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泪再次滚下,噙着笑道:“哀家这一辈子,再吃斋念佛,也干净不了。翠茹,当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哪里好了?你我最知道,聪明人哪里好了!难得糊涂,才是好命!哀家就希望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孙女——”
太皇太后哽咽。
周嬷嬷唤道:“娘娘!”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华阳就喜欢花花草草,她就可以一辈子侍弄花花草草。明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鲜亮的衣裳华美的首饰,哀家就想她生在富贵中,喜欢这个也正正好。哀家就给她找个好夫婿,她就像她外祖父希望的,做个快活的富贵闲人。有什么风雨,哀家活着哀家给她挡。哀家死了,还有她的夫婿,还有太子。哀家也不知道,哀家当年纵容她与太子亲近,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哀家想着,有太子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她以后风雨无忧。太子那一家子,都是聪明人,怎么都不可能看上哀家的明珠做太子妃的。祁国公那一大家子,恨不得打太子刚知道人事的时候,就让自家的女孩使尽手段。”
“一场争斗总是难免的,可得等哀家把哀家的小孙女安排好,送得远远的,远远的。有太子跟她这份打小的情分在,她又是个无用的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了,这风波怎么都不会牵连到她身上。谁能想到太子对明珠,情根深种,执念如此之深.....”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轻咳了一声。
周嬷嬷忙上前道:“娘娘,运命惟所遇,世事本就难料!天下父母尊长,大半都对孩子有着最好的期许。处心积虑无过于娘娘您,为之计长远,可即便如此,到最后,也总不能如愿。”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是啊,哀家这个又笨又懒的孩子,终究做不成富贵闲人了。”
黄灿灿的梧桐叶随风摇曳。
周嬷嬷道:“另一条路,也未尝不好呀!娘娘宽心才是!”
周嬷嬷擦了泪,又拿帕子替太皇太后拭干泪痕。
她笑着道:“娘娘,如今不是一切都好着呢!等孝期一过,说不定来年秋天,咱们小主子就能再多一个血脉亲人了。到那时候,这世上有娘娘疼着,有宋大人护着,还有小主子自己的孩子保护着她这个娘亲!”
一阵风过,梧桐树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在附和周嬷嬷的话。
太皇太后仰头,看这梧桐。
好像又看到了仁宗,看到他抱着怀里的孩子举得高高的。
他说:“芸娘,瞧这孩子一双眼睛真像你啊,叫朕不知该如何疼惜!”
周家第三女,周冰夏,小字阿芸。年十七,嫁东宫,后为后。帝甚爱之,私,唤其芸娘。一生情笃。
山陵崩那夜,他握着她的手,说:“芸娘,别哭.....你一哭,我就.....”
她赶紧就笑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
梧桐树叶沙沙摇曳。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是啊,多好啊!”
陛下,臣妾会等到那一天,看看咱们明珠的孩子,有一双怎样的眼睛。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第132章 番外-6
正昌九年,腊月。
在迎接腊八的爆竹声中,祁皇后疯了这个消息,也不过就像一声啪嗒的爆竹响,很快淹没在噼里啪里的爆竹声中。淹没在正昌九年一件件大事中,光是北境这一场大胜仗,就足以压下一切对新朝的质疑。
那些反对长公主临朝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了。
无他,立下赫赫功勋的靖北王,如今的内阁第一人,旗帜鲜明地站在当今陛下和长公主一边。
大周的将士不相信那些迂腐的说法,他们相信这位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主帅。至于清高的文官集团,年轻一代的学子文人们,早已把宋大人视作士林领袖。更不要说,就连隐居南山的大儒王桢也对新朝表示了期待,赞长公主“仁孝之仪,有乃祖之风”。这提醒了所有人,临朝的长公主,除了是个女人,她更是仁宗一脉唯一的嫡系血脉,说起来,人家才是真正的帝统。
这将是“正昌”这个年号下的最后一个年了,来年将正式启用年号“建元”。元享利贞,唯正唯德,苍生顺遂,光明灿烂。一切都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大周上下,抱着对未来太平的渴望,抱着对光明灿烂的未来的渴望,进入了过年的准备中,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朝廷腊月二十封印,眼下才刚过了腊月初十,民间已开始准备过年,朝廷上下还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日郡主府马车驶出皇宫的时候,虽比前些日子都早一些,但也早已入夜。
夜幕暗沉沉压着,天冷得厉害。
小洛子几人都挤在后头跟着的马车上,烤着火吃着烤栗子。后头马车车帘不时有人撩开,往前头车辆看一眼。
璎珞剥开栗子咬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对正扒着帘子往前头瞅的翠珏道:“有咱们家大人在,殿下才不要旁人呢。”
翠珏放下帘子,掖了掖,搓搓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我不过白担心,怕殿下有要人使唤的地方。”
“要人使唤,也有咱们家大人。上次殿下手上沾了墨喊人,我嗖一下冲上前,被大人看了一眼,我又嗖一下往后退开了.....”璎珞啃着栗子道:“大人那一眼,淡淡的,也怪温和的,就是让我觉得自己怪碍事的.....”
