息感,偏偏又从腰肢搭上的那只大手中割裂开。隔着衣裙都能感觉到的滚烫温度直直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激起一阵颤栗。
原晴之下意识想要躲避,但这样不过是将自己更加送入对方手中。
“楼主大人,请自重。”
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还披着“伶娘”的马甲,面上当即浮现出被冒犯的怒意。
奈何虞梦惊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落在腰间的手甚至愈发紧攥几分。
终于,在原晴之感觉到疼痛前,男人骤然收力,松开了她。
庆神垂首轻嗅着她发间的芬芳,睫下红眸幽深潋滟,仿佛这样就能克制住心底破笼而出的猛兽。
“碍事的人终于走了。”
说完,虞梦惊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朝着楼内走去:“走吧,小五。”
反观原晴之,听见这话后仿若雷劈。
本来一颗视死如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腔。
虞梦惊刚刚说什么,小五?!
原晴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众所周知,武五是她在《邪祟》里扮演的角色。
即便虞梦惊通过未知的方法,像第二部戏末尾那样,莫名其妙确定了雷柔就是武五。但是再怎么说,以戏内人的眼界,最多只能以为她是这两人转世的程度,怎么可能直接称呼她“小五”呢?
虞梦惊就算再神,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想到她其实就是武五本人吧?
正是这点忽如其来的惊愕和不明所以的心绪,要原晴之在接下来的路上格外沉默。
偏偏虞梦惊也没有要就这个话题继续的意思,而是点到为止。
他既不问为什么伶娘能说话,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叫她“小五”。这种留有余地的感觉等同于一拳打在棉花上,要人捉摸不透。
原晴之不喜欢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盯着那片纹着金色祥云的黑色衣角,她忍不住开口:“你要带我去哪?”
虞梦惊并不回答,只是噙着笑意牵住她的手,从纸傀们的簇拥中走过。
他这回力道分寸控制得刚好,不至于让她挣脱,又停在让人难受的边缘。
神o带着她走过幽深的长廊,无视了下方大厅里万千贪婪丑陋的目光;走上一节节木质台阶,掠过摘星楼里万千盏长明的烛火,像是走过万千岁月,逐渐从顶楼深入地下,直到踏入地下那处尘封多年的禁忌之地。
那里坐落着一汪发光的泉水,还有泉水中央的深红色神龛。
明明已经过去五百多年,这两件套依旧和当初原晴之第一次在圣泉神宫里看到的那样崭新,神秘,仅仅只是窥见一眼,都忍不住从内心生起瞻仰膜拜的情绪。唯一的改变,恐怕就是那八根绞着红绫的黑色封印玄铁,现在只余下四根。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
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神龛内里那具躺在冰棺里的躯体。
――雷柔。
望着冰层下少女平静,仿佛只是沉睡的眉眼,原晴之不可遏制地从后背窜起寒意。
难怪霍星岩先前说摘星楼的选址坐落在一块顶级的阴间养尸地上。在上一部戏用过的身体就这么了无生息地放在眼前之前,原晴之怎么也想不到,虞梦惊竟然能肆无忌惮,罔顾纲常到这种地步,将一具尸体生生保管几十年!
“看,本座这次将你留下来的东西保存得很好。”
虞梦惊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本来按照计划,要等到戏祭仪式过后,才能将你的魂灵顺利召回。没想到,命运竟然如此巧合。”
“可惜当初庆国战乱,一把火将武五的身体烧毁,不知所踪。”
当年事发突然,师弘华死后,叛军蜂拥而上,将华美圣洁的神宫付之一炬。仅仅只解除一道封印的庆神在滔天的贪婪和反噬中散落成无数块。等多年后再度从神龛苏醒,早已沧海桑田,化为黄土。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现在就在自己身旁。
虞梦惊如此宣告着,伸手抚摸着她的下颚。
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摁在那块早已残留的淤青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去。
正如他在那个梦里对濒死的雷柔做的那样。滚烫的血液同唇舌一起,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入侵到口腔深处。一遍又一遍,用最亲密的姿态,为自己的巫女亲手打上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