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再见。”
她转过身，闭上了眼，再次将眼里所有的情绪对外界封闭了起来，只有一滴泪默默滑落。
她站在周围全是人的场地中央，旁观的人却好像能看到那片充满了垃圾零件的空旷废墟，能看见她身后逐渐远离她的唯一亲人一般。
久久的沉默。
如果说在秦尤表演之前，没人觉得杰西卡・吴的表现有任何问题，是十分制中的十分表演的话，那么在秦尤的表演之后，满分好像就不再是十分了。
杰西卡・吴是华裔，对内敛的理解依旧是美国式的，本来倒也没什么问题，但秦尤展现了一下真正的内敛，和真正的内敛所具有的力量，瞬间将她的表现衬托得极其流于表面。
杰西卡・吴抿了抿唇，她也是要强的性格，她也从来对自己的表现很自信，但此时此刻，哪怕导演他们不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输了。
艾尔这个角色不会再有别人。
试镜结果并非当天就出来，不过大家都已经有了答案。
几天后，秦尤收到了《钻石之路》的三部曲合同。
几个月后，她走进片场。
高高的绿幕，繁杂的道具与各种乱七八糟的工具堆叠在一块，忙碌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带着耳机自顾自地说话，暴躁的导演不知道在吼些什么，大概是布景有什么问题。
那一瞬间，秦尤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走入《不眠城》片场的那一刻，她的眼中，迸发出了强烈的亮光。
第154章
“女士们先生们, 让我们欢迎――秦尤！”
主持人带头鼓掌之下，整个摄影棚之中都响起了如雷的掌声，秦尤则在这片掌声之中从后台中走了出来。
她穿了件灰色的薄款风衣，头发简单地盘了起来, 脸上还罕见地带了一副无边眼镜。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你上次来我们节目, 是什么时候了？宣传《复仇》的时候？”
“是宣传《剑客》的时候。”
“哦！没错！天哪我总是记错这两部电影的上映时间, 可能是因为《剑客》里的你看上去更年轻吧，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怎么想到戴眼镜了？不过这套造型真适合你。”
“哈哈，没有度数的。”秦尤摘下眼镜翻转过来对着镜头示意了一下, 然后戴了回去，“只是为了配合角色，想显得聪明一点而已。”
主持人夸张地呆愣了一下, 然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天哪，相信我，你是最不需要想办法让自己看上去聪明一点的人了！”
秦尤笑着耸了耸肩：“要是电视屏幕上能实时显示我的IQ我也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主持人和观众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他们就是看喜欢秦尤这种无伤大雅的炫耀。
“咳咳, 还是来谈谈电影吧, 毕竟你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宣传电影, 所以……《背叛者，复仇者》, 真是个好故事啊，哦不, 我不是指电影本身，虽然电影本身也是个好故事, 我是指，听说编剧两人是被你的《复仇》激发了灵感才写下了这个剧本, 然后最后也坚持要求你来出演，才有了现在的成品是吗？”
秦尤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我听说的时候也很惊讶，那时候距离《复仇》上映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又没在好莱坞活动，我还以为我已经被忘记了。”
“哦不，相信我，你的脸是非常难以忘怀的，而且这不就是电影的魅力吗？好的电影能超越时间。”
“确实，《复仇》确实是一部可以成为经典的好电影，我现在还是庆幸我看见了这个剧本，投资了这个剧本，出演了这个剧本。”
“我相信观众们也觉得很幸运你看见了这个剧本，投资了这个剧本，出演了这个剧本……不过还是让我们来谈谈你现在要宣传的这部电影，如果说编剧是被《复仇》激发的灵感，那么你这次饰演的角色，是类似于特蕾莎・杨的角色吗？不过看你今天的造型，大概确实是？”
“嗯……”秦尤沉思了一下，“某些方面，她们确实有共同点，不过也有一些方面，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也许等上映你们就知道了。”
“哈哈好的，那我们现在先来看一下《背叛者，复仇者》的预告片吧！”
灯光暗下，屏幕上慢慢淡入了预告片。
比画面先出现的，是两个人吵架的声音，她们语速极快且争锋相对，几乎是瞬间就攫住了观众的注意力。
然后屏幕才慢慢亮起，让观众看清了这两个吵架的人的模样，愤怒的金发女郎，和冷淡坐在旋转椅上时不时转动两下的黑发的秦尤，一个人极端的愤怒与另一个的冷淡随意以及随口吐出来的刻薄话语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后镜头一转，是卢在法庭上舌绽莲花颠倒是非，她这时候脸上倒是有表情了，面对着陪审团，就好像她真的在为案情心痛一般。
