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阿雉喃喃:“怎么这么快……”
  她忍不住小声啐了一口,“这些学人精,跟在人屁股后面捡食的小耗子。”
  慕朝游也始料未及,这些饮子摊出现得速度比她设想得还要快,短短几日的功夫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这不对劲。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和王道容隔空打擂台久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或许是王道容在其中捣鬼。不过他仅仅会如此做吗?慕朝游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她没惊动阿雉,只安慰她两句,“生意要紧,咱们先将这些饮子卖了再说。”
  再往前几步,果见码头边有人支起一口口大锅,锅里是解渴凉汤。另有几个打扮富贵的仆役正一边舀着汤,一边冲围观众人喊说:“天气热,我们主家好心,特地叫我们煮了凉汤来送给大家解暑!”
  有人遥遥喊了一嗓子:“要钱不要?”
  众人都笑,那几个仆役也笑起来,“我们主家稀罕你们这几个钱吗?!”
  话音刚落,众人都连声叫好,纷纷涌上前讨要。
  那仆役忙甩起大勺,咚咚敲击着锅沿,“一个个来,莫急莫急,人人有份啊!”
  “啊。”亲见这一幕,阿雉面色一下子就白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娘子,这还叫咱们怎么做生意?”
  事已至此,慕朝游已经全明白过来了。
  日头高高地照在天上,天空像被烫漏了个洞,阳光一晃一晃地在她眼前闪。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对阿雉道,“不要紧,咱们再往别处走走,先卖出去再说,总不能烂在车里。”
  只是路边都是饮子摊,路口又有人架锅免费施舍凉汤。又有多少人愿意买她们家的呢?待到中午,往常早已卖空的饮子,车里还剩了一大半。
  慕朝游拣了阴凉处,席地坐了,又从怀里摸出两张大烧饼,递了一张给阿雉。
  阿雉心情低落,实在没多少胃口。
  草草解决了中饭,慕朝游站起身,瞧瞧日头,对阿雉说,“走吧,咱们去和丰楼前瞧瞧,正能赶上他家的饭点。”
  因为一碗素面价格低廉,几乎白送,这些时日和丰楼前简直人满为患,人人排队也要去吃。慕朝游总要推车去和丰楼前叫卖。
  和丰楼既然是王道容的势力范围,她早有预感前途多舛,却不死心,总要瞧上一眼。
  等慕朝游跟阿雉来到和丰楼前,楼前的凉棚里果然已经早早支起凉汤大锅。管事伙计口中说的话与那些仆役如出一辙,无非是主家体恤如此如此。
  慕朝游叫卖的那些饮子无了用武之地。其中一个伙计瞧见了她二人甚至还走过来驱赶,“去去去!”
  “看你们好几天了!这是你们做生意的地方吗!”
  阿雉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反驳,“我们……我们卖我们的,又不在你们家地头,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卖?”
  伙计吓说:“不让卖就是不让卖!再嚷嚷就把你们打出去!”
  阿雉嘴上打磕绊,还想挤出几句来,伙计却不耐烦地蹬了推车一脚,“走走走!快带着你们这些破烂走!”
  慕朝游手按住阿雉肩头,示意她到自己身后去,转头对伙计说,“冒犯了小郎君,当真对不住,我们这就走。”
  伙计翻了个白眼。慕朝游蹲下身拾起地上散落的香饮子,招呼着阿雉跟自己慢慢推车出了和丰楼前。
  阿雉气闷,脸涨得更红,汗水滴滴答答落下来,“他们……他们怎么这样?”
  慕朝游替她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没接这个话茬,“你先回去找老吕。”
  阿雉一愣:“阿姊你不回吗?”
  慕朝游摇摇头,“我再去逛逛,瞧瞧街上的情况。”
  好说歹说劝走了阿雉,慕朝游绕着秦淮河走了一大圈儿,凡是她平常做生意的,那些人流量大的地方,俱都有几个仆役守在路口分发凉汤。
  太阳照得她头晕目眩,脸上热得发红发烫,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怒火,走到河畔一棵柳树底下,临水照影,企图保持冷静,转动脑筋。王道容的手段层出不穷,他有钱有势,光是这样被动还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像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王道容居高临下,清淡无尘,动动手指,便叫她疲于奔命。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认输。
  人活一口气,哪怕明知这一切不过只是开胃菜,只要王道容他想,就能轻而易举地捻死她。
  她还是不想投降。
  她能不能主动出手?他高高在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咬痛他?
