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原晴之将他的话记在心底:“那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同爸爸妈妈说起你了?”
“当然。”
……
和虞梦惊约定好明天的见面后,原晴之离开了神祠,往家里走去。
终于可以同爸爸妈妈聊起自己的新朋友,她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许的愿,但是小虞哥哥的脸怎么就这么熟悉呀……”
原晴之总觉得自己就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甚至她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那张脸另一种气质的成年妖孽蛊惑众生的版本。而且在脑海中勾勒的时候,伴随着一种将心脏揪起的酸痛,刹那间要她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站在原地,额心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
这一下,原晴之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连忙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说来也奇怪,都走到家了,她推门,竟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爸爸去找妈妈要等那么久吗?
原晴之晃了晃脑袋,走到厨房。
她不会做饭,但是偶尔也会给爸爸妈妈打下手,帮忙烧开热水,洗洗菜什么的。
可是今天注定有些不同,原晴之扑哧扑哧搬来小板凳,将菜叶子仔仔细细洗完,都还没能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而且空气好像越来越热了。只是在这里站上一会,都要人大汗淋漓。
明明戏园子那边年关将至,西山村这回而快到初冬,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地给她围了件枣红色的小披风,怎么会热到这种地步呢?
于是小女孩擦了擦汗,从板凳上跳下去,解开对她来说过大的围裙,准备出门。
结果没想到的是,刚走到门口,她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晴――”
原晴之吓了一跳,她已然分辨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她连忙跑出房门,却见不远处,父亲抱着母亲踉踉跄跄地朝房子这边跑来。
印象里向来温婉美丽的母亲鬓发散乱,周身环绕着一簇簇汹涌的火焰。火焰来势汹汹,仿佛一头凶兽,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通红,搭在父亲肩头的指尖甚至已然焦黑。
说来也奇怪,这火只在伶娘身上烧,却并不蔓延给柳问青。
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少村民们被这动静所吸引,乌压压地聚集张望,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原伶小姐身上怎么着火了?”
“不知道啊,就很突然。我刚刚看柳祭司一直给她泼水,一点用没有,火还更大了。”
“或许是受了天罚吧。你也知道,做祭司这行的,准没什么好下场。”
“也是,他们天天截取天机来给自己牟利,活该落得如此地步。”
……
说话间,原晴之已经跑到他们身旁,中途还因为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伶娘,伶娘!”
她看见自己永远清贵的爸爸急得双眼赤红。
然而窝在他怀里的妈妈只能止不住地摇头,泪流满面。
因为说不了话,伶娘只能费力地张开手指进行比划。
她比划出的那个数字,不多不少,恰恰好是十五。
“十五,十五……十五!”
这是一个只有柳问青知晓的数字。
在意识到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后,他刹那间睁大眼睛。
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抽丝般衰老了几十岁,变得行将就木,几乎半只脚入棺。
在原本《夜行记》中,从伶娘二十几岁出场那刻开始,到她殒命火海。这个大名鼎鼎的戏中角色,一共只活了十五年。
而在变更剧情后这十五年里,他同伶娘相遇,同她相爱,同她孕育后代,再努力挣扎,冲破戏内的牢笼与束缚,最终来到西山村里定居,生下原晴之,抚养她长大。
满打满算,今年正好是第十五年。
温馨幸福的日子太美好,以至于沉浸其中的人忘记了死神逼近的镰刀。
“为什么,为什么……贼老天!”
柳问青从胸口里发出绝望的咆哮:“明明我们已经从那部戏中逃离,来到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戏曲开篇,为什么还是无法逃离这必死的命运!”
