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道了声谢,这才跟着阿笪出了酒肆。
门前早有一辆青布马车静静地停稳在柳树下,车幔上绣有淡淡的兰草花纹。
慕朝游认得,这是王道容平日常乘的那一辆。
阿笪走上前,低声说:“郎君,慕娘子来了。”
一双玉色的手替她撩开车帘。
车帘分开,露出少年温润醇美的面容。
王道容正侧身坐着,他往日里常穿道袍,儒雅风流,今日不知为何,穿着白帢素衣,打扮得如同赴宴朝会一般齐整,更显清丽婉约。
虽然事态紧急,但王道容仍朝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微垂着睫,语气不紧不慢,未曾失却了礼数:“仓促相邀,娘子莫怪。”
“还请娘子入内相商。”
慕朝游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钻入车内。
王道容眼睫微动了动。
待她坐下,亲手奉茶,这才平开门见山同她直叙了来意:“令嘉病情反复,还望朝游能施以援手。”
慕朝游愣了一愣,也不是很惊讶。
来之前她或多或少就已经猜了出来和顾妙妃有关。毕竟她能帮得上忙的只有神仙血。
阿笪坐在车辕外,吩咐车夫赶车。
慕朝游一坐上车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顾娘子如今身在何处,赶快带我去吧。”
王道容不知何故安静了一瞬,这才开口解释:“令嘉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今日去定林寺礼佛,晕倒在寺内。”
慕朝游不解:“用过一年的药,顾娘子的身体还没有好转吗?”
王道容说:“是我估算失误,或许还欠缺一两次用药。”
慕朝游也没多怀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都舍了一年的血了,难道还要因为这一两次而前功尽弃吗?
“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便是。”
王道容静睇着她,好似松了口气,无不感激的欠身为礼: “娘子高义。”
“娘子对令嘉的大恩大德,容实在难以为报,日后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王道容说完,便吩咐车夫加速往定林寺而去。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
慕朝游也不知道能和王道容说些什么,自从他上次看穿她的心意,委婉地给她发了张好人卡之后,他俩之间的气氛实在有点儿尴尬难言。
更何况这次还是为救他的青梅。
不知道说什么那便不说了。
王道容生性爱香,车内常点熏香。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滞闷,就连原本淡雅的香气也显得过于浓郁,沉甸甸的堵在心口。
慕朝游干脆掀开车帘,令微风吹进车内,好让新鲜空气冲淡车厢里近乎凝滞的沉闷。
少年仅仅只是侧目多看了她一眼,没有多加阻拦。
正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推了一盏果脯过来。
慕朝游微讶地回过头。
少年神情平静大方,待人妥帖细致:“路途较长,舍血伤身,娘子不妨用些果脯垫垫。”
慕朝游看了眼果脯,她其实不太饿,但还是道了声谢,拿了一块。
可是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并未消失。
她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王道容今天改了什么性,一直在静静看她。
少年目光温静,绵长,坦荡,并不赤-裸,称得上温和。
只是慕朝游从上车来很难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王道容的目光让她很难不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
慕朝游也没声张,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默默合拢掌心的桃脯,咬了一口尖尖含在嘴里。
可谁知道这过于甜蜜的味道才刚刚在口腔中滑开,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忽然一个急剎车!
她掌心得桃脯还没吃两口,就伴随着惯性滚碌碌掉到了车厢地面上。
慕朝游一愣,车厢外忽然传来阿笪慌乱的大叫声:“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
质问声戛然而止,一声惨叫响起。
慕朝游霎时毛骨悚然!
-
“锵”地一声,是利刃出鞘,刀剑没肉。
剑锋贴着骨骼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喷涌如泉的鲜血,飞溅上车帘。
这突如其来的杀机让慕朝游大脑嗡嗡直响。 她下意识地拔出藏在袖口中的短剑。
是路匪?
不对,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慕朝游就干脆利落地否认了。
建康周边,有什么路匪这么大胆?
难道是仇杀?
