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并不算好看,语调却依旧柔和:
“时间不多了。”
桑念突然捂住心口,弯腰剧烈喘息。
她确实不再难过了。
可是,她的心……很疼。
“谢沉舟……”
她艰难出声,嗓音裹挟着浓重的茫然:
“为什么呢?为什么最后,你会是这个结局?”
谢沉舟伸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凝视她双眼,目光悲伤:
“念念,我从来不无辜,因为我,这些年死了数不清的人。”
“而他们本该,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桑念不断摇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
他低头,轻轻抵住她额头,嗓音极低,近乎呢喃:
“谢沉舟这一世,七罪具全,杀孽缠身,罪该……万死。”
桑念像是丢失了声音,动动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她想大喊,想大哭,想……想求求他不要这样。
可嗓子仿佛堵了棉花,一个字,她连一个字也没办法对他说。
“念念,”他蹭蹭她鼻尖,“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回来。”
“祝余族,萧濯尘,初瑶,还有春儿,他们都会回来陪着你,你永远不会孤单。”
所以,就算没有我,也没关系。
桑念呼吸愈发困难,却始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终于找回自己丢失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我只要你。”
谢沉舟安静下去。
她攥紧他衣袖,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谢沉舟,我只要你。”
许久,谢沉舟一声叹息,在她乞求的目光中,一点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她掌心一凉,连带着心也凉下去。
一截断刃放至她手中,冰冷而锋利,却奇异的没有伤到她。
这是谢沉舟三百年前的本命剑。
它自从沾上了她的血,剑