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办了坏事。
王羡不太行了。
他一向自恃酒量傲视群雄。
起初是存了点儿好奇和比试的心思,几轮下来,已经喝得是头晕脑胀,恨不能举手认输。
他的教养令他在慕朝游喝酒的时候总要陪饮。
喝输给一个小姑娘,实在颜面无光。
可他的头开始痛,眼前也开始冒重影。
年轻人果然有活力啊。
勉力逼自己喝了一杯,王羡不论如何是都喝不下一点了,胃里满当当地像藏了个大水球。
他有个优点,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从不学中年人那样打肿脸充胖子的讨嫌作派。
搁下酒杯,王羡连连苦笑讨饶:“娘子实在是好酒量,仆自愧不如。再喝下去,恐怕又要娘子送我回家啦。”
第010章
其实喝到现在,慕朝游仅仅只是喝了个微醺而已。
但美人此刻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星眸滟滟如春波,双颊嫣红如晚霞。
美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那一双笑眼还带着点儿讨饶的意味。
慕朝游神魂颠倒中尽力拽出一线理智,忙搁下酒杯赔礼道歉:“抱歉,是我喝得太多了。”
王羡看她呆头呆脑,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模样,知道她是迷糊在自己这张脸上。
谁不喜欢这样最直接坦荡的奉承?王羡心里十分高兴,忍俊不禁:“如何是娘子的错,是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能陪娘子喝个尽兴。”
慕朝游搁下酒杯,扭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苍苍一轮建康古月朗照大江,星垂平野,江水涛涛,潮落如盖,萧瑟的江风漫卷起芦苇夜雪。
刚刚还没觉察,此时再看竟然已经月上中天了。
慕朝游心里虽然有些不舍这个漂亮的男人,却也知道到了这个点,不论如何她都要回去了,否则王道容可能就要派人来找了。
她朝王羡行礼道别。
王羡还当是自己酒量不中用,惹得小姑娘生了气,讶然地温声问:“喝得好好的,娘子怎么就要走呢?”
慕朝游跳下了车辕说:“今日和郎君喝得已经足够尽兴了,但时间不早了,家里人恐怕会担忧。”
天色?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吗?
抬头瞧了眼天上的月轮,王羡也吃了一惊。
难怪人们说与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而不觉时间的流逝。
白日里他和周泰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也没觉得时间过这么快啊。
一定是周泰也是个老东西了,他和周泰两个老东西是相看两生厌。而面前水嫩又鲜灵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王羡心里有几分不舍,又不好拦她。
眼前这姑娘非但救了他的性命,性格也很可爱,斩妖灭鬼时身姿敏捷如箭,喝起酒来疏朗大方。当真是高迈超逸,卓尔不群。
叫一个女郎孤身一人陪自己饮酒到深夜,他确实浮浪得很不像话。
他已经很久没这般快意过了,酒气上头,熏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寒冷的江风也不觉萧瑟,只觉心胸为之一阔。
王羡莞尔:“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知娘子家住何处?我送娘子一步,日后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告诉王羡自己正疑似被人“包养”。
想了想,便有意学着那些名士作派朝着王羡挥了挥手说,“今日与郎君相逢本是有缘。人与人之间,萍散萍聚,至于何时再见面,那便交给缘分吧。”
“只要有缘,总会有再见面的一日。”
这一招对那些疏朗高迈的南国士人果然又用。
王羡一怔,果然大笑出声,不再追问。
江边又安静下来。
但正因有了刚刚的热闹,反衬得此时的月冷江清。
慕朝游走后,王羡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这才敢没出息地揉着额头对阿簟抱怨,“我不行了,好久没喝得头这么痛了。”
阿簟幸灾乐祸主人的窘态:“郎君做什么使坏去欺负人家呢”
王羡又忍不住笑了,“是啊,你看我这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可惜这位慕娘子有意遮掩自己的信息,并不愿同他吐露太多。人家不愿意深交,他也不好上赶着去逼她。如此一来,也只有交给缘分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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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游夜半回府,府里的灯还没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王家又不缺灯油钱,晚上日日亮着灯笼也不是件稀罕事。
慕朝游不太清楚王道容到底睡没睡。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老阍人替她开了门,她道了声谢,猫着腰儿,悄没声地,像个小耗子一样飞快地贴着墙根往里蹿。
刚溜进回廊,迎面就撞上了道煞白煞白的身影,提着盏灯笼,索命的游魂一样静静飘在回廊上。
慕朝游一颗心差点儿蹿出了嗓子眼,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
那道淡白色的身影,似乎觉察到她的动静,晃了晃灯笼,转过身来,乌黑的发流水一般披落在肩头,露出少年一张盈盈的,秀美的脸。
王道容提着盏灯,素白的脸上含着点儿困惑不解,“朝游?”