慕朝游下意识地看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的反应也很迅速,早已掣出腰间的长剑,作出防御的姿势,容色很冷静,不忘叮嘱说:“别下车。”
所幸有之前杀鬼的经验,慕朝游虽然觉得突然,但并不慌张。
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不要去想车外阿笪的情况,慕朝游握紧剑柄,冰凉的剑柄极大的纾解了她紧张的情绪。
她抬起头,看向王道容。
王道容接收到了她的视线,明了了她的用意。与她分别一左一右,守在车帘后。
慕朝游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帘。
然后在刺客冲入车内的瞬间,她和王道容几乎同时动了!
就在她刺入刺客左胁的同时,王道容准确地接替她的动作,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肺。
刺客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软绵绵地瘫倒在了车厢内。
仓促之中,慕朝游只来得及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
倒是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白天还穿着夜行衣,只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但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
她大脑正混乱,王道容忽然喊她下车。
死了一个刺客,车里已经不再安全。
慕朝游没完全听从他的指示,而是蹲下身飞快地捡起那刺客身上的长剑,这才和王道容一起匆匆跳下了车。
落地的剎那,混杂着血气的腥臊的风扑面而来。
慕朝游一眼就看到了车前团团围着的那五六个壮汉,心里不由一沉。
眼前的杀手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再望向不远处的地面,阿笪和车夫脸朝下倒在地上,身子下面汪出好大一捧血,生死不知。
慕朝游喉口抽动了一下,胃里一阵痉挛。
王道容可能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轻喝提醒她:“别走神。”
慕朝游强令自己定了定心神。
这几个壮汉都只是作的寻常农夫打扮,为首的一个像是胡人,眼窝深邃,眉眼凶恶,留着一团浓密的络腮胡。
胡匪看到她和王道容下车,保持着冷静的沉默,只一挥手,身后的杀手们便都一起涌了上来。
阴阳符谶是阴间手段,用在活人身上的效用几近于零。所以面对这么多杀手,慕朝游所能做的唯一的手段,就是握紧手中的兵器与他们短兵相接。
王道容也纵身扑了上去。
慕朝游猜测这些杀手都是冲他去的,毕竟她一介白身平民,又是身穿的,也无亲人也无仇家,又有谁会想要取她性命呢?
王道容的存在果然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几乎所有的杀手都朝他一人去了。
仅仅分出两个杀手,一个高,一个矮,冲向了慕朝游。
才交手了几个回合,慕朝游鬓角的冷汗就渗了出来。
这两人用的都是环首大刀,势大力沉。
她光是左支右绌地躲避着对面的劈砍就已经分身乏术,更别说反击。
所谓的什么剑走轻灵,敏捷取胜,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更遑论她学剑日短,还只是个花架子。对付对付灵智半开的鬼物还行,对付这些经年的练家子实在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然而狼狈的又何止她一人。
饶是王道容再是剑术奇才,在众人围攻之下也实在难占得上什么便宜。
慕朝游抽空朝王道容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就挂了彩见了红。
“小心!”眼看其中一个杀手,挺剑刺向王道容的空门大开的背心,慕朝游脱口而出!
胡乱劈开眼前的刀光,忙丢下缠斗中的那两人,飞快地奔向王道容。
然而不知是不是混战之中,王道容不曾听清。
少年的注意力仍是放在身前。
眼看王道容将要在自己面前被捅个对穿,慕朝游想都没想,横剑一个闪身挡在了他身前,罩住他背心空门。
此时,这一剑正好落到。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是很骨感。
慕朝游原本所想的是她及时赶到,横剑截住那杀手的杀招。
哪知道学艺不到家,虽是截住了,却只截住一半。
那一剑仍贴着她剑身刺了出去,擦过了她的左肩,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慕朝游额头冒汗,咬紧牙关,闷哼了一声,反倒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王道容这时似乎才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回身拨剑,乍见她面色苍白,腰下衣摆被鲜血染红,不由微微一怔: “朝游?”
