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肃立两边,望向通往崇政殿的御道。
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向高处延伸。
不少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幽居深宫的七皇子,而但凡见过七皇子的臣子都捏着一把冷汗,唯恐今日登基大典闹出笑话。
鼓乐声后,百官视野中出现了新帝的身影。
百官噤声。
他们先看到的是身着玄色绣金拖地长袍的明珠郡主。
汉白玉道上玄色裙摆铺展,上绣一条腾飞的金凤。
她的手牵着新帝。
姐弟一起出现在这条登基的宫道之上。
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子冠的新帝,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始终紧紧握着郡主的手,目光一次都没有看向群臣,而是始终盯着郡主垂下的九凤佩带。
鼓乐一响,他的脚步明显一停,越发靠向了月下。
百官紧张。
月下目视前方,握着七皇子的手轻轻动了动,轻声道:
“小七,别怕,跟着朏朏。”
新帝再次动了,跟着大周明珠往至高之处走去。
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内阁几位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首的赵阁老抬起眼睛,浑浊的老眼跟随着前方两人,慢慢含了泪光。
崇政殿内,御座之上,第一次坐下了两个人。
一个十岁的皇子,一个十九岁的——,从这一日起,已不再是明珠郡主,而是抚国长公主。
新朝第一件事,就是北地捷报。
众人看到,那位始终绷着面容的长公主,轻轻笑了。
“宣!”
轻软的声音此时想起在这座巍峨的殿堂,带了无上的威严。
仁寿宫中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听了小安子的回话,露出了笑容。
摆手让人都下去,周嬷嬷扶着太后坐了下来。
太后笑道:“快去,快去让小厨房把点心备好,一会儿下朝了,咱们的长公主又该闹着要吃的了!”
一旁等着的翠珏和璎珞立即笑着应声,往后头小厨房去了。
一出门,璎珞就对一旁的小安子道:“可看见小洛子了?能跟着咱们主子上朝,他如今可神气了!”
小安子笑了一声。
翠珏道:“要说神气,还是小丁子吧。”
小丁子在一年前就已被送到了七殿下身边,如今他同康公公不仅是新帝最得用的大太监,他还已经开始在司礼监秉笔。
天蓝蓝的,梧桐树抽出了一片绿。
檀香静静燃着,这样安好的日子呀。
前边已下朝。
月下起身,随着北地公文送上的还有一封信。
一看到信封上的字,月下就笑了。
新帝咬着刚才袖中掏出的点心,歪头看她。
月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
“小七,他要回来了。”
“他会帮着小七和朏朏,守护大周的江山。”
“有他在,咱们谁都不用怕。”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歪着头看月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问:他是谁。
月下轻声道:“朏朏的郡马,宋晋宋大人。”
好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月下附耳对小七说:
“以后,咱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会在史书上,永永远远存在着。”
她拉开小七的手,吹了吹他手上的点心渣子,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名字:
萧洛
“是你。”
慕月下
“是我。”
宋晋
“是他。”
宋晋将归。
大周一段崭新的历史即将拉开。
(正文完结)
第127章 番外-1
正昌九年,春末夏初
沧浪园,傍晚
一场雨后,整个沧浪园好似复苏一样,原本初露的绿芽顿时长成一片密密匝匝的绿,率先宣告属于京城的夏来了。
沧浪园这处,鲜少人至。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小洛子四人静静立在月下身后,看着眼前的水面,倒映着岸边的树影。
突然树影微动,水面起了涟漪。
小洛子和璎珞率先惊喜地喊出声:“殿下,看!”
一只野鸭慢悠悠从密林深处游出。
月下望着它,轻声道:“是。”
它在如镜一样澄碧的湖面静静游着,偶尔把头扎入水面下,带起涟漪一片,它再次抬起,带着属于它自己的安宁和快活。
月下看得出神。她那双极美的眼睛温柔而安静。
它游过来又游过去。湖面波光粼粼,偶尔一阵风过,带起涟漪一片。柳枝温柔地垂着,一片片草木温柔地绿着。这么多事情都变了,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了,可是它们还是这样静静的。
静静地孤独地游着。
静静地孤独地绿着。
月下的这只小鸭子,在这一方世界中,好像逃脱出世事的纷乱,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游下去,天荒地老。
月下看着,就像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重生归来,安静地站在湖边。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无所畏惧,自己将改变她在乎的一切人的命运。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被改变。
月下想,很好,她终究是,赢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原来终究都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一次,她活了。
月下看着她的小鸭子,慢慢蹲下身来,下巴轻轻搁在膝头。像她七岁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她身上十二幅天水碧的罗裙铺展开,越发显得这位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那样小。霜白色的衫子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头,趁着她那张小小的雪白的脸。
小洛子几人越发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突然觉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水中的那只小鸭子,和他们的殿下,到底谁更让人觉得孤单。
沧浪园一处,暗中警卫的人在验证了来人身份后依然恍惚,此时他们愣愣看着前方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他们觉得肃杀,不由得倒退。
那是来自一个杀场统帅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无法靠近。
前方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一片苍翠之后,后头几人还愣愣目视空无一人的小径。
“那是咱们的郡马?”
