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晋身上这种说不出的东西,让他此时明明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袍,可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一样,让祁家三少青斌厌恶至极。
明明卑贱如泥,却好像怎么都踩不下去。让人每次见到,都是如鲠在喉,不痛快极了。
怒极,祁青斌反而收敛了怒气,看着宋晋那张明月清风一样的脸,阴恻恻笑了。
夏日水榭,突然好像一下子凉了下来,孟昭觉得后背发寒。
祁青斌朝身旁跟班一伸手,眼睛却盯着宋晋,一扯嘴角吐出两个字:“马鞭。”
众人惊愕,俱都看向祁青斌,不敢相信。
镶金嵌玉的马鞭被跟班恭恭敬敬送到了祁青斌手中,乌溜溜的鞭尾垂下,发着乌油油的光。
祁三顶了顶上颚,视线带笑,看着宋晋,握着鞭柄,凌空一甩。
“啪”一声脆响,好似能把此时凝滞的空气划出一道裂隙。
水榭中不少人都不觉往后一退,尤其是靠近宋晋身边的几人,控制不住闭上了眼,两股战战。
凌厉的鞭风扫过,带起的空气划过人脸,让人胆寒。
只有宋晋依然站在原处。鞭子就从他眼前甩过,只差那么寸许——就不是空响,而是落在他那张被人称道的脸上。
祁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宋晋那张分毫不动的脸上,却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反应,让他压制的怒气顿时翻涌。
祁青斌的目光阴冷极了,他看着面前一步距离的宋晋,阴寒一笑,声音好似吐出了信子的毒蛇:
“宋大人,《大周律》有没有写,下官鞭笞上官,如何处罚?”
字字带毒。
有恃无恐。
祁三的目光依然盯着宋晋的脸,依然没有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到一丝畏缩。
怒气在祁三腔子里翻涌,激得他眼睛发红,好,很好,非常好!
这是打定主意不把他这个七品小官放在眼里了。祁青斌的笑仿佛画在嘴角的,一双眼睛只有阴冷:今天他还就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把他们这位三品实职京官打了——
他倒要看看那个时候,宋晋是不是还能维持住他这张纹丝不动的俊脸!
他就是要让宋晋看到,任他爬得再高,他祁青斌打了就是打了,谁能奈他何!
他今日要亲自教会这位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在京城,贵人的地界,像他这样底层上来的,要往上爬,得先学会——跪着!
水榭里不少人已脸色煞白,孟昭怒得眼珠子都红了,就是周迟也没想到祁三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两人正要出言阻拦。
祁三恶狠狠的一鞭子已经甩了下来,径直朝着宋晋脸就去了。
水榭一片惊呼,不少人都跟着闭上了眼睛。只有那些巴着祁三的纨绔,此时巴不得吹口哨助兴。
这一鞭子却没落在宋晋脸上,而是被宋晋抬起的左手握住。
顿时又是一片惊呼:“血!”
只见宋晋因为用力越发苍白的左手,有血流下。手心里流出的血顺着宋晋同样苍白的手腕滑下,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祁三却不见收敛,反而越发狂怒,使劲一抽鞭子,却没料到对面人骤然松手。
祁青斌一下子把自己甩了出去,要不是身后跟班的多,他差点就要把自己摔到地上!
松开的鞭子带出了淋淋的血。
站直身子的祁青斌胸脯上下起伏,眼睛里也跟泣出了血一样,盛怒至极。
可眼前宋晋除了面色苍白了些,依然不见任何狼狈。荷风吹动了他青色的衣袍,吹过他垂下的带血的左手。他抬起的眼睛看向了祁青斌,声音依然清风一样:
“祁大人,息怒。”
温和,从容,带着探花郎一贯的悦耳好听。
祁三胸口起伏一下子更剧烈了,这可真是往死里惹他祁青斌啊!他一把推开扶住他的人,其中两个跟班不防,趴倒在地。
祁青斌看都没看一眼,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眼前的宋晋,笑容带出了狠厉。
孟昭和周迟出声拦阻:
“祁三,别太过了!”
过?
祁青斌嘴角一扯,晚了,已经太过了!
上一个让他受辱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眼下还不知道在北地哪个犄角旮旯吃沙子呢,再上一个——
想到再上一个给他带来奇耻大辱的人,祁三的脸控制不住抽动,整张脸都显出了狰狞。血液里涌动着报复的躁动,让他握紧了手中马鞭,看向宋晋的目光染了嗜血的味道。
祁三冷冷一笑:“本公子混人一个,今儿这人我还打定了,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我!”
说句难听的,什么三品五品,就是一品大员他祁三打了也就打了,他肯往祠堂里跪上半日,就是天家给这些朝官脸面了,谁能当真拿他怎样!
想到这里暴怒的祁三更狂了:“打了就打了,谁能耐我何!谁-敢-拦-我?”
