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08 23:23:39

  叶铿然微微错愕。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刚才在陶府门外徘徊,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的老者蜷缩在墙角,神色疲惫落魄,却不像是乞丐。老人请求他带自己进陶府,说要拜访一位故人。叶铿然性情虽冷,心却是热的,便答应了下来。
  随后,那位老者跟着他进了府,现在就站在树下。
  陶画师却是大步上前去,声音嘶哑地问:“是……是你?!”
  从没有人见过画师如此失态,而那不速之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难得,你还记得故人。”
  陶画师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如何能忘记?
  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因为一些人和事而改变。眼前这个老者,就是改变他命运的人。
  这么多年来,天下人都说他是不出世的天才,说他山水第三,画鸟第二,人物第一;只有他自己清清楚楚,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天赋!
  小时候家中兄弟几个,陶鸩永远是角落里默默无闻的那一个,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但他就是比所有人都学得慢,父母的天赋没有幸运地落到他身上,只给了他的兄长们,连同族的男孩们也取笑他,说他一点儿也不像陶家人。他虽然沉默寡言,但骨子里是极傲气的,在别人都睡着之后,他还一个人在练习画画,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大哥二哥随手画出来的图中那种酣畅淋漓的天赋。
  那一天,他哭着跑到深深的树林里,一个人走到迷路,心情从最初的难过屈辱变为恐惧,眼看天色要黑了,月亮从天边升了起来,那是一轮薄薄的满月,落在地上的白霜却有种可怕的感觉。陶鸩吓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一个俊朗如仙的男子走到他面前,问他:“迷路了?”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气质太过高华缥缈,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太过清澈悲悯,他止住了哭泣。
  对方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仿佛在那一瞬间读出他的心:“小朋友,你喜欢画画?”
  陶鸩怔怔看着他,用力点了点。
  “可是,你似乎少一点天赋呢。那,我送你一支笔吧。无论你想画什么,它都会帮你。”对方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笔,看上去仿佛普普通通的紫毫笔。
  陶鸩迟疑地伸出手去,等他接住笔的瞬间,一抬头……对方却突然不见了。
  四周只有明月清风,哪里还有什么男子?
  陶鸩惶然四顾,仿佛刚才的对话与境遇只是一场梦而已。只有手中那只紫毫笔,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从那之后,陶鸩如有神助,很快赢得了神童的名声。他的泼墨山水恣意如奔马,他的工笔线条灵动如脱兔,他的画卷神形兼美,气韵如诗如禅,惊艳了世人的眼睛。
  后来时间久了,甚至根本没有人记得他小时候愚钝的事情,市井坊间都说他天赋异禀,才华绝世。
  他事事顺心如意,在及冠之年迎娶了表妹冯花影。花影这个女孩很特别,小时候就对着花花草草说话,所以虽然容貌清丽,但被人说是奇怪的女孩子,家中其他姐妹都出嫁了,只有她还待字闺中。但是陶鸩一直很喜欢她。如愿以偿娶到她,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发生,也许他们可以一直相守下去。
  所有的遗憾,都是因为那只紫毫笔——那天,笔不见了。
  着急的画师几乎把府里整个倒过来寻找,因为冯花影恰好帮他收拾了书房,陶鸩问她,她却说记不清有没有动过那支笔,陶鸩第一次冲她发了脾气。在旁人看来,画师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虽然那支笔用了很久,但毕竟只是一支笔而已。
  只有陶鸩知道,那支紫毫笔的真正意义。以至于笔不见了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整夜不曾合眼。
  风雨如晦,陶鸩突然想起幼年——他所有的荣耀、名声和地位,都是这支笔带来的。既然是别人赐予的,那么,是否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被收回去?
  那一段时间,陶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他谢绝了所有求画者。世人只以为他孤傲,谁知道他内心的忐忑与恐惧?用不了多久,世人们就会发现陶画师江郎才尽……
  陶鸩命人张贴告示,许下重金想要找回那只紫毫笔,只说那是爹的遗物,物轻情重。这个时候,陶府来了一个道士。道士说,愿意为他解忧。
  “笔就算找不回来了,也可以再造一支。”
  “造?”
  “保证和陶公子你之前的笔一模一样。”道士的眼里充满深意,“你府上庭院中有一棵桂树,只要砍倒它,在树桩处设下陷阱就能捕到一只月兔,用它后颈处白毛制笔。”
  世上哪有月兔?陶鸩根本不信。
  “自然是有的。大禹治水时,便是月兔相助,用天生神力令大河改道,才能百川归海,河清海晏。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派大将蒙恬寻到月兔,才能兼并诸侯,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你要做区区一支笔,又有何难?”