“嗯,那是射杀草原狼王的人。”
“是我们大周的靖北王。”
随同北地捷报到达京城的,还有朝廷的封赏,大周有了第一个异姓王。
一阵风过,小径安静,草木轻颤。
犹怔愣的守卫愣愣抬手,然后抬头看向天。
啪嗒一声——
他确定了,是雨点子,砸在他的鼻尖。
宋晋步子很大,转过一片苍翠,继续向前。
一次次挥起的长刀,溅落的血。
无数鲜活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沦为地上残破的尸骸。
马蹄冷漠地踏过。
宋晋向前,无数个瞬间,他都不太确定。
这人间,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还存在与否?
他为苍生而战,可当一次次面无表情地杀戮之后,他会淡忘苍生的模样。驱动他的,只有挥刀,毁灭。向前,活下来。不再有具体的人,就如同此时,他明明走在草木青石之中,可他又似乎游离在它们之外。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滑过这一切。草木与他,很难说,到底哪一个,并不存在。
他如同亡灵。
一两点雨星落下,宋晋毫无所觉,继续大步往前。
就像在战场,往前,才有出路。
此时他只知道一件事,向前,找到她。
宋晋脚步一停。
找到了。
自从上了战场,他始终鲜少表情的脸,轻轻动了动。
湖边的人抱膝蹲在一片铺展开的青绿中,她望向湖边的侧脸美得如梦如幻。
却又如此真实地——脆弱,孤单。
宋晋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长睫一动不动。
在他看到她的瞬间,变化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以她为中心落地,形成。先是她铺展开的裙摆,是天水碧的罗裙,柔软而密实,绣着梨花瓣瓣。然后是她发上垂下的步摇,随着风过轻轻晃动。继而是这草地、湖泊,亭子,还有——他们的小鸭子。
好像就在他眼前,围绕着她,铺展开它们本有的颜色。
然后是天地间的凤。
是雨。
宋晋恍然,下雨了。
很细小的雨点,很零星。落在脸上,清凉,温柔,实在。
他看着她,回归了人间。
他看着她,就看见了苍生。
苍生就是她,她就是苍生。
无尽的形象迅速清晰,有了血肉。他们或立或蹲,或哭或笑,沉默,或挣扎。在这天地之间,顽强,又脆弱。需要彼此。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
宋晋长睫一颤。
月下转头。
他们四目相对。
宋晋就见月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
她静静转头向她身后的人轻声道:“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撑伞的小洛子:.....
一旁正打磨铜钱的小安子:......
同样撑着油伞挨着的璎珞和翠珏:.....
好几个嘴角同时抽动。
宋晋唇角翘了翘,眼中掠过了笑意。他一手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周遭安静。
这声轻咳便格外明显。
月下转头冲他生硬地笑了笑,面色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宋大人,回来了。”
好像两人之间不是隔着一年,而是早上才见过。好像宋晋不是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而是下朝回来。
宋晋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小洛子四人一时间面目呈现同一种惊愣,昨儿郡主还算着大军归来的日子。按日子是后儿,郡主早已开始各种准备了。怎么这会儿,不太对呀,想象中的郡主提裙飞奔向前,扑入大人怀中.....
郡主不如此,简直古怪!
月下镇定地点了点头,镇定地重新看向水面。
突然,月下就突然地哭了。
在她的镇定面前,这哭委实猝不及防。
月下哭着看向宋晋:
“怎么办.....我腿又软又麻,根本起不来.....”哭着冲小洛子几人道:“你们几个,就没一个想着扶我起来.....”
她设想了无数遍的与宋大人的相见。
早已设想了无数遍。
每一个想象中,她都是端庄而优雅,即使激动都是美好的.....
她一定要让归来的宋大人看到,她已非旧日的她。
真正的浴火重生——
如今她是大周的抚国长公主·慕月下!
就在刚刚,她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轻盈又优雅地扑向他。
裙摆飞扬,想象中的一切简直完美。
直到发现她根本起不来,只要一动就会“哎呦麻麻麻”.....
根本没有给小洛子几人扶起月下的机会,宋晋早已大步到了眼前——
月下只觉身子一轻。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轻又高。
她的手不由圈住了宋晋的脖颈,她的头埋了下去,滚滚的泪水落在他颈部的皮肤上。
正如同方才整个世界围绕着他的郡主重构,此时,宋晋感觉到他这个人从她的泪开始,重新有了清晰的五感。
他的肌肤重新恢复了最细微的感受,能感受到她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能感受到她落在他皮肤上的手,柔软而温暖。能感受到她此时紧紧靠着他,她的每一声哭每一声笑都如此清晰,彷佛能直接到达他左胸那颗跳动的心。
宋晋深深地拥抱她。
她似比他战场握着的长刀还要轻盈。
如此轻软。
可偏偏在他怀中,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与重量。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
宋晋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月下莹白的耳朵瞬间红了。她觉得自己皮肤每一处都在轻颤。
他们身后,小洛子本还要上前给月下和大人撑伞,被翠珏和璎珞一扯。
璎珞压低声道:“就显着你了.....”
小洛子这才发现他们几个都已往后退开,他撑着伞,也退了过去。
眼看雨丝密了起来,小洛子发愁,旧日称呼都出来了:“郡主上次之后,身子弱——”
他话一顿。
就见宋大人早已把身后披风一扬。
一抬手,便用披风为郡主撑开一方空间。
很快宋晋高大的身影便遮住了几人的视线。
披风之下,宋晋低头,终于做了他方才就忍不住想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