马车上火光烤红了几人的脸,几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前头长公主那辆马车,行驶在漆黑的夜中。
月下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一旁的宋晋拉过了双手,提醒道:“大衣服都没穿,也敢往外头凑。”
说着拿过她的手,握在手里,靠近熏笼,烘着。
宋晋目光还在书上,手却轻轻搓弄着月下的手。
月下转身坐过来,得意到:“还没下雪呢。”
闻言,宋晋从书中抬头,含笑看她一眼:“会下的。”
“咱们可说好的,到咱们下车,这雪还没下来,可就算我赢了。”说到赢了,月下脸微微一红,睨了宋晋一眼,"你可说话算话。"
首辅大人谨言慎行,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有诺,千金不易。
所以,越发让人好奇,两人这是赌了什么,长公主殿下竟还会担心宋大人耍赖。
马车中,宋晋翻过一页书,轻笑一声:“愿赌服输,殿下到时候别赖就是了。”
月下哼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两人一人翻着书,一人翻着折子。
宋晋的另一手始终轻轻握着月下放在他掌心中的手。
马车内灯光温柔,炭火暖融融烧着。
过了一会儿,月下合上折子,宋晋便合上了书。
月下轻轻敲了一下桌案。
宋晋回了两声。
这就是到了两人的教学时间了。
月下正襟危坐,好似面对夫子一样,认真询问今日不懂的政务:
“修水利是好事,国库正好也有钱,为何青州这份请修水利的折子却要驳回呢?”
宋晋握着月下的手,轻轻往唇边一放,慢慢道:“这样的工程,殿下考虑是允还是驳,除了这件事要不要做,还要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去做。有合适的人,好事就大概能做成好事。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好事也是坏事。尤其是这样大的工程——”
说着宋晋空着的手执笔,月下立即默契地展开案上的白纸。
宋晋几笔勾勒出这段河道,迅速说清楚需要调动的民工,需要的材料。一个又一个环节,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贪腐,轻轻巧巧地就可能产生几十万两乃至上百万银子的差。
“这里.....”宋晋一圈。
月下立即看过去。
一个人认真讲,另一个认真听。
马车在漆黑的夜中辘辘向前。
“一层层下去,没有朝廷信任的且懂内中门道的人——”
宋晋一处处圈起,看着月下。
月下怔怔道:“这样大的好事,原来竟可能坏到这种地步。”
宋晋点头,握着月下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肯定道:“所以要先有合适的人,才能做事。”
“没有这么多好的人,就做不了事了?”