以为逃脱了命运,殊不知命运早已写好属于他们的结局。
火越烧越大,沾染了一旁屋檐倒下的木柴,点燃了房檐下铺盖的茅草,最终将整个屋子点燃。它的边沿扭曲着,像是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
柳问青凄然大笑,泪水沾湿衣襟:“死!不就是死吗!只要能同伶娘一起,我――”
然而触到男人下颚的手让他恍然一个激灵。
――不,你不可以,青郎。
伶娘朝他坚定地摇头,在火焰吞噬她的最后几秒里,她扭头看向另一边。
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清秀的小脸和身上的小披风沾满泥土。
不知何时,原本只在伶娘身上出现的火焰,也隐隐约约出现在了原晴之体表。
只消片刻,柳问青就弄清楚了其中关节。
对于戏本来说,原晴之是本就不该出现的意外。按照原本的剧情,伶娘死在了火中,她本不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更不可能同人诞生后代。
所以按照逻辑,要进行清算,原晴之也逃不过此劫。
――我们还有女儿。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必须得保护好她。
伶娘的嘴唇开合,用尽最后的力气,捧住柳问青的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她笑着消逝在了火中,只留下一串红豆玲珑骰子。
柳问青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许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仿佛行尸走肉。
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要出戏,对,我要出戏,我出戏,然后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我是天生戏骨,我是天生戏骨!我可以重写,我可以重演这一切!”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被女童软糯的声音打断。
小小的原晴之蜷缩在黄土里,她还太小,搞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是低声抽泣:“好痛啊,爸爸,妈妈,我好痛啊……”
短短一句话,便让柳问青卡了壳。
他仰头望着苍茫天地,望着远处乌压压的人,瞳孔骤然混沌一下,恢复了清明。
这一刻,他眼里仿佛多了点什么。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随后,父亲默不作声地将女儿抱起。
小女孩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止不住地说着“好痛”“好痛”。
“乖,晴宝,乖。很快就不会痛了,永远不会再痛了。”
宽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后背,柳问青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原晴之的怀里。
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就从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叩问苍天的失意人,转变成如今这个平静情绪的状态。
“这是爸爸之前每次带你去大园子里,都会用到的出戏道具,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吗?现在它归你所有了。待会小晴必须一直紧紧攥住它,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就像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那样,然后‘唰’的一下,痛楚就会全部飞飞走啦!”
“爸爸,我不会。我做不到,我好痛……”
“你知道怎么做的,你可以做到。”
柳问青笑了笑:“因为很多年前,你在这部戏里,就这么做过。”
原晴之疑惑地抬眸,却只看见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
“小晴,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一句大晴了。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时间过去多久,但你肯定已经长大,成长到能够自主入戏,自己唱一部独角戏了!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和伶娘永远的骄傲。”
他张着嘴,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这部戏,你爸爸已经反复进来过很多很多次,比你想象中还要多,还要久。但是命运啊,它无可改变。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改变不了伶娘的结局,也没有办法真正从大火中救下她。”
或许是戏曲走到尾声的缘故,同一时间,万千讯息灌进了她的脑海。
原晴之想要尖叫,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声嘶力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费力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拍赶紧红袄上的飞灰,而后弯腰。
原本应该在她身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可柳问青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那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上仍旧挂着轻松的笑。
于是,原晴之终于明白了。
她是半个戏内人,本该和伶娘一样,死于这场命中注定的大火。
为什么最后却能活下来呢?