  道士舌灿莲花,陶鸩不由得信了几分。可是,当他要砍庭院中的桂树时,却遭到了冯花影的强烈反对。
  自从笔丢失之后,他便再没有对她笑过,她却始终温柔如旧。只这一次,她急了,大叫:“不——别砍这棵树!”
  冯花影平时的性情是极温和的,这一刻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刚烈。她拼命夺过了斧头,在争执中误伤了他的右手。鲜血滴落下来时,他眼底燃起沉甸甸的怒火,冷硬地推开她,说:“动手。”
  那棵高大的桂树仍然轰然倒下。
  砍了树之后,道士又在光秃秃的树桩上设了一个陷阱,诱捕月兔。
  那年中秋月圆之夜,当真捉到了一只兔子,道士拔了它的后颈的一撮白毛,接着一剑对准兔头砍了下去——
  兔子的红眼睛天真无助,充满恐惧和泪水瑟瑟发抖。
  不知道哪根心弦被挑动,陶鸩一把挡开道士的木剑:“不是只要兔毛就好了吗?放了它吧!”在他出手的瞬间,兔子如闪电般挣脱逃走了。
  道士不甘心地凌空挥出一剑,剑气打到了兔子的头,但它只是踉跄了一下,就迅速逃逸消失在夜色中。
  “你知不知道它的头颅可以入药治世间百病?乃无价之宝?”道士厉声喝问。
  “莫非,”陶鸩冷笑,“道长只是想借陶某之手,捉到月兔砍下头颅?”
  道士也自觉失态,脸色连变了好几下:“自然……不是。”
  新的紫毫笔终于做成了,而那时冯花影已经病了好一段时日了。陶画师开始只以为她是普通风寒,可后来拖到许久仍不见好,再后来,郎中摇着头说心病沉疴,药石罔效。
  再后来……偌大的府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陶鸩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念起她温柔笑语,想起曾经的暮暮朝朝,这才发现,自己心头永远填不满的遗憾——不是画,而是她。
  “纳兰哥哥!你看这棵桂树!”曾经,她顽皮地将手背在身后,“多漂亮的树!以后我们一起在这树下听春雨、看夏雾、接秋露泡茶,等寒冬大雪纷飞,年年岁岁。”
  “好。”
  “纳兰哥哥,你最有学问了,给这棵树取个名字好不好?”
  “取名字?”
  “对啊。”
  “……就叫阑珊梦吧。”
  他们执手站在树下,仰望着所有的花朵耀眼闪烁……阑珊梦,阑珊梦,世间有情人,无论找寻多久,无论等待多久,总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一场美梦吧。
  可如今,他的美梦,永远地破碎了。
  更讽刺的是,后来,那只紫毫笔也并没有如道士所说的神奇。陶鸩知道自己被骗了,但若不是心中有魔,如何会堕入别人的陷阱中?
  在那个心冷如铁的冬日,他索性冷笑,执笔画出一幅又一幅僵硬的、毫无灵气和天赋可言的画。
  既然自己原本是欺世盗名之辈,就让世人看清真正的他,来嘲笑他吧。画师心中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仿佛只有另一种痛苦,才能抵消失去她的痛苦,就像烈酒浇在伤口上,才能用更剧烈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画流传出去了。
  可是陶鸩预料的情形却没有出现。他的名气太大,很多人一听说是陶画师的画,立刻不吝溢美之词大加赞扬……就算一些潦草粗浅的作品,也被当做写意的新画法来理解。
  直到这个时候,陶鸩才发现世人的可笑,也发现了自己的可笑。
  ——世人,又有几个真正懂画的呢?
  就这样下去吧,什么也不用管了。
  后来,陶鸩没仔细去数流失的岁月。
  年年岁岁,他一人独自站在光秃秃的树桩旁边,听春雨、看夏雾、接秋露泡茶,等寒冬大雪纷飞,连雪花冰冻了他的双眸都不察觉。
  直到今日,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说那被砍伐的桂树开出了花来……正在书房午睡的他甚至连鞋也没有穿就爬了起来,随即却跌了一跤——砚台砸到脚了。他愕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光着脚地冲向门口,惊喜慌乱中不知道又带翻了什么,屋子里叮叮哐哐一片狼藉之声!他跑到了庭院中,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花影——!”
  穿透六年尘封的光阴,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布满厚厚的灰尘和一缕血的味道,他以为她会在繁花盛放的奇迹中回来。因为,无数次在梦里,她就站在怒放的花树下,冲他微笑啊。
  可是没有……
  她没有回来。就算枯树会再开花,她也不会回来了。
  陶画师痴痴看着那棵树,突然落泪转过身去,这里有最好的回忆,也有最坏的。他不知道该面对,只能怔怔地转过身去。
  五
  当年风华如仙的男子已经白发苍苍,面容也被皱纹模糊,可言语中却仍然有种力量:“你,很久没有画画了?”