水榭死寂,只有祁青斌张狂的声音,还有他呼呼地喘息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祁三这次是真的怒气上脑了,只怕除非是陛下在场,旁人谁说都是火上浇油,只会让这位小霸王愈发张狂放肆。
死寂的水榭中,弥漫着血的味道。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真有人敢接祁青斌的话:
“本宫敢!”
所有人全副精神都在祁青斌和宋晋两人之间,或提心吊胆,或津津有味,都是一样的聚精会神、惊心动魄。谁也没提防这个时候还有人敢靠近水榭,直到这一声脆生生的回应,众人才霍地一惊,看向了来人:
明珠郡主!
一身红衣如火,一张精致夺目的脸!一枚红色弯月形花钿让郡主五官越发逼人,夺人心魄,让人呼吸一滞。
诸人大气不敢喘,此时更是不敢直视这位逼人的明珠郡主。只见眼前人发上垂下的步摇轻轻一晃,郡主已经来到了祁三身后。
“祁三!”
祁青斌一转身。
“啪”——
一鞭子落下。
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先前不可一视的祁三右脸一道鞭痕直接延伸到脖颈处。
血淋淋的,甚是吓人。
众人这才看到明珠郡主手中握着一柄金色马鞭——
是那柄金鞭!
虽然他们看不清紫檀木鞭柄镂刻的字迹,但在场人心中一下子都浮现了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乃仁宗亲笔。
所有人目光都在那柄金鞭上,无人视线敢多看一眼握着鞭子的王朝明珠。
只能听到这位被两代帝王宠若掌上明珠的郡主骄纵的声音慢悠悠道:
“本宫就打你这个龟孙子了。”
略一顿,继续一字一字吐出:
“打了就打了,谁能耐我何!谁-敢-拦-我?”
正是祁青斌方才所说的话,慕月下一字不差,原话奉还。
第20章
云岫榭一片安静,只有荷风阵阵。
月下水榭下看到祁青斌冲着宋晋落下那一鞭子的时候,就觉脑子嗡一声,全身血液上涌,怒气勃发。
那一刻她甚至忘了在人前永远要维持的完美仪态,提着鞭子就上了水榭。直到这一鞭子抽下来,月下心头那团烧得她心口疼得火才略微平息了一下。
勉强能思考了,脑子里都是:祁国公府这帮狗,竟然还敢!
在一片大气不敢出的安静中,月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告诉自己仪态万千,要从容,要端庄,要——
不行,还是好气啊!
这样一想,她根本不给任何人任何反应的机会,反手就又是一鞭子。
携着怒气的一鞭子“啪”一声又甩了过去。
直接从祁青斌左脸又抽了过去,又一道落下翻出了血,在脖颈处与先前的那一道相交。
水榭一下子更静了。
谁都没想到郡主居然还有第二鞭,就是祁青斌都万万没想到!要是想到,他能特娘的站在原地给人抽?!
祁青斌嗷一声跳开,满肚子狠话面对眼前这位汇成一个:“你!”
“我?”软软的声音,月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祁青斌,慢慢道:“跪下,呼郡主,谢恩!”
七个字,是高高在上的皇权压人。
“你!”
祁青斌已经一团狰狞。
孟昭空白的脑子才算回神,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没想到祁三言语如此贫乏,一连两次竟然都只挤出个“你”.....
祁青斌怎么肯跪,一张脸紫涨成一片,让那两道血色鞭痕愈发醒目,也越发难看。
见他居然敢梗着脖子用要吃人的眼睛瞪着郡主,这还了得!月下身后的人一下子跳了出来,“啪”一巴掌甩在了祁青斌已让人无法直视的脸上,尖细的声音:
“大胆!竟敢如此目视郡主!”
是小洛子。
月下张嘴想要拦住小洛子,可小洛子麻利,已经把人打了。小洛子对于任何不敬她的,向来如此,零容忍。
可这毕竟关系着皇后那头,也就是关系着陛下,月下就是再怒,这两鞭子也差不多了。可此时小洛子护主跳了出来,她却不能不再——
“啪”一声。
众人错愕至极。谁都没想到还能有第三鞭子!
这可是祁国公府祁三啊!
.....
月下也没办法,不再抽一鞭子给小洛子撑腰,把仇恨彻底拉到自己身上,她是真怕小洛子给人盯上。祁国公府这些人,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阴招,防不胜防。
她一个眼色,正要跳起来按下祁青斌的小洛子立即收到,乖乖重新站在了月下身后。小洛子一双眼睛依然恶狠狠盯着前面的人:他们郡主长这么大就没人——除了慕尚书,就没人敢对他们郡主大声!眼前这人一双狗眼看不到他们郡主已经生气了,居然还敢瞪着那一对招子冲他们郡主瞪眼,可把小洛子气坏了!