慕朝游飞快地摇摇头,她鬓角都是汗水。
在心跳如擂,精神极度紧张之下,她不想多说话。只求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杀手上。
因而也未曾留意到王道容眼睫倏忽垂落。
平静乌黑的双眼,墨色骤然转浓。
虽然成功救了王道容一条性命,但慕朝游却无可避免地跟他一起落入了包围圈。
那一高一矮两个杀手,也立刻赶了上来。
受了伤,又面对比之前更加严密的攻势,慕朝游呼吸间都是尘土与鲜血粗粝的气息。
这一高一矮,两个杀手,配合默契,攻势密不可分,刀光如网一般不绝罩下。
慕朝游受了伤,行动难免迟缓。
锵——
慕朝游冷汗涔涔地握紧剑柄,硬生生接下矮个这一刀的后果是她虎口发麻,几乎立身不稳。
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划破日头,朝她劈落下来。
与此同时,矮个迅速调整了攻势,配合高个将刀光一齐刺入她的背心。
前后夹击,慕朝游飞快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一个怔愣的表情上。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想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不像是那一日独对鬼物,她还有后悔恐惧的时间。
雪白的刀光飙起,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
直到右手手臂忽然被一股巨力拽了一下。
慕朝游还愣着,就撞入了一个宽阔而温热的怀抱。
头顶传来一道沉静而冷清的嗓音。
王道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回身赶到,救她出了死路。
看她还是怔愣愣的懵懂模样,王道容言简意赅地提醒:“别发呆。”
他一手虚虚地环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还提着渗血的剑。
……
和少年外表的大义凛然,沉稳君子不同。
王道容此时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如今毫不设防地在他怀中。他心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他的剑尖可以准确无误地抵在她的心口,洞穿他的心肺。
其实今日排下的这一场刺杀本不需要他的登台唱戏。
但他想要送她一程,同时也确保这场刺杀能平安无虞,不会出什么差错地进行下来。
杀了她——
就如同这些天里计划的那样。
杀了她——
一个冷酷的嗓音清晰地在心中反复回荡。
那个声音平淡而冷酷,不含任何情绪起伏地一遍遍催促着他作出最理智的选择。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可若是欲望的提线木偶,那就不是他王道容了。
王道容垂眸,目光掠过她乌黑的发沾满了血与灰,白皙的脖颈纤弱如花枝般不堪一折。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着的血管。
他的目光望向她单薄的,还在汩汩冒血的肩头。
这一处伤势是为了救他。
王道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他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慕朝游一无所知的怔愣面容。
她会保持着这样的神情,无知无觉地死在他怀里。
然后——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死人是没有然后的。
死人的脸上也不会再有这般鲜明的神采。
他自小就和死人打交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人。
王道容脑海里快不可察地掠过一个,细小的,没头没脑的念头。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慕朝游。
或许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短,短短一霎间,他竟然很难想象没有慕朝游之后的世界。
当然这意味着,也不会再有影响他的变数。
可这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他真的一定要杀了她吗?
这细小的心音,虽然微弱,却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盘踞了整个心房。
王道容微微抿了抿唇,润白的面颊上再次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困惑和迟疑。
他想要做大事。
难道连一个小女子也容不下吗?
一个慕朝游乱他心曲他就要杀,从此之后,他岂不是要见一个杀一个?
王芳之,你何时成了这般胆小如鼠之辈?
这些念头千回百转,似乎在他脑海中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
但其实快不过一剎那。
最终,王道容只是顿了顿,选择提剑错身挥去攻来的刀光。
斜刺里忽然又飞起两道剑光。
慕朝游迅速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当心!”
眼看着王道容和她一样都陷入了避无可避的窘境,危急关头,王道容竟将她一推,徒手接住了那雪白的剑刃!
滴滴答答——
锋锐的剑刃几乎在掌心割开一道寸深的,狰狞的口子,鲜血争相恐后地涌了出来,湿了半边袖口。
王道容竟连眉头也没跳一下。
骨节分明的五指鲜血淋漓,紧握剑刃。
并不松手。
胡匪携另一道剑光收势不及,一剑刺入了他腰腹!
嗡地一声!慕朝游身子晃了晃,像是被人提起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砸得她愣愣的,呼吸急促,眼冒金星。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胡匪好像也愣住了。
王道容却趁势迅速夺过剑,将剑刃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那胡匪的心口。手背因为用力爆出淡淡的青色筋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