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又憋回去了,下一秒就露出温柔的笑:“二丫,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顾二丫这才想起自己是来送吃的,赶忙把手里拎着的食盒放下,又揭开盖子把里头的吃食都拿了出来,挨个给姜云瑶介绍:“西芹腰果百合,蛋黄虾仁豆腐,清蒸鲥鱼,还有绿豆粥。”
方大厨子一点发物和酱油都没敢放,别说这些东西了,连有重颜色的菜都不敢做,选的都是清淡口,生怕三姑娘脸上留了疤不好看。
但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他也尽力做到了口味最好,顾二丫跟着他学蛋黄虾仁豆腐的时候,看到那金灿灿的汤汁,弹滑的虾仁,软嫩多汁的豆腐,手里的铲子都握不准了。
这会儿也是流着口水给姜云瑶介绍。
说完还认真加了一句:“我干爹说了,您之前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肠胃里头早空了,要是再重新开始吃饭,不能吃的太撑,五六分饱就够了,不然容易伤胃。”
她还挺担心姜云瑶还和以前一样不吃饭来着。
可姜云瑶是谁呀!21世纪最佳干饭人,要不是真怕自己吃太多了反胃,她能把这几盘菜全吃进去!
她还想让顾二丫和自己一块儿吃来着,结果这小丫头一脸的抗拒,疯狂摆手:“不行不行,哪有丫头和主子一起吃饭的。”
顾二丫虽然才来了这里没多久,却已经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规矩,其中刻在她骨子里最鲜明的两个字就是尊卑。
――不管是主子还是丫头,管事还是小厮,他们的行事风格就是在告诉顾二丫,主子永远都是主子,而他们也只是下人,要是主子不高兴了,随时都能发落他们。
就像常管事,在吴妈妈来之前他就管着整个庄子上的所有事情,可以说相当风光,说是握着这些丫头婆子们的身家性命也不为过,但凡他要是心再黑上一点,几个月都不发月钱,这庄子上的人都要没一大半。
然而就这样了,吴妈妈一来,他也就倒了。
是因为吴妈妈更厉害吗?
顾二丫并不觉得,她不笨,她当然知道是因为吴妈妈代表着太太,常管事怕的不是吴妈妈,输给的也不是吴妈妈,而是屈服于太太的权威。
太太是主,他们是仆。
两边看着都是人,其实中间隔了厚厚的一道墙,上面刻满了尊卑两个字。
三姑娘叫她和自己一起吃饭,顾二丫却一点儿也不敢,她挺害怕的,如今三姑娘摔坏了脑袋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才对她这样和爱,可万一哪一天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脑子里的淤血消掉了,觉得自己不够尊重她,越了“尊卑”两个字,那她该怎么办?
她不敢赌。
所以只能看着三姑娘撅着嘴说什么“封建社会害人”。
顾二丫不懂什么叫封建社会害人,她身处其中,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做的,她并不觉得自己被害了。
三姑娘吃完了饭,太太也知道她醒了,为着这一段公案,她亲自来了偏房看望姜云瑶。
姜云瑶对她仍旧是对顾二丫的那个说法――自己磕坏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不过面对安氏,她要更加谨慎一些,装得懵懂一些。
安氏也不是顾二丫那么好骗的人,她仔细看了看姜云瑶,脸上一点儿笑也没有,声音却放软了:“你别怕,若是有什么内情尽管告诉母亲,倘若二丫头真的动手把你推了下去,我也绝不姑息,在母亲这里,你和二丫头是一样的。”
她对姜云瑶多少有几分了解,姜云瑶的心思太敏感,心里总是藏着事情谁也不肯说,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会戳中她的小心思,继而生出什么不一样的想法来。
如今她说自己什么都忘了,未必不是心里觉着自己和常姨娘以及姜玉玫关系更亲近或许会偏袒她们的缘故,装作忘了和稀泥躲麻烦。
安氏有自己的思量,她想瞧瞧姜云瑶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第23章
姜云瑶已经从刚才和顾二丫的对话里大概摸清楚了现在的状况,也知道了她这个身体和自己生母的纠葛。
面对安氏的试探她看得分明。
她听顾二丫说过,常姨娘和安氏关系很是亲近,虽然不知道这亲近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觉着,反正肯定是比她更亲近的。她不傻,就算真是姜云玫把自己推了下去,她也不可能听安氏的话老实承认。
说是姜云玫把她推下去的,然后呢?让安氏惩罚姜云玫?那常姨娘心里会不会有抱怨?姜玉琅又会不会犯嘀咕?