这让人惊心动魄意外至极的第三鞭子抽了下去,就见郡主亮出了金色马鞭,冷冷的声音:
“本宫说,跪下,呼郡主,谢恩。”
此时金鞭横在郡主手中,亮出在众人面前,形同仁宗帝在前。
祁青斌就是再横再不甘,也只能缓缓跪下,呼郡主,谢恩。
水榭中安静得可以听到风声。
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哗啦啦跪满了半个水榭,唯有红衣郡主手持金鞭站在这这一片锦衣跪地的男子中间。
月下的目光这才轻轻落在了其中那一袭青衣身上。
于此同时,垂首跪下的宋晋长睫轻轻一颤,带着鞭痕的手不自觉蜷了蜷。
云岫榭中有风再次穿过,带起一片安静。
月下无数次看过宋晋跪下。他那好像总是弯不下的脊梁,在皇权面前,要一次次弯下。
在金銮殿,在汉白玉石阶之上,在御花园青石道上,在秋狩猎场。
在供奉着献王牌位的阴寒至极的奉先殿,那么冷的冬天,没有火盆,帝怒斥首辅大不敬,令跪地请罪,无命不得起。
夏风带着荷香吹过宋晋弯下的背脊,吹过月下垂下的乌黑的眼睫。
月下的眼睛几乎立时有泪意涌上,她压了又压,把哽咽与泪通通压下。她的声音轻轻响起在偌大水榭,让人听不出任何异常:
“尔等听着。”
金鞭一指,宋晋长睫再次轻轻一颤。
“此为朝廷三品大员,亦为本宫——郡马,辱他即辱我王朝尊严。今日三鞭,以明此理。再有犯我王朝尊严者——”
说到这里骄纵的郡主轻声一呵,缓缓吐出四个字:
“金鞭不赦。”
明明娇软的声音,却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入人骨的冷冽。
地上跪着的众人越发屏息恭敬,不敢动。
月下收回目光,落在了眼前跪着的祁青斌身上,鞭子轻轻一甩——
祁青斌以为这位郡主还来——
刺骨的疼一个激灵,他慌忙侧身一躲,多亏旁边就是水榭栏杆,让他没有直接趴倒在地。
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郡主是鞭子空响,祁青斌已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更是羞恼交加,几乎把牙都咬碎了。
就听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嘲讽一哼。
月下目光再次轻轻往宋晋处一落,这才转身带人离开了水榭。
等到水榭中众人能起身的时候,哪里还有明珠郡主的影子。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前方那个戾气丛生的人身上,水榭中顿时是一阵齐刷刷的无声的:哎呦!
被公子们狠狠咬住唇,生怕泄出这一声哎呦。
这才一会儿没看,先还威风凛凛的祁三公子,两边脸已经肿将起来,血糊糊的,再加上他紫涨的脸色,整张脸猪头一样难看.....
顿时水榭里一片咬住唇的声音。
祁青斌恨死了!
起来的时候腿一麻差点直接又跪了下去,爬过来的下人慌忙扶住。站起身的祁青斌直接一脚把人踹入了荷花池,就听“扑通”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站在边上的人忙齐刷刷往里头站了站.....
祁青斌直接肿着血脸离开了。
跟着祁青斌一起混的好些纨绔世家子,这时候也都悻悻跟上,离开了水榭。
一会儿功夫,水榭里就少了一半人。
其他人这才纷纷看向了人群中的宋晋。
今天这事儿的发展,可跟他们以为的太不一样了。他们或直接或悄悄重新打量眼前这位:
正三品的右侍郎,明珠郡主的——郡马。
宋晋却好一会儿都看着池中荷花没动。
他目力好,洁白晕染淡粉的荷花亭亭玉立在碧玉一样的荷叶之上。他能看到风拂过娇嫩的花瓣,凝脂般动人的花瓣在风过时轻轻颤动。
孟昭激动地开口:“宋大人?”
宋晋收回落在荷花上的目光,轻笑,“冯世子,可是回去查过子集了?”
孟昭的脸顿时因为兴奋更红了:“大人还记得上次我提到的问题!”
宋晋笑得和悦,“当然,孟世子高见,令人难忘。”
一句话让孟昭知音之感更强,一张秋月一样俊美的脸上简直笑开了花。在诸人复杂的沉默中,他竟然真的开始继续跟宋晋阐释起他对名学的理解。
谁也没想到,出了如此大事,这菖蒲会竟然如常进行了下去。
一旦有人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很快水榭中重新又充满了谈论声。只是,再一次,悄悄投向宋晋的目光多了更多更复杂的意味。
隔着人群,周迟注视着兴奋阐述自己观点的孟昭和一旁轻移镇纸同时侧耳倾听的宋晋。
几乎就在孟昭住口的瞬间,宋晋抬目,与周迟相视。
宋晋轻轻一颔首,收回视线认真回应了孟昭一句什么,就见孟昭愈加兴奋,再次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