镜头再一转，航拍镜头将灰色的天空与灰色调的玻璃大楼一同收入镜头中，然后慢慢拉进，拉进到了那条长长的玻璃走廊内，手里端着咖啡的卢看见了爱伦，她端着咖啡朝她走去，神色平静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好像在她的理解里，哪怕她之前刚欺骗了爱伦并让她陷入了道德困境之中，哪怕她和爱伦刚刚吵了很大一架，哪怕爱伦已经说出了“到此为止吧”，她们也应该还是朋友。
爱伦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然后她忍不住笑了：“卢，是什么给了你错觉我们还可以这样平静地向对方打招呼？”
说完后，她就冷漠地越过了卢离开了。
在她转身之后，卢才后知后觉地转过了身来，镜头对准了卢的脸，将她脸上的迷茫，与一丝后知后觉的疑惑，尽数展现了出来，好像一直到到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做了足以彻底葬送这段友谊的事。
BGM停滞了一会儿，就像卢一样。
然后BGM继续响起，就像卢还要继续前进。
只是一段友情而已，哪怕是从小到大从未想过会失去的朋友，那又怎么样呢？她在这个世界不停前进，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她的步伐。
但是爱伦死了。
卢站在爱伦的尸体前，属于记者和警方的闪光灯间歇亮起，照亮了她空白的脸。
凶手的懦弱模样更让她愤怒，一想到爱伦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上，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她那双从来冰冷的眼眸中，头一次燃起了不容错认的纯粹的情绪。
改编成电子乐的《天鹅湖》慢慢淡入的时候，镜头跟着卢的手不停移动，她的手静静地拂过那架昂贵钢琴，那面充满了高价酒的酒柜，然后是那张红木的书桌，拂过书桌上两兄弟表情愉快的合照，合照里是一对双胞胎，不过虽然是双胞胎，他们除了五官却没什么相似的，可以清晰地辨认出谁是谁，沉稳笃定些的那个是大哥，看上去有些软弱的那个是弟弟，哥哥的手环在弟弟肩膀上，爽朗地笑着，一看就是个好哥哥。
太好了点，好到愿意为了弟弟遮掩罪行，好到愿意花费巨大的能量只为了免去他弟弟的牢狱之灾。
那么，既然不愿意以刑期偿还自己的罪孽，那就用性命来偿还吧。
卢的手拂过那张照片，并未做停留，只轻轻地推开了桌上包括它在内的所有杂物，摆上桌的，是一个小提琴盒，就和所有电影里的小提琴盒一样，里面装的并非小提琴，而是枪的零件。
她流畅地将这把枪组装了起来，动作甚至有几分艺术性的美感，然后将这把枪架了起来，镜头缓慢上移，最后，恰好在一个重音位置将卢的双眼暴露在了镜头之内。
她紧盯着镜头，就像猎隼紧盯着它的猎物。
瞬间黑屏。
预告片到此就结束了，摄影棚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哇哦。”主持人忍不住哇哦了一声，“虽然你就在我面前，我还是得说，这角色看起来有点混蛋啊。”
秦尤笑了一下：“这有什么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吗？”
主持人做作地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起来：“不知道啊，难道不要当着人面说她的坏话不是一种礼貌吗？”
秦尤耸了耸肩：“我不介意，她也不介意，这个角色是那种，你可以当着她的面骂她混蛋，她也觉得是你自己太蠢，活该被她骗的类型。”
主持人戚戚地说：“看出来了。”
然后他转身看向摄像机：“那么，观众们，十月十三号，电影院，《背叛者，复仇者》！”
类似的对话在各个电视台发生，秦尤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强度跑过宣传了，毕竟是客场作战，不比在国内，她的名字就足够作为最好的宣传。
好在这样的宣传强度是有回报的，十月十三号，《背叛者，复仇者》准时上映，上座率喜人，或是看见秦尤这张脸想起了《复仇》或是《剑客》，或是单纯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或是在电视上见过预告片有点印象，觉得去看它至少比去看其他完全看不出质量的电影靠谱的观众们陆续走进影院。
然后他们就迎来了一场节奏极快的情绪过山车。
卢是个情感缺失严重的人，她从始至终表现出来的真正强烈的情绪只有两种，不耐烦与愤怒，但观众的情绪很正常，他们全程都被带入了编剧们想要他们体验的节奏中。
爱伦对卢指手画脚的时候，他们心烦，忍不住想到――要你管这么多？管好你自己，不是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想法生活，还有什么叫做“你不就是只想着赚钱吗？”，你送我个你这么有钱的爸，我也不赚了。
爱伦因为自己居高临下的语气被嘲讽怒骂的时候，他们觉得活该，天哪，预告片里怎么不觉得这个人这么讨人厌呢？
卢说――“你不觉得不值得吗？只是因为你的语气而已，他们就无视了你做过的所有实事”――的时候，他们有点沉默，看见爱伦面对抨击依旧不改其志，失望也不能让她转变成一个愤世嫉俗者的时候，不耐烦稍微有些转为了敬佩。
以及她们的友情真奇怪，明明价值观天差地别，却依旧愿意站在对方身边，不管是卢问爱伦“值得吗？”还是爱伦在卢要求她的帮助的时候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可能这就是友情吧。