总是伤感情的。
说是伤感情,最根本的还是伤利益,安氏不可能为了她伤害自己的利益。
更何况姜云瑶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被推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亦或者是原身自己想要跳下去的。
但这也不影响她利用这件事给自己争取利益:“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一想就觉得头疼,兴许要等二姐姐醒过来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仰起头,把额头上捂着的纱布给安氏看,脸色苍白一片:“母亲,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姜云瑶原就是个小姑娘,干瘦羸弱,又故意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态,多少让人觉得心疼。
安氏的心也软了一刻:“记不得就不要去想了,母亲会查清楚的,你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一些了,春天也就该到了,到时候母亲带你出去踏青。”
姜云瑶低声附和。
过了一会儿,得知她醒了的常姨娘也过来了,她脸上还有眼泪,见了姜云瑶便拉住她的手道歉,说都是姜云玫不好:“都怪我没教好她,往日里她就有些牛心左性的,又是小孩子脾气,想一出是一出,并不是刻意针对你。”
这下子连顾二丫都听出她的画外音了――姜云玫是做错了,但她不过是个孩子,哪怕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兴许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临时想到的。
同样的,她既然是临时想到的,那说明常姨娘平常没有给她灌输这些思想。
什么思想?
常姨娘对太太收养姜玉琅不满。
一句话就把自己和姜云玫摘得干干净净,至于安氏信不信不重要,要紧的是她摆出了自己的态度,她和太太是站在同一边的。
要不常姨娘能在后院里头活得滋润呢?顾二丫不知道这话她在肚子里酝酿了多久,但她知道,以自己的水平估计是说不出来这些话的。
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呢!
同样的,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了姜云瑶身上。
顾二丫总觉得自己好容易心软,尤其是碰到姜云瑶的时候,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因为姜云瑶和自己很像?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
她好歹还是得到过一点儿爱的,她的记忆虽然模糊,却还是记得自己亲娘曾经对自己的好。
而三姑娘不一样,她从生下来就没得到过爱。
顾二丫很容易共情她,此刻多少觉得常姨娘有点仗势欺人、以大欺小。
姜云瑶也觉得她有点过分了,但她都打定主意装失忆了,自然也不会表现出来什么,只能“可怜无助”地望向安氏。
安氏便皱了皱眉:“到底怎么样还得我去查一查,三丫头还病着,别拿这些事情来吵她休息了。”
常姨娘最听她的话,也是目的达到了,便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又安慰了一阵姜云瑶,各自散去了。
顾二丫也回了灶间,把今天的事情和方大厨子大致说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不聪明,很有必要多问多学,目前为止,会教她的便只有方大厨子。
方大厨子也不吝啬,认认真真地给她分析了一遍,其中说得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说常姨娘和太太安氏之间到底还是生了嫌隙。
谭姨娘的挑拨离间多少还是有用的,哪怕她说的轻轻巧巧,孩子归谁、心里装着谁还是常姨娘和太太之间没有办法去消磨掉的横亘在两个人中间的问题,再亲密也没有用,解决不了。
往日里暂时能保持面上的平静,真到了利益相关的时候,只怕也会撕破脸。
他一边说一边有些发愁:“之前觉得你去常姨娘院里能有个不错的出路,如今看来只怕不行,风险太大了。”
顾二丫低声说:“那便不去了,我就在灶房里守着干爹。”
方大厨子瞪她一眼:“拉倒吧!这厨房里有什么好呆的?都不用明年,我估摸着等老爷太太他们从别庄离开以后咱们这儿就得黄了,到时候何去何从还不知道呢。”
他是真不看好这庄子上的前程,混吃等死的管事,几年想不起来有这地方的主家,再加上这不作美的天公,不出一二年,整个庄子都要散了。
“从你被买进来就已经入了奴籍了,这庄子散了你还是脱不了奴籍,到时候要么被随手转卖,要么就收归官府重新发卖,谁知道以后能不能碰个好主家呢?”方大厨子语重心长,“姜家你别瞧着人多,事儿不算多,各个院子里的争端也分明,等你进了院子里好好打算一番,要么往上再走走,要么争取让主子给你脱个奴籍,将来当个正经良民难道不好?”
顾二丫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我从前也是良民的。”
她从前是正儿八经的良民,顾家虽然穷,却有自己的地,户头上写得明明白白他们是正经平民百姓,只是后来太穷了,田地都卖了,没了自己的地就开始租地主的,从百姓变成了佃户,后来么,又从佃户变成了奴籍。
可见良民也没有什么好处,相反,当良民的时候她就没有哪一顿是吃饱了的,反倒成了奴籍了,她天天不仅吃得饱还穿得暖,甚至还有富余点心吃。
良民可活不下去。
方大厨子听了她这副歪理差点没晕过去,直接一下午都没搭理顾二丫。
――这傻丫头太倔了!劝不动!
顾二丫乐呵呵的,方大厨子不搭理自己也不生气,照旧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把他磨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就这么忙了两三天,等这天晚上晚膳都送到各个院里了,厨房里除了留火值守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顾二丫也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的时候,她在树下碰见了一个不速之客――裹着一脑袋纱布的姜云瑶。
她大约知道自己卖惨装可怜在顾二丫面前十分有用,迎着顾二丫诧异的目光就开始掉眼泪,一边擦泪一边说:“我这两天吃的东西实在太淡了,嘴里都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她十分可怜:“二丫,能给我弄点别的东西吃嘛?”