慕朝游一颗心这才咕咚一声落了地,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拍什么恐怖片?
虽说这个世界存在鬼物,但她从来都是把鬼物当另类丧尸看的。骨子里对鬼片里厉鬼的恐惧却从未变过。
慕朝游:“你还没睡?”
王道容摇摇头:“心有思,睡不着。”
这个点才回来,慕朝游做贼心虚,抢先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作出知心姐姐的姿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原本看王道容没提她夜不归宿的事,她还以为蒙混了过去。
孰料王道容的嗓音顷刻间响起,惊起了她一身的白毛汗:“朝游迟迟不归,容又如何能安眠?”
慕朝游讪讪地顿住脚步,瞥见王道容静静的目光。
这是在点她呢。
少年皮肤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那种近乎与死人骨头的玉白,双眼又如点漆般浓黑,美艳到了极致便近乎于假。性格也是一句话说半分,藏半分,宁要七弯八拐,也不肯失了一个世家君子该有的含蓄和得体。
说自己半夜遇到一个你们王家的人,和他喝了大半宿的酒,喝嗨了忘了回来,这是万万不行的。王道容定要追问个子丑寅卯出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亲见他和顾妙妃感情甚笃,慕朝游心里像住了个青春期的少女,总想背着王道容干点坏事。
她知道王道容不一定会在乎。但她心里却好受些。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道容又适时替她解了围:“朝游回来得比往常要晚,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慕朝游愣了一下,正想顺坡就驴,点头说是今天的鬼物比较难搞。
下一秒,王道容静凉静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若遇到什么难处,不妨告知于容。也好过一个人江边买醉。”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颗心一下子都绞到了一起,抬起头睁大眼看着他,“你怎么?”
少年垂眸一振袖,往前走了几步,主动走完了她刚刚没走完的路。
腰间的组玉佩在夜风中撞出琅琅的清响。
慕朝游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离她太近,他身姿颀长高大,能将她罩在他影子里。
王道容一路走到她面前,忽然抬起手。
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袖间那股馥郁的茉莉花香。
他细白的手指向上,落在她发间,从她发间撷取了一团雪白的,毛绒绒的东西,递到她眼前给她看。
“是芦苇。”
王道容收回手:“朝游发带芦雪,脚下沾泥,是去了江边一趟吗?”
慕朝游:“只是去江边历练,遇到了几只水鬼。”
王道容听了微露忖度之色:“水鬼上岸之后行动多有迟缓。”
他指出了她言语里的漏洞,却又主动给她找了个台阶:“难道朝游遇到了积年鬼物?”
他抬起脸问她:“朝游,你可有受伤?”
这一连串的温和、细密的攻势打得慕朝游措手不及,几乎喘不上来气。
王道容太聪明也太敏锐,说话做事绵里藏针,像蛰伏在阴暗墙角里的的美人蛛,不动声色地就结出了一张大网,收拢着她的生存空间。慕朝游只能说:“是有些难缠。”
王道容还不放过她:“娘子出门前并未带酒,入夜之后市廛关门闭户,缘何一身的酒气?”
“是我赶在日落之前自己买的。”慕朝游终于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他。
“原是如此。”
王道容也终于见好就收,乌浓的眼睫垂落,敛袖退回一步,细细看了她一眼脸色。
所幸没再追问下去。
“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娘子若是心中苦闷,不嫌弃的话,可以找容倾诉。实不该一人深夜买醉。”
王道容说完,这才朝她敛衽又行了一礼,无不妥帖细致道:“时候不早了,容叫人伺候朝游就寝罢。”
“今日朝游想要什么香?”
“沉水如何?”
