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裴将军摸下巴,狡黠地说,“如果我什么都知道,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可是,”叶铿然突然否定了自己的推断,“李林甫大可以上书弹劾你玩忽职守,又何必一定要杀你?”
——李大人以手腕圆滑而闻名,暗杀这种硬碰硬的办法,容易授人以柄,并不是太高明的招数。
似乎还有什么秘密,漂浮在黑暗中,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掌握。
“总之,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懒,不想打仗的时候宁可千里迢迢去给人做媒,能躲则躲——祸害遗千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裴将军把声音放暖。
哪怕神色仍有些将信将疑,但听到“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承诺时,叶铿然握紧的拳这些天来第一次微微放松。他眼中的霜色融化,点了点头。
看着耿直的青年走出营帐的背影,裴将军的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再不告诉他一点事情,他会把自己憋到内伤吧?
但现在,还是不适合告诉他真正的真相啊——
隔墙有耳。
伸了个懒腰,裴将军头也不回地朝身后说:“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闷吗?”
床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红衣少年狼狈地爬了出来,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精致的面孔上一双眼瞳张狂桀骜,似乎随时准备炸毛与人动手。
少年刚一钻出床底,就杀气腾腾地问:“哼,你怎么看得到我的人形?怎么知道我在偷听?”
“我既看不到你的人形,也不知道你在偷听,我只知道,世上就算有喝酒的鸡,也没有喝酒还对酒杯挑三拣四的鸡。”裴将军摊手。
“你——!”少年恼了。
——当初桌案上的几只夜光杯,被打碎了两只,最后一只滚到了床底下,杯沿也缺了口。床底下有陈酿的葡萄酒和几只陶土酒杯,他实在忍不住就偷偷喝了那么一小杯,先用陶土杯,发现味道不佳,又用那只缺了口的夜光杯才享受地砸吧了几下嘴,竟然被这个人类发现了!
“军营里不能养宠物,而且,我也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睡在我下面,所以,你请自便吧。”裴将军笑眯眯地下了逐客令。
“可是他们会拔了我的毛把我煮成汤的!”少年忿然控诉。
“你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走出去,没有人会拿你炖汤。”裴将军提醒他注意现在是人形。说话间,他神色突然一变!
腰间猛然传来的熟悉的剧痛让他顿时冷汗涔涔,疼痛太过凌厉,他眼前一阵发黑,伸手扶住了手边的桌案,伤口发作的时间竟又缩短了——
“你怎么了?”耳边传来有点缥缈的声音,少年满脸疑惑地走到他跟前,摸了摸他腰间渗血的伤口:“你……被那样东西伤了?”
无法再与那万仞穿心般的剧痛相抗衡,裴将军的人已经靠着桌案滑坐下去,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少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流血的伤口递到他唇边,不耐烦地说:“给你。”
他本能地抵制,想要侧过头去,却有心无力,少年更加不耐烦,将手腕直接对准他的嘴唇,强行将滚烫的鲜血灌进他的口中!血腥气让将军胸口顿时传来一阵恶心欲吐的反胃感觉,他猛地将少年挥开!
轰鸣作响的耳边,顿时传来一阵凶巴巴的吼叫声:“浑蛋!你……你竟然打我?!从来没有人敢打我!”
裴将军吃力地喘息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气力竟在喝下那鲜血的同时恢复了许多,伤口的痛楚也减轻了……
诧异地抬起头:“你刚给我喝的血,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喝鸡血的习惯,所以不小心推了你。”
“谁说我的血是鸡血?”坏脾气的少年一脸受了极大侮辱的模样,愤然站起来指着裴将军的鼻子命令,“快向我道歉!愚蠢的人类。”
“……”那不是鸡血是什么?好吧,就算是情节里被无良作者泼的狗血吧……
“你才是鸡,你全家是鸡!吾名花纥,乃神鸟凤凰!”
裴将军一怔。
“凤血一滴,续命十年。”少年眼底燃烧着傲慢的火焰,双颊带着残留的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听说过吗?”
《山海经》中记载,有鸟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他——是凤凰?
“你若是神鸟,为何会任人宰割?”为何会——躲到床底下?
