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律敛了笑容,郑重道:“你我先是旧缘,后同窗,又同中进士,同朝为官。子礼,一路走来,我有不是,也多谢你一次次海涵。”
说着他深深一揖。
山风又起,松林呼啸之声几乎要充满整个天地。
宋晋抬手扶起徐律,说了句什么,徐律没有听清。
他看向宋晋,却见山风呼啸中,宋晋的目光中是无限悲悯。
徐律不解,他笑问道:“子礼,为何这样看着——”
最后一个“我”字却没有能够出口。
胸口骤然一冷!
徐律缓缓低头:
是汩汩的血,涌出!
一支短箭已插入自己胸口!
正在这时,山风停了,四周一片安静。
徐律耳边却是一片啸响,骤然之间,什么都抓不住,听不清。他茫然的目光看向宋晋,苍白的唇动了动:
“你.....知、知道了.....”
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支撑,全然失控,轰然倒地。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才听到上方人平静的声音:
“但凡行过,必有痕迹。当年你父被诬,我就说过的。”
徐律喃喃道:“我、不过是.....做出了......我的选择.....”
宋晋的声音依然安静,清晰:“我知道。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你知道了。”
徐律的身体迅速冷了下去,快到他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一瞬间无数场景闪过,可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他听到一声猝然而止的呼声,只有一个短促的“宋”,他却已经听出是郡主的声音。
是郡主啊。
他努力看过去。生命的最后,他只看到了她飞扬的火红色裙角。
无数梦想轰然而起,又轰然湮灭。
徐律攥起的手一松,睁大的瞳孔中再无一物。
山风呼啸,突然出现的月下,让从来都算好一切意外的宋晋,意外地缓缓抬头。
*
就在前一刻
奔至白石旁的月下看到欠身的徐律被宋晋扶起,可几乎是转瞬之间,整个人却骤然往后倒去,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麻袋,狠狠砸了地上。
突然的变故,让月下挥动的手骤然一停,一张脸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只觉耳边一声嗡鸣,她狠狠抓住小安子。
一时间,她只能看见小安子开合的嘴巴。
终于听清了:
“郡主,是袖箭!”
耳边是小安子的声音。
月下愣愣转头看向小安子。
小安子一字一句道:“是宋大人左手的袖箭,直中徐大人左胸!郡主,奴才叫人来了?”说着他的手撬动了竹筒,他脸上是让月下陌生的镇定。
“不!”
月下一把抓紧小安子,整个人抖得厉害,连话好似都是破碎的,却非常凶狠道:“不要叫人!”
月下嘴唇哆嗦得厉害,她转头往山下看去。
遥遥地,对上了宋晋看过来的目光。
遥遥地。
这个距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脑海中是错乱的声音:
“如果徐大人还在,宋大人何以艰难至此!”这是朝堂的声音。
“都知道宋大人已失膀臂,痛丧知己,不然祁国公府早给打得抬不起头来了!”这是她身边人的声音。
“有劳娘娘关心。徐大人,确实才干非常,他之死,臣终身之憾,彻骨之痛也。”这是宋晋曾亲口说的话。
“早就说过京郊有贼,徐大人在京郊丧命,宋大人在京郊重伤,可锦衣卫依然无动于衷!”
“京郊有贼,谋财害命,锦衣卫之过也!”
“贼还好说,只怕根本就是俺达贡奸细!”
“臣请战北地,肃清近敌,保我大周国土!”
.....
两世种种在月下脑中呼啸翻转。
模糊的视线中,月下看到宋晋俯身检查徐律鼻息,这才再次向她看过来。依然是那个清隽轩昂的宋大人,立在松风山道之上,远远朝她一礼,同平时一样。
他轻轻抬了抬手,让自己过去。
山风又起,吹得宋大人青袍猎猎。
吹得月下红裙翻涌。
月下顺着狭窄的山道就要往下走,尽管此时她甚至看不清前路。
小安子往前一拦:“郡主!”