第24章
顾二丫残忍地拒绝了她。
她是容易心软,但她听话,方大厨子说三姑娘不能吃油腻辛辣的食物,那三姑娘就算眼泪都流干了,她也不可能给她吃一点儿。
她怕出了事情担责任,也怕方大厨子背黑锅。
但如果三姑娘饿了,她还是可以弄一点东西给她吃的。
进了厨房,她先去和留火值守的人说了一声――白厨子定下来的规矩,要用大厨房的东西都得报备。
那几个值守的人里也是有厨子的,手艺虽然比不上白厨子和方大厨子,但多少能顶上点用做些吃食,毕竟半夜里大厨房鲜少开火,顶多各个屋里会来要一点儿热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此刻顾二丫去说请他们帮忙给三姑娘做点吃食,他们就犯了难。
说白了人人都不想掺和进两边的争斗里,都在隔岸观火看谁能赢,白厨子那个人太精明,晚上大厨房动了火,第二天他就能知道,紧跟着白天就要阴阳怪气给人穿小鞋。
相比之下,他们会优先拒绝好说话的方厨子,因为他是个纯粹的好人,不会压榨他们这些帮厨帮工,就算被拒绝了,他也笑呵呵地不放在心上,更不会给他们穿小鞋。
她去交谈的时候姜云瑶就溜溜达达跟在她后面,一脸好奇地看着,心里迅速琢磨清楚了厨房里的局势,微微咋舌。她看着这情况,总觉得这些人心里的想法和现代职场没什么区别,欺负好欺负的人,有多的活或者那些脏累的活会优先转给好脾气的人做。
说不上谁对谁错,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罢了。
姜云瑶没有表现出来,看着顾二丫捋了袖子,只问她:“你要自己做东西?”
顾二丫脸上看不出来生气的情绪,反而认认真真道:“他们有自己的难处,我也只是提前知会一声罢了,不然为了我用了一点儿东西还有的掰扯,太麻烦了。”
她也不是纯傻子,要是她说自己半夜饿了要做点东西吃,明天白厨子就能杀到方厨子跟前给他一顿骂,但她说的是给三姑娘做吃的,三姑娘是主子,主子饿了要吃东西,还是病号,她不信白厨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干爹这段时间教了我不少东西呢。”顾二丫找了个盆出来揉面,“虽然手艺不算好,但多少还是能吃的。”
方厨子认真教,她自然也认真学,静下心来,又有天赋,进步很快。
做个清汤面不成问题。
她让姜云瑶站远一点或者先去外面坐一会儿:“里头油烟气儿大,别弄脏了你的裙子,我一会儿就好。”
姜云瑶没走。
她不是真正的三姑娘,也不知道那丫头到底是什么性格,但她也没打算完全装一辈子另一个性格的人,既来之则安之,让别人适应自己的新的性格很重要。
生死之间的顿悟是个很好的借口。
她没动,顾二丫也没管,细细地揉着面。
顾二丫年纪还是小了点儿,手上力气不大够,便找了个矮凳子,把面盆放凳子上揉:“我干爹教我的,先弄一碗水,分三次放进面里,再用筷子打散成面絮,然后慢慢揉到一起。”
当时方厨子怎么说的来着?揉面是个技术活儿,有些人一辈子也揉不好一团面,是没找到章法,手上的力道、加面加水的顺序很重要。
揉好的面放着醒一醒就能用了,但顾二丫胳膊短,抻不开面,只能选择刀切。
五岁大的年纪,却能使的一手好刀,像模像样的,一看就没少干活。
姜云瑶难免多问了两句:“你以前在家里常干活儿?”
这些事情顾二丫其实都和姜云瑶说过一次,但姜云瑶说自己都忘了,顾二丫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太放在心上,而是又说了一遍:“是呀,以前家里的活都是我干的。”
姜云瑶认真听着,也看着顾二丫做清汤面。
大厨房里日夜不停地熬着高汤,一碗高汤,一份手切面,放一点儿猪油和调味,再煎一颗鸡蛋,烫上几筷子青菜,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汤面。
顾二丫把碗端到姜云瑶面前,让她趁热吃,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头一回做师父教我的东西,你尝尝。”
她以前做过不少饭,在顾家的时候,但都是撒几粒米煮个粥,或者挖点野菜捏菜团子,没什么技术含量,刚开始学做菜的时候方大厨子看着她那粗糙的手法都眉头紧皱,这段时间才好了些。
姜云瑶才不挑剔,她搁现代的时候吃多了预制菜和高价重油重盐的外卖,能有一口热乎吃的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