对方仿佛被呛了一下,精致的脸满是恼羞成怒的狼狈:“成年的凤凰有强大的力量,不说区区几个人类,就算是山川河流,也可以让它们改道;就算是北斗星辰,也可以让它们移位!但是幼年的凤凰……”他吹嘘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没了底气,“和你们人类的幼崽一样,什么都不会。”
看着他趾高气扬的模样,裴将军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宠物:一只兔子。之前在陇右的路途中伤口发作时,是捣药的兔子救了他。如今,是这只雏凤。
不是他想养宠物,是奇奇奇怪怪的动物都来找他啊!裴将军这样想了一下之后,就觉得毫无违和感了。
“吾留在此地,乃你区区人类的荣幸!救命之恩,记得报答!”少年威严而傲娇地宣布,然后威严地……爬到床底下,抱住酒坛和夜光杯,砸吧了下嘴。
三
暖洋洋的春天总是令人觉得愉快的。对陇右兵将们来说,那十几罐鸡汤实在皆大欢喜,不仅将军大人的痔疮好了,三更时分再也没有鸡鸣来吵他们睡觉。
这时,吐蕃议和的使臣也终于到达了鄯州军营。
自从双方停战并分批放回俘虏,如今边境交易也正在筹备重开。吐蕃人用牛羊和马匹换取中原的稻米和绸布,对双方百姓来说都是好事。吐蕃派出的使臣名叫弄杰赤,汉语名叫谢灿,不仅懂得汉话,还略通中原诗词,深受国主墀德祖赞的信任。
将军亲自设宴款待,双方相谈融洽。宴席之后,谢灿一行被安置到驿馆居住。
子夜时分,月明星稀。
万籁俱静时,一声若有若无的鸡鸣从附近传来,悦耳动听,清冽如同一线极细的溪水,缓缓流过黑暗。
吐蕃使臣与随从都已入睡,驿馆里鼾声四起,无人听到那奇怪的鸡鸣,更无人察觉死亡的阴影正在靠近。
一道黑影悄然潜入驿馆,面带杀气站立在谢灿的床头。
就在刺客举起手中寒光凛冽的长剑时,突然,铃声大作——屋子里布下了几不可见的细线与铃铛,一个吐蕃侍卫立刻警觉惊醒过来,大声喝道:“谁?!”
其他人也都被喊声惊醒。吐蕃侍卫反应敏捷,几人合攻刺客,并大声呼救求援,外面的唐军士兵也闻讯赶来,那刺客见寡不敌众,也不恋战,他身法极好,快如鬼魅地躲过数十人的包围逃逸而去。
从始至终,甚至没有人看清他的脸。
等将军带人赶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屋子里几个吐蕃人情绪激动地大声叫嚷着什么,看到裴将军走进来,所有人都停住了喧哗。
“将军!”副将立刻上前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压低声音说,“那些吐蕃人说我们若是不给他们一个说法,此事绝不善罢甘休。”
“是应该给一个说法。”裴将军这句话却是用吐蕃语说的,“谢先生可有受伤?”
他不问对错,先行关怀,而且说的是吐蕃语,立刻便让吐蕃人的敌意散了一半。
谢灿脸上虽然也有不满,但总算不失使臣风度,仍然彬彬有礼作答:“多谢将军挂怀,今夜虽然惊骇异常,总算有惊无险。”
这一问一答,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回答这个问题时,谢灿和吐蕃随行人员也意识到,虽然出了这样的状况,但唐军士兵也迅速赶过来围攻刺客,最后并无人受伤。
旁边的副将擦了擦汗,暗暗松了口气。
“谁与刺客交过手?”裴将军转过身。他一举手一投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追随着他。
几个和刺客交过手的吐蕃随从和唐军士兵立刻将刺客的招式描述给他听。旁边的副将越听脸色越难看。
根据刚才目击者的描述,刺客的招式正是陇右军营里士兵们常用的剑法——浮云剑!将军在练兵时曾经教过士兵浮云剑法,除了上阵杀敌,寻常防身也可以用。刺客用的就是这套剑招!
也就是说,夜袭驿馆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唐军中的自己人!
副将按捺不住,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
“我知道了。”裴将军一抬手打断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不管遇到多么重大紧急的军情,他唇角的笑意都令人觉得有那么一点没心没肺的欠扁,以及……胸有成足的信心。
裴将军示意副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沉声应道:“是!”
只听副将立刻对身边的士兵说:“大将军有令,在驿馆外加强防守,再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随即压低声音,又吩咐了句什么,旁人却是听不清了。
月色如镜,树影婆娑的黑暗无声缭乱。
四
处理完驿馆的事,再回到营帐时,已是夜近二更。将军还未把衣袍脱掉,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天,腰间的伤口的确在不断愈合,但是他常常会觉得困倦——就像现在,只觉得眼皮如铅沉重。这不科学啊……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换作以前,几天不睡也根本不在话下。
“你的血……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将军问床底下的凤凰,说话间人已经困乏地倒在床上,睫毛抬了几次也没睁开。
坏脾气的凤凰很没气质地抱着美酒坛子,嚷嚷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听清,便睡着了。
黑暗弥漫开来,这次,将军梦到了小时候。
那是他很久没有做过的美梦。简陋的屋舍中,老师微笑摇头:“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西晋名将祖逖三更闻鸡而起舞,你再不起来,该打手心了。”
日光缓缓融化,四周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漫天飞雪中,老师和他站在殿外,长安大雪纷纷扬扬,宛如落下满城飘洒的剑意。老师突然停住脚步,替他整理衣襟,温和地说:“今日见你殿上从容应答,才知你是真的长大了。”话语里淡淡骄傲:“既已做了探花郎,不日就要入朝为官,这衣帽总该添置几套。”
风雪之中,心暖如炉。
场景缓缓变得黑暗,那是荆州古城的黑夜,一道羽箭自黑暗中破空而来,那样犀利而无可阻挡,正中老师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视线,他扑了上去,却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抱紧逝者时,他流不出眼泪,有个声音在脑海中爆开,如烈焰熊熊,似利剑染血……
那个声音在说——
“将军!将军!”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裴将军剧烈地喘息着睁开眼,头发全被冷汗湿透。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焦急的脸:“你做噩梦了?”