  陶鸩用右手颓然捂住面孔,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许久,他才从嘴唇里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画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
  “是因为那支笔?”老者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陶画师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上。
  “是因为我妻子。”陶画师怆然落泪。
  自从她去世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画了那么多图,却从来没有为她画过一幅画像。他努力想凭着记忆为她画一幅画像,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却终究没法画出来。多少次,他将作废的画纸揉成一团,也将自己的痛苦揉成一团,反复折磨,却一无所获。空荡荡的房间纸笔狼藉,他踉跄坐倒无声痛哭。
  他可以画世间万物,却唯独画不出她的模样。
  他很想她。
  “你可知道,冯花影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砍树么?”老者温和地看着陶鸩。
  “因为……她自幼便喜爱所有花草树木。”
  “不是的。因为她在这棵树下许下过心愿。”老者摇摇头,“很多年前,小女孩花影在树下许下心愿,希望一个叫陶鸩的男孩开心起来,她说,每次见到他黯然躲在角落里,她就很难过。如果树仙公公能帮他,她定会一生爱惜照顾这棵树。”
  陶鸩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于是我帮了那个男孩。我用妖力满足他的愿望,给了他一支紫毫笔。”老者温和地说,“那支笔中的力量,可以帮助男孩突破长久以来禁锢他的枷锁。”
  “你……究竟是什么人?”陶鸩颤抖着问。当年俊逸如仙的男子,如今满面尘灰的老者,是仙,还是妖?
  ——对方分明有非凡之力,为何六年时间竟衰老至此?
  “我曾经是仙,后来是妖,”老者微笑,“不过,我的原形一直是这棵树。”
  “树?”陶画师愣了。
  “没错,当日你和冯花影执手站在树下,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
  那棵树,或者说阑珊梦温和地看着他,“树离开了泥土都会枯萎,所以我被砍伐之后便迅速衰老下去。当年给你的那支紫毫笔,正是用我的树枝做的,树枝残存的妖力,在被折断之后会慢慢褪去……笔上的妖力越来越弱,在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剩了。”
  “你说什么?”刹那间陶画师的脸色苍白,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肯定——
  “那支笔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剩了。最开始你确实依靠它突破了自己,但后来许多年,你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双手而以。”
  “这……怎么可能?”陶鸩难以置信地踉跄后退。
  “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说你天赋不够?所谓‘天赋’,是相对于技巧而言的,技巧可以练习,而天赋不能;上天赋予你的双眼和双手,决定了你如何感受世界——温暖或冷漠,敏锐或麻木,都会传递到笔尖,再感染他人。你的内心紧闭、坚如岩石,拒绝感受、拒绝碰触,那才是你天赋的不足。
  “我知道,你很勤奋,你八岁之前试遍了十多种笔,临摹了上百种古画风格……你一直在找寻,却从不曾停留和聆听——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身边的世界,聆听草木开花的絮语,云卷云舒的姿态。直到你有了那支紫毫笔。
  “从那之后,你停下了奔跑的脚步,驻足自己内心的风景,开始感受、开始碰触、开始聆听,开始等待灵魂里那小小的花朵从含苞到盛开。从那之后,你的画渐渐突破禁锢气象大开;到后来,根本不需要依靠那支笔,甚至,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早已变成了普通的紫毫笔,你的画仍然流露出惊人的才华。
  “所有的力量原本就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就像种子深埋在大地。那一支笔所给你的,并不是奇迹本身,只是一点阳光和雨水而已。
  “很奇怪,总有些东西,你跋山涉水,走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它。你只有坚守在原地,才有奇迹出现。
  “当你的才华和灵感终于如种子破土而出,一点点长成参天大树,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情。
  “至于兔子,它更帮不到你什么,紫毫笔的力量本来就在笔杆上,而不在笔毫中。何况那夜你们捕捉到的并不是什么月兔,只是有一点儿妖力的小兔而已——
  “你一念仁慈救了它的性命,小兔是个好孩子,哪怕忘了当年的事情,仍然努力地想为你做点什么,它把自己的后颈白毛都拔下来为你做笔,去为你找灵感……”
  满树落花中,顾菟的眼睛红红的,玛瑙颜色里都是水波,她终于都想起来了……
  六年前,她被道士的桃木剑气打到了头,虽然逃了出来,但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如今,她都想起来了。
  “外公,外公!”
  “外公……快看我刚抓来的蝴蝶!”
  “外公,大白菜梗真难吃,我不要吃……”
  “外公,你看你看,你看我在地上打了三个洞,厉害吧嘿嘿?”
  “外公,我要出去闯荡啦,不过,每一年我都会回来看你的!”
  每一年我都会回来看你的。
  顾菟呆立半晌,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阑珊梦,大哭起来:“外公,你为什么老了?”
  “傻孩子,”阑珊梦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况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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