友情个屁！
原来电影标题里的背叛是这样的！！！她还不如直接找个一开始就能气死爱伦的案子打呢！！
我靠为什么这种人也能有朋友？？？
不是，她完全没意识到她们已经决裂了吗？为什么能没事人一样和爱伦去打招呼？？
就在他们的怒火要达到顶点的时候，爱伦死了，卢一脸空白地站在镜头中央，周围是忙忙碌碌的警方与记者，所有的声音都被处理成了无意义的模糊噪声，他们只能看见卢面无表情地看着爱伦的尸体。
复仇的怒火从卢身上迸发而出的时候，他们的愤怒反而淡了下去。
甚至，有些为卢难过，毕竟，死去的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真心相待过的人，更难过的是，她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第155章
“我得承认, 这部电影出乎我意料的惊艳。”
“说老实话，在看见这个题材，这个故事梗概，看见是普鲁托公司出品, 又看见标准的普鲁托电影的宣传故事, 我还以为又将是一部普鲁托公司出产的冲奥流水线作品。”
“所以我前往电影院的时候, 并未抱太大期望。”
“然后它给了我惊喜，我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看见片头的普鲁托的字样后后能再看见这样一部浑然天成的电影是什么时候了。”
“这部电影让我想起了九十年代的普鲁托，那时候，卡隆还没将他的全部精力花在冲奥大业上, 他也还没摸索出对奥斯卡评委近乎百战百胜的审美套路，那时候的普鲁托公司，还在做电影, 而不是每一个环节都像是在朝小金人招手的工业品”
“这部电影无疑是动人的，虽然它的主角是个混蛋，虽然编剧毫无心理障碍地写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人性阴暗面――大概这就是新手编剧的好处吧, 不会畏首畏尾最后写出来一堆陈词滥调――但这依旧是一部非常动人的电影。”
“我评判一部题材看上去高度社会化政治化的电影是否是真心想要讨论这个议题而非单纯蹭个政治正确的热度的标准一直是――它是否将人物作为人而不是政治符号在塑造”
“哦, 听起来好高大上哦, 其实我有个更简单的判断办法, 只是听上去没那么友好，要刻薄得多, 我一般看，电影塑造的被歧视的群体内是否也有自己的歧视链条, 看电影塑造的人是否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处境而下意识地忽视其他自己没经历过的痛苦，能写出这一点的, 基本就算个过关的剧本了，至少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起码编剧不是个纯粹的蠢蛋”
“人不会因为身处弱势就改变自己的劣性，更糟糕的是，人哪怕有过弱势的体验，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依旧不会与其他与他们不同的弱势群体共情，这就是人，只有能写出这一点的剧本才算是写明白了人物，这就是我的评判标准”
“而《背叛者，复仇者》做到了，所以它可以大肆去竞争奥斯卡而不会让人觉得只是在蹭政治热度了”
“不得不说，编剧的水平很好，爱伦这一配角的塑造已经丰满到足够让好莱坞大部分编剧羞愧至死，她的生来富有，她的理想主义，她的自我中心，分开写都有很多人写不好，更何况合起来，这个角色是我近几年见过写得最好的电影配角，但真正的主角居然还能让人更加眼前一亮”
“卢这个角色的塑造很好，电影中很少能有这样高度社会化又高度脱离社会而存在的角色”
“我们写超脱的角色，一般就让他们超脱于金钱，超脱于社会的认可，要不然还能怎么超脱呢？”
“P&P兄弟给出了一份很好的答卷，卢追逐金钱，也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爱伦死前，她认可这个社会运转的规则，也极其擅长运用这一套规则，但她是真正超脱这个社会而存在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这部电影打动我的地方”
“它真正打动我的地方在于，它写了复杂的人物，它写了复杂的世界，它写了复杂的故事，但最后却选择让纯粹的情感压倒了一切燃烧了起来”
“其实我能说吗？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剧本想要表达什么主题，我只在乎卢对爱伦的感情，这种原始的情绪，不掺任何思考的情绪，才是我想要在剧本这个能够被精心设计的世界中看见的东西”
“精巧的剧本，只要花上足够多的心思和时间，谁都能写”
“但能打动人心的剧本就太罕见了”
“我听说卡隆原本有意让卡洛琳・克莱默来出演女主角，但是P&P兄弟坚持要秦尤来出演，卡隆只能无奈退让”
“我的评价是，干得漂亮！”
“如果这个剧本让克莱默来演，我都能想出是什么样子了，她的情绪从来不够纯粹，她就是普鲁托公司无情冲奥机器那一面的代表，更何况她这几年的演技模板化得够呛”
“观众们，庆幸这两个年轻的编剧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吧，不然你们现在看到的就不会是这样一部燃烧着纯粹的情绪火焰的电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