月下看着他:“同我下山!”
仿若游魂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要下山,到宋晋身边。
小安子立即扶住月下,不再说什么,只整个下山过程,他始终用身体挡着月下,余光始终死死盯着宋晋的动作。
一直到看见宋晋抬手扶住月下,另一手抬起罩在月下头上。
小安子才注意到已有雨点落了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才杀了人居然还顾得上为郡主遮雨的宋大人,从容地好似他不是杀人,而是陪同郡主出游.....
宋晋也看向了他。
内中探究,让小安子眼皮一跳。
只有月下明明该是那个掌握最多线索的人,此时却茫然得好似一无所知!至今她都无法清晰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生,两人的伯牙子期之交,月下曾以为也必然将会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听闻宋晋一直都在查找徐律之死的真相,一直都在供养徐律的父亲.....
真相?
她看向宋晋。
干净的眼睛,让宋晋轻轻避开,向小安子道:“郡主的护卫队?”
“随时都可能出现。”
宋晋略一低头,又抬眸看向月下:“臣没想到,这种天气郡主会出现,着实棘手了些。”
小安子安静地看着宋大人:棘手?
他刚刚杀了那位据说是他患难之交的知己好友,自断左臂,根本就是!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说棘手?
小安子复杂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宋晋。
月下突然想到什么,抓着宋晋胳膊,问道:“你的同伙呢?”
宋晋目光落在郡主死死抓着他袖子的苍白手指上,轻声回:“臣没有同伙。”
“没有?”
月下目光落在宋晋左肩上:那前生差点断了他左臂、从此落下病根的那一箭是怎么回事?不是同伙,难道是——
月下的目光凝在宋晋脸上。
她攥着他胳膊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正好.....”
“委屈郡主了,臣只能带着郡主逃命了。”说着宋晋看向了小安子手始终按着的竹筒,“你可以准备叫人了!”
小安子看向月下。
月下紧张得哆嗦,确定道:“现场.....”
“很快,大雨就会掩盖一切。”
明明是非常安静清润的声音,却让小安子脊椎骨都一寒: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连这场大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再次不动声色打量眼前这位宋大人。
听到月下颤抖的声音:“按大人吩咐。”
宋晋看向了月下:“郡主,得罪了!”
随着宋晋的话落,月下只觉耳间一凉,一边耳坠被宋晋取下,抛落在山根草丛处。
山雨呼啸中,宋晋看向小安子:“看不到我们后,就发出求援信号!”
转头对月下道:“郡主.....”
这一声异常温柔。
月下看向宋晋,就见他面色一变道:
“有贼,快跑!”
一句话把月下和小安子都带入了危机感中,小安子几乎要怀疑丛林中真的埋伏着贼人。月下早已抓着宋晋,没命一样往前跑。
雨声轰隆。
小安子按着竹筒的手松开,信号在雨中发出。
他立即朝跟郡主和宋晋相反的方向跑去。
宋晋护着月下踏上了逃亡之路,除了护住月下,他眼中只有一件事:如果贼子杀人,此时他带着郡主该往何处逃命。
逃生的路线在这设定下无比清晰。
欲要骗过别人,先要自己相信!他要护着他的郡主逃!
大雨倾盆而下。
随着信号发出,安静的山林立刻有了动静!正在搜寻的众人迅速朝着信号发出的地点汇集而来。
等到刘卫带人到达徐律尸体处,倾盆的大雨早已冲刷掉一切痕迹。
刘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认出尸体是徐律,他狠狠松了口气。至少郡主身边还有她那个小太监,虽不顶事,可他不死,郡主就不会先死!
此时一个兵士从草丛中发现了耳坠,刘卫的脸瞬间更白了。力持镇定的声音都在发颤:“分开找!”
有人张嘴呼喊“郡主”,被刘卫转身,一巴掌差点把牙打掉。
“蠢货,呼‘安公公’!”