是因为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遵循了戏内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出戏道具塞给了她,把她从戏内猛地推了出去,推到了现实。
而她的爸爸,最后却同他最爱的妻子一起,殉情于火海。
“不哭,晴宝不哭。这个结局,其实爸爸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只是爸爸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你会来这部戏里,爸爸很开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原本就记载在《神诞》剧本里的戏内人,即便身怀天生戏骨,开台入戏后也会忘却一切现实剧情,只能按照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重走一遍,除了一遍遍加深痛苦,不会有更多作用。时间长了,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戏里。”
“听爸爸的话,从今往后,好好去生活。不要再来这部戏里了。”
柳问青这么说着,将她放在地上,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第85章
“爸爸――”
终于在最后那刻,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开口。
在她的身上,六岁的原晴之和快二十六岁的原晴之影子逐渐重合。
那是迟来了近二十年的呼唤。
可这个喊声仍旧没能唤回早已决意要走的人。
父亲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如同不久前他怀中的伶娘一样, 没入火中。
“呜呜呜……”
无知无觉在戏内经历了一段安稳的,双亲皆在的幸福日子,再次经历一遍失去两位至亲之人的痛楚, 原晴之蜷缩在地上, 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她终于知道了, 自己失去的, 是怎样一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
难怪一代戏曲宗师柳问青会遭遇大火而不逃离, 甘愿被烧死在戏台上。难怪姑姑会那般不顾一切地让她在病床前发誓,发誓这辈子绝不唱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原晴之发现自己飘到了天上。
她旁观着地上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起身, 一边哭, 一边死死握住手上妈妈留下的玲珑骰子, 上气不接下气。
六岁的脑袋还太小, 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只知道要听大人的话。
“小晴……嗝。”
小孩哭到打嗝:“小晴要加油……要听爸爸的话,小晴是听爸爸妈妈话的好孩子。”
渐渐地, 奇迹发生了。
她的身影在远处村民们仿佛见了鬼的眼神中消失, 彻底无踪无际。
原晴之知道, 那是六岁的她,回到了现实之中。
小孩出去后, 会发现自己身处火海,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口中呼喊着爸爸妈妈和姑姑的名字。奈何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 然后被好心的消防叔叔救出来,送往医院。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后。
因为这次意外创伤,她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一切。
不过即使忘记,小女孩冥冥之中也真的遵循了父母的话,有在好好生活。
直到命运再将她带回这方戏台。
等到终于哭够,原晴之在空中俯瞰下方的西山村。
她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带着茫然,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等,为什么她还没能出戏?
原晴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次入戏,她特地带了两个道具,在六岁的原晴之将玲珑骰子带出戏内后,原本入戏后就消失的骰子便再次出现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铺平手掌,将骰子投掷,后者滴溜溜转动,最后停留在红豆面。
没错了,还在戏里。
“难道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原晴之皱着眉收起骰子,尝试着朝后山飘去。
好在她现如今的状态对移动并没有任何影响,轻轻松松就用飞行的方式,抵达了小树林所在的区域。
小树林的区域很广,她在最中央的位置精准看到了那位少年神明。
后者刚和她分开不久,如今心情还处于雀跃状态,眉眼张扬,意气风发。
再次看到虞梦惊,原晴之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答案揭晓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曾经和他认识的可能。毕竟他们一个是戏内人,一个是戏外人,若非这阴差阳错的入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然而现实告诉她,他们不仅小时候就认识,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当初被程月华耳提面命那会,原晴之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虞梦惊这个人嫌狗憎的家伙还真有巫女;薛宅地下室大火,薛无雁破防大骂,说虞梦惊完美蛊惑的外表不过是他人所赐,原晴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到赐予他皮囊的那个人,恰恰是她自己。
偏偏自己不久前在《戏楼》里那么决绝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想到这,原晴之心里不由得泛起苦涩。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虞梦惊,是不是有点太阳光了?
都说疗愈失恋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暂时无法出戏的情况下,原晴之只能强迫自己想东想西。
“仔细想,我小时候和他接触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虽然还是那个傲慢冷淡,臭屁酷拽的性格,但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好神……”
这样的虞梦惊,又为何会变成《夜行记》里那个恣睢暴戾,乖张可怖的大魔王?为何会扭曲到以他人的苦痛为乐,以抓住人心丑恶编写剧本,然后高高在上地旁观?
原晴之只觉思绪有如一头乱麻。
于是她不言不语,安静地旁观。
这么一看,还真被她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神明如今的眼睛并非她记忆中的猩红,而是璀璨澄澈的灿金。而且他会时不时垂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神情带着罕见的温柔。
奇怪,他手腕上有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吗?
就在原晴之想要仔细凑过去看的时候,坐在树枝上的少年蓦然抬眸。他的视线刹那恢复冷漠,敏锐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