宋晋对月下提问表示赞许:“没有这么多好的人,殿下,就需要一套能够用于实践的章程,让那些没有那么好的人互相制约,导向我们的目的。”
说着他一笑:“这也是最近内阁在做的章程,待初稿形成,便会呈上。”
月下立即想到另一份折子:“虽尚无完备章程,蜀地水利工程内阁就准了,是因为宋家主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宋晋唇角轻轻一抿,望着月下,慢慢道:“宋家主他——,只要他想,就有能力替朝廷做好这样大的工程。他能洞悉内中门道,又足够心狠,手辣,震慑不法。”
“我舅舅曾说过,蜀地虽归顺许久,但当地世族盘踞,从来优先考虑的都是当地世族利益,而非朝廷利益。”蜀地和北地一样,一直也都是舅舅心头的忧患所在,“我知道宋家主很厉害,非常厉害——”
这时候宋晋轻轻插了一句:“倒也没那么厉害。”
月下一顿,笑了,摇了摇被宋大人握着的手:“自然不能跟我的宋大人比咯!”
宋晋矜持地笑了笑。
月下忍不住笑得要倒在宋晋身上,好不容易正色道:“大人您是觉得宋大人是朝廷可以信任的人吗?”
宋晋看着月下,几乎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的事都对她一一说出。
所有的事。包括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相应的,是他经历的所有不堪,做过的所有——
烛火下,月下望着他的眼睛。
那样干净,那样明亮。
想到,如果这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带上了迟疑——
如果她——
避开他。
只是这么一想,宋晋就觉胸中一痛,几不可忍受。
他一下子握紧了月下的手,见月下微微一蹙眉,又立即松开:
“是不是我太用力?疼不疼?”
宋晋低头看着。
掌心中她的手白皙细嫩,柔弱无骨。
他但凡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她是人间富贵,是世间清白。
是一切。
宋晋垂眸看着掌中她纤细柔弱的手,睫毛颤得厉害。
这次是月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紧。
宋晋抬头,看她。
月下轻声道:“大人有秘密。”
宋晋心一提,正要开口。
月下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有。”
说着她一笑:“可我不想说。”
她声音轻软,笑容动人。
“大人,我想人都可以有秘密的。”她笑了笑:“我们只是——,人。是不是?”
宋晋一震,凝视她。
她的目光从来干净,近乎通透。
在这世间,哪个人的想象不美好,却一次次发现,那么多不尽如人意。到最后,月下终于明白,尽如人意,这四个字本就荒唐。她与众生一样,只是一个——人。
宋晋握着她的手,又被她握住。
她软软的声音,轻轻道:“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有一个时候,我们会觉得说出藏在我们心里最深最深处的秘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到那时候,再说就是了。”
说着她抬头望他:“说不定那日我也像外祖母一样,银发满头。都不用喝小酒,只是同大人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看着那又蓝又远的星空,我就会用自己漏风的嘴巴说,‘大人,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呀’.....”
月下模仿老了的自己,慢腾腾煞有介事。
宋晋笑了,笑着笑着,他就想拥抱她。
宋晋抱着他,听她继续道:“也不知道五十年,六十年后的夜晚,跟如今有没有不同。那时的夏日会不会更热?不过在坐在竹椅上,在满天的星星下,喝着大人的花草茶,听大人讲天上的星星——”
宋晋忍不住笑:“听了五十年,六十年,殿下还听不够?”
月下在宋晋怀中摇头,蹭得宋晋心头都酥痒。
“天上有那么多星星,讲一辈子哪里够呢。”
宋晋抱紧了她。
一时间,马车上安静极了。
一辈子,哪里够呢。
还是月下打破安静。
“所以?”月下仰头看向宋晋,带着狡黠。
哪知宋晋反应很快,立即回她:“所以,宋家主,可信。”
顿时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月下又忍不住想笑了。
忍不住歪头看他:“大人,是不是这世间真的没有事能难住你呀!”
明明是问句,偏偏语气里都是骄傲。
都是:看呢,我的!
宋晋看着她此时模样
想——
狠狠咬她一口。
末了,他只能狠狠抱她在怀里。
月下缩在宋晋怀里,继续问下一个她不明白的折子。
宋晋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掰开揉碎了讲。
马车辘辘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