“……嗯。”裴将军的声音显得沙哑虚弱,却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
“你的身体——可觉得不妥?”叶铿然着急地问。
裴将军环顾四周,睡意茫然的眸子终于清明起来:“叶校尉,你半夜闯我的营帐上瘾了么?”
叶铿然见他还能开玩笑,脸色才稍微放心了些,为他端过来一杯水:“我听说驿馆那边出事了,知道你今天的觉又睡不成,就过来看看。”
——结果他一进营帐,看到将军外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他心口骤然收紧地冲过来,解开对方的衣襟,看到腰间伤口并未流血,又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才确认将军不是伤口复发晕倒,而是困极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摇摇头为将军把被子盖好,随即又发觉哪里不对——
换做以前,若有人半夜闯进营帐,那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最先警觉。懒散的外表下,他就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但如今……为何直到现在,他都不曾醒来?
最近也听士兵说,向来早起的将军大人竟睡起了懒觉,要人叫好几遍才醒,而且醒来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叶铿然皱起眉头,将军的身体,令他无端地担忧。
“叶校尉,多谢。”裴将军突然说了一句。烛火中他眸子带笑,如寒潭映着星辰。
“谢什么?”叶铿然一怔,回过神来。
“多谢你叫醒了我的噩梦。”裴将军打了个哈欠,“噩梦这东西,若没有人来叫醒,就会一直做下去吧。”
五
天亮时,花纥不高兴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活动着酸痛的手脚:“终于走了!”
“谁走了?”将军也醒来了。
“那个叶校尉啊!在外面站了一夜,害我不敢出来玩!”花纥恼怒地说。
原来,叶铿然在营帐外的风露中守卫了一整晚。
“嘤嘤,他很可怕啊,我从小就怕龙。”花纥委屈地趴在地上对手指。
正准备出门的将军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眼中掠过一抹惊诧如云层闪电。
“你也知道他是龙吧?”花纥斜睨他,“我也知道呢。他一出现,我就嗅到龙的气息了!我们和龙可是死对头,明明我们才是象徵天下的神鸟,可龙莫名其妙地排在我们前面,连你们人类的帝王也自称‘真龙天子’,龙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连火都怕,一年到头都躲在水底下和鱼虾为伍,无聊死了。
“我还在蛋壳里的时候,就被一只恶作剧的龙把蛋壳打破了,幸好我本来就快被孵出来了,不然就死翘翘了。”花纥忿然吐槽,最后总结,“总之,龙就是讨厌又可怕的神兽!”
裴将军打量着他,眼神突然慢慢变深:“昨夜,你一直呆在房间里,还是出去过?”
花纥的眼神顿时有点慌张,迅速看了裴将军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我一直呆在房间里啊。”
“可是你肩膀上,沾着驿馆那边才有的紫花苜蓿的叶子。”
“啊?……”花纥慌忙将身上的叶子掸掉,吞吞吐吐地说,“啊哈,我忘了,我太闷了就随便出去玩会儿。”
“你昨天到底出去做了什么?”裴将军沉声问。
花纥仿佛是被他的脸色被吓到了,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可惜声音太小听不清。
“你说什么?”裴将军皱眉。就在这时,少年放大的脸突然凑到了他面前,鼻尖几乎碰到鼻尖。那眼瞳里燃烧着金色的火焰,似乎要将四周的景色都虚幻掉。一声幽然清亮的鸣叫,猝不及防传入他的耳际。
这一瞬间,睡意顿时如暴风骤雨席卷而至!
六
“将军怎么还不来?”副将有点着急地看着天色。对身边吩咐,“你,去将军的营帐看看。”
日上三竿,阳光刺眼。
今日是陇右与吐蕃签订停战和边境交易协议的日子。吐蕃使臣谢灿一行早早就来到了,大唐的几位将领也都来了,却差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裴将军。
将军虽然平时慵懒,但向来守时,更不会在这种关键场合迟到。几位唐军将领,包括叶铿然在内,彼此对视时都难掩担忧。一种莫名不安的感觉在他们心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