  不知不觉间,满腔的不甘、不平、不忿,化成了绵绵的恨火,从四肢百骸烧上来。
  烧得越剧烈,慕朝游反而越冷静,凝视着水里的垂杨,心中一个大胆的念头缓缓地浮现出来。
  ——
  打定主意之后,慕朝游整个人一下冷静了下来。她先回家取一顶幂篱,又换了一套今夏还没穿过的新衣,这才折回了秦淮河畔,什么事也不干,只与人聊天。天南海北地到处聊,遇上那些说话到处跑马的男、妇女、少年便更啰嗦一点。
  说到这凉汤,就是再挑剔的都忍不住感念王家的恩情。
  慕朝游忍着恶心附和说:“我听说王家六郎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看来不禁人长得美,更有一副菩萨心肠。”
  对方吃了一惊,追问说:“这竟是王六郎安排下去的?”
  慕朝游说:“怎么不是呢?我可是亲耳听那几个仆役说的。”
  她笑:“难怪大将军如此看重他,自小就带在了身边。嗳嗳,大将军保家卫国,司空坐镇朝堂,手底下的小辈在京里行善积德,照拂一方的百姓。咱们能有今日的安生日子,多亏了琅琊王氏啊。”
  “回去之后我可得好好在菩萨面前拜一拜,感谢王家的恩情。”
  就这样,见一个慕朝游便说一个,不仅夸王道容,更着重关心了下他与大将军的关系,连带着大将军一道儿大夸特夸。
  也无需她如何费心思,很快,坊间流言四起,从夸王郎人美心善,再添油加醋地夸到大将军天人下凡,勇武爱民,这一切其实是大将军与司空授意云云。
  这一日,慕朝游照例坐在酒肆里与人说话,忽见一个样貌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将眉一皱,唤了身边小厮来打探详细。
  慕朝游拢着酒杯的手不由一紧。
  她这些时日以来走街串巷,四处散布谣言等的便是今日。
  小厮来问,她就不遗余力地当着他的面对王道容和大将军一顿大夸特夸。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满腹心事,匆匆饮了两杯酒之后,便起身出了酒肆。
  目睹他离去,慕朝游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
  她与王道容浓情蜜意时,王道容曾对她坦言过家中人员构成,她记得他有个叔父王群,乃大将军头号粉丝,对他忠心耿耿。
  她跟谢蘅打探清楚了王群的消息,知他散值之后常有小酌两杯的习惯,便特地沿街附近蹲守、布置。
  眼见着大将军与陛下之间的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慕朝游并不指望自己这小小的坊间流言能上达天听,造成多大的效果。
  但王群听了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这就够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芳醇甜美的酒气。
  不论南国民风如何开放,这仍是个宗法制的社会,王道容的一言一行总挣不开家族长辈的约束。
  大将军还未进京,你便在这里替他收买起了人心?
  京师无灾无殃,哪里轮得着你来慈善?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天子脚下你担得什么用心?
第078章
  晴光如瀑, 十丈紫藤飞瀑而下。
  阿笪走近书斋时,正听到书斋里传来王道容不慌不忙的一把淡静好嗓音,“上好的华阳香茗, 叔父请用。”
  另一道嗓音怒气冲冲, 滚雷般地炸响,“我气都要被你气饱, 哪里来得心思喝?”
  王道容的嗓音有几分不解:“芳之愚钝,不知何处恼了叔父, 还请叔叔赐教。”
  那道严厉的嗓音正是王羡的兄长,王道容的伯父王群。
  阿笪走到花帘下, 香风吹动花帘一角,花影摇动, 流光点点。
  王道容背对花帘,正对王群。背薄腰瘦, 乌发亦如瀑而下, 映重重花色。
  王群却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一想到京里这些时日疯传的“流言”, 作为旗帜鲜明站在大将军阵营的王家族人, 他就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他脸黑如墨汁, 厉声喝问,“我问你!京中无灾无殃,好端端的,需要你做什么善人?施什么凉汤饮子?!”
  王道容面不改色,恭谨开口, “容见天气炎热如火, 哀民生多艰,百姓讨生活不易。”
  王道容轻轻蹙了蹙眉尖, “伯父,父亲自幼教导容要多行善事,容做错了吗?”
  王群一时哑然,半晌才恨铁不成钢地抡起桌上竹简:“父亲,你还提你父亲,我倒是想问问你爹到底是怎么教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王群喃喃地又骂了半天,才皱眉问,“你父亲到会稽去了也快一个多月了,怎地还没见他回来?”
  王道容说:“前几日父亲来信,世秀公病重,怕是不好了,少不得又要盘桓些时日。”
  王群一愣:“世秀公……他这两年身子一直不见好,竟病得这样重了吗?嗯……他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你父亲多留几天也是应当。”
  被这件事一打岔,王群气也散了个七八分,只是瞧见面前这低眉顺眼做派的王道容,心里仍是不大痛快。
  忍不住又高高抬起手,将那竹简在桌上敲得咚咚响,“平日里见你倒也聪明,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将军与陛下之间误会重重,你想做些好事,其心可嘉,也不能说错,却总要瞧一瞧时机。”王群的嗓音低下来,“烈火烹油,如今坊间的这些好名声对大将军而言可不算好,你这不是把大将军架在火上烤吗?”