如此,既可告知贼人他们惹到的是宫中人,后头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又可尽量不从他们这里暴露郡主身份。
大雨中,顿时响起一片呼喊之声。
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抓住身旁一人吼道:“你,赶紧往城里报信去!”
“报,报给谁?!”被抓着的人疼得哆嗦。
要不是实在紧急,刘卫真的抬脚就要踹人了。
他凶狠道:“太子府,太子殿下!”
旁人不知,但刘卫很清楚,他护卫郡主出行,是太子殿下亲自打过招呼的!如果郡主出事,他打了个寒战。
大雨茫茫。
安静的山间响起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安公公!”“安公公!”
倾盆大雨,降临的黑暗,都让这座山变得更加危险。也让寻人越发艰难。
第66章
山林被黑暗笼罩,夜雨打得头顶树木哗啦啦响成一片。
月下好似真的快要没命一样向前跑,向前跑。山林中横生出的枝条划破她的衣裙,逸出的树枝划到了她的脖颈。
什么都看不清,月下只记得往前跑。
直到一个力道狠狠扯住了她,月下脚下一个趔趄,摔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黑暗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郡主,够了。”
是宋晋的声音。
在这个黑暗的山林间,在大雨之中,让月下恍惚。直到感觉到脖颈处火辣辣的疼,她才慢慢找回了自己。
她听到了雨声,感觉到了黑暗。也感觉到自己身后这副胸膛坚实,宽广,明明雨声就在耳边,却好像再也落不到她身上。
月下颤得厉害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
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叹息般轻声道:“别怕.....郡主,别怕.....”
有那么一刻,月下甚至觉得在她心中始终如同巍峨高山一样的宋晋,颤抖了,他.....在怕吗?
可怎么会呢,这可是宋晋呀!就是前面是凶残的俺达贡十万铁骑,他都不曾怕过。
黑暗中,月下抬起头,想要看到宋晋的眼睛。
可一只大手却轻轻把她的头按入怀中,宋晋轻声道:“别看。”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温润安静,“现在,郡主,跟着臣。”
在黑暗的山林中,宋晋仿佛能看清路一样,带着月下往前。
这次,不曾有任何一个枝条擦到月下。磅礴的夜雨让山路难行,深一脚浅一脚,每次月下要滑到时,都被落在她肩头的大手稳稳扶住。明明头顶的雨声更大了,落在她身上的雨却很少。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下觉得雨好似一停,鼻端有干燥的泥土的味道。
仿佛能听到她的疑惑,她听到宋晋静静的声音:“是个山洞。”顿了顿,他说,“现在我们只要等就好了。”
哗哗的雨声敲击着山林的树木,轰鸣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弥漫天地,哪里都没有一丝光亮。
月下忍不住往身旁人方向靠了靠。她一动,就碰触到宋晋的身体,这才意识到两人是多么近。
肩头再次被宋晋轻轻一拥,月下听到近在耳边的声音,还是那两个字:“别怕。”
肩头的手离开,月下听到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宋晋在拧着什么。
顿了顿,她听到宋晋轻轻的声音:“郡主,把衣服脱下来,臣帮你拧干。”
月下不自觉抓住衣襟:“我不、不冷。”
这样说的时候,她上下牙轻轻打了个磕绊。
“郡主不也同臣的妹妹一样,怕喝药?拧干了,就好了。”
宋晋的声音是轻柔徐缓的劝。
此时正好一阵风过,带进了雨汽,掠过月下身体,带起一阵寒意。
黑暗中,她慢慢解开衣带,先是上衫。月下攥着递出去,手上一轻,被宋晋接过。随之,就响起水落在山洞地面的声音。
“裙子。”
宋晋的声音好似不带任何情绪,干净,温和。
黑暗中再次有轻轻的窸窣声,直到月下解下,才发现轻盈的裙子此时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她再次递出。
月下听到裙中水被拧出的声音。
感觉到宋晋的再次靠近,有衣物被披在她身上,是宋晋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