第011章
王道容当然知道慕朝游是在骗他。
他若是觉不出来,不是傻子,便是爱她。
诚然,他并不爱慕朝游。追问她不过是为了弄明白她今晚的动向。
他父亲王羡做事不靠谱,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拿主意,只有将一切人和事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他才觉得安心。
心头滑过一阵淡淡的久违的失控感,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袖中的指尖虚握了握。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摇动的烛火水波般在少年鲜研的脸上一晃而过,王道容一直将慕朝游送到屋前,这才停下脚步。
嗓音温煦,“容不便入内,朝游早些安歇罢,有什么事可以打发仆役们来寻我。”
耽搁了一晚上慕朝游也的确累得够呛,在小婵的帮助下,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便合衣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跑操、练剑,锻炼身体,这也是她最近一直在坚持做的事情。
相较于前朝汉魏,南国这些年来开始流行一日三餐的风尚。
王道容是习惯一日两顿的,慕朝游为了身体健康考虑,一日三餐雷打不动,力求膳食营养丰富而均衡。
用过丰盛的早餐,再复盘一下这几日来的战斗经验,背书、画符,待到晚间出门历练,又是一日的忙碌。
这样的忙碌下,慕朝游很难再记起那天遇到的那个漂亮的男人。
哪怕王真是个美人,还是她生平所见最美的大美人。这样的邂逅,对于慕朝游而言,也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让人心情稍稍振奋的插曲。
她没期待过能再见到对方,也没多嘴跟王道容提及王真的存在。
因为训练的效果不错,她酉时走,戌时回,生活十分规律。
心里有了主意,慕朝游没跟人任何人声张,只是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训练。
而顾妙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经过朱雀桥时见到的慕朝游的背影。
自从在定林寺见过慕朝游之后,她就对这个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芳之性冷,从没和那个女郎走得这么近过。
张夫人回去之后还不忘和她说起这事儿。
“虽说是情有可原……但这少年少女地朝夕相对,走得也太近了!”
什么情有可原?顾妙妃不明白。
张夫人不肯多说。
顾妙妃隐约觉察到父母和王道容都在瞒着自己,可她一个女儿家,他们不说她还能撬开他们的嘴不成?
她和王道容小时候一起玩过,家世相近,门当户对的,双方父母都有意合二姓之好。
但南方的士族等闲不跟北方的高门通婚,所以,双方的态度都很暧昧,仅仅只是释放出这样的信号,从没正经交换个什么信物,过过什么礼。
她或许会嫁王道容,但半道儿嫁给别人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陛下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愈发剧烈了,顾锡也不太想让她嫁过去掺和那滩浑水。
张氏去了定林寺回来,不免就跟顾锡抱怨。
“也是令嘉身子太弱,不然何至于蹉跎到现在!”
这一点顾妙妃并不赞同。
王道容对她的病很上心,从许仙翁那边儿学成归来后,为她寻医问药,调理这一年下来,她身子已经比之前康健太多了。父母也愿意点头叫她时不时出门散散心了。
顾妙妃被张夫人念叨得实在头大如斗,随便找了个理由,带上了仆役,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
这个时代贫民与士族之间的差别可谓云泥,慕朝游肤色白皙,乌发如云,身材高挑,行走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兼之,她脊背挺拔,身姿端正,更与因贫苦而萎靡的百姓,因醉生梦死而颓唐的士人,全不相同,倒更像是一股清流了。
……而她走的这个方向,竟是出城去的!
顾妙妃着实吃了一惊。
南国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有这个时辰还有出城的。
她心里觉得奇怪,叫了车夫跟上。
建康路窄,南岸又多为市廛,河畔酒肆云集,人来人往,这个点大家都忙着回家,路上就更挤了。马车被困在人潮中,一时之间竟然还不如人两条腿走得利索。
慕朝游乌发扬起个弧度,半张白生生的脸晃了一晃,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同行的女婢觉得不安,劝说道:“娘子,天色已晚,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顾妙妃摇摇头:“我正是知道天快黑了,才想追上她的。我看慕娘子是打算出城。城外不安全,我既看见了,不拦她一拦,难道还眼睁睁放她一人独行?”
“再说,她是芳之好友,若她有个好歹,我坐视不管,又如何面对芳之?”
马车将出篱门,就连赶车的车夫也觉得不安,不肯再往前了,隔着车帘,苦着脸请罪说:“再往前出了城,郎主若怪罪下来,小人实在没法子交代啊。”
身边随行的女婢与健仆也都劝。
顾妙妃也有些迟疑,“只是……外面那些东西……你们也是知道,慕娘子身边一个仆从也未带,就这样跑了出去我实在不安。”
健仆道:“娘子可先驾车回府,至于慕娘子,留咱们几个去找便是。”
顾妙妃也有点犹豫,她出生高,又病了那样久,被父母视若爱珠一般呵护着长大,养成了个天真烂漫的个性。
慕朝游不见踪迹,抛下她,她于心不安。可城外鬼物重重,只留这几个健仆去找,她又担心仆从安危。
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我与诸位相识数年,又怎能置诸位于险境?既如此,还请诸位赶在天黑之前陪我再寻半刻,若实在寻不到人,我便与诸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