  王道容怔了一怔,露出恍然之色,喃喃说:“竟是如此。”
  少年容色一凛,忙低头认错:“前些时日容与道兰公论及佛法,这才想施些善行,未曾想弄巧成拙,是容做事欠缺了思虑。”
  王群一阵无言:“事已闹成这样,你待如何?”
  王道容说:“此事错在容一人,容会尽力描补,绝不会推诿责任,给大将军添乱。”
  王群皱眉:“木已成舟,别说大将军了,我看传到陛下面前你就失了圣心了。”
  王道容沉默了一瞬:“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他态度倒是摆得端正,正如王群所言,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教训了几句,这才扬长而去。
  王道容随他起身,柔声说:“伯父何不用了这盏香茗再走?”
  少年眸色澄平,呼吸平稳,流转紫藤花色,王群差点被他的没心没肺给气笑了,“免免免,这些茶水叫我喝了不如你回头施舍给城中那些百姓。”
  王道容也不与他置辩,待他一走,便端起茶盏,走到紫藤花下倒了。
  阿笪这才见机走上来,“郎君……”
  花光如虹。
  王道容柔美的容色在紫藤花下愈多了几分虚幻。他眼睫颤动,若有所思,想事情似乎想得有点出神。
  阿笪不敢打扰他,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这才转过脸来,一本正经说,“我曾救下一只幼犬。”
  阿笪糊涂了,“幼犬?”
  王道容:“嗯。”
  “小狗长得快,养了个把月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犬,是一头母狼。”
  阿笪无言以对。他已全听明白了。明白归明白,这话可不敢接。
  王道容不以为意,容色清淡续说,“个头不大,咬人倒是有些痛。”
  他一人自得其乐,喃喃说完,忽然一弯眉眼,露出个孩子般轻快的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愉悦的气息,“备车。”
  “然后你再把何臬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
  将计就计攀咬到大将军头上也是慕朝游无奈之举。困兽犹斗,若非如此,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够撼动高高在上的王道容。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起效了。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路边的盛放着凉汤的大锅便被陆陆续续地撤走。就连和丰楼那不要钱一般狂撒钱的架势也为之一收,店内的酒菜恢复了市场正常价格。
  旁人若不满问起,伙计乐呵呵一笑,抱歉,前些时日那是庆祝开业,日子一长,可不得恢复正儿八经的营业了吗?
  从佛陀里出来,顺着秦淮河一带走了一圈,亲眼目睹了身边的改变,慕朝游不禁稍稍松了口气,之所以说是“稍稍”,是因为她不相信王道容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他一定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她刚回到面店,阿雉便迎上来又交给她一个锦盒。
  “刚有个食客吃了一碗面就就走了,等我过去收拾的时候,桌上正丢了这个。”
  慕朝游拆盒一看,盒底仍压着一张淡红梅色的花笺,淡淡芳香,与之前那张如出一辙,恍若鬼物一般自始至终不曾离去,纠缠在她身边。
  那花笺上的小楷,遒劲端秀如初。
  “朝游。多日不见,甚为想念。
  “自朱雀桥畔西行六七里,绿杨巷口,第三棵柳树下。盼卿卿倩影。芳之。”
  慕朝游虽然没打算赴约,但并不妨碍她一边默念,一边在心中略想了想笺上所载地址。
  这一想,她忍不住捏着花笺愣住了。
  阿雉不明所以,“娘子,这信有问题吗?”
  慕朝游没回答,捏着花笺快步跑到后院,推开后门一看,只见柳树成阴,积翠流深。
  正在这时,耳畔呼响起一道破空之声,一粒轻而小巧的东西正巧砸在了树干上。
  慕朝游心里隐约预感,扭头一看,左边的枣树下,正站着个白色道袍的少年。
  风儿轻轻地吹,青秧秧的枣儿累累地挂在树梢。
  王道容垂袖站在枣树下,微风吹动他乌黑的发,他白皙柔软的指尖正捻着一颗青枣。
  四目相对好久,王道容朝她一笑。淡漠乌黑的眼底流转薤青,这一笑恍若明珠生光,照破山河万朵。
  “朝游,我们谈谈罢。”
  慕朝游不偏不倚,直直顶撞上他的视线,看他良久才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谈的。”
  王道容也不恼,他身边的仆从从车上抱了坐具、棋枰下来,小心在枣树下铺设妥当了。
  王道容先入座,他坐下,平伸出一只手邀她: “朝游,请。”
  慕朝游一动不动,与他僵持着。
  王道容垂眸去摆棋子,口气很淡泊。
  “朝游既不愿与我罗唣,不如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他稳坐泰山,不改其色,一副时间充沛,慢慢与她磨洋工的架势。
  捻起一粒玉色的棋子,王道容举到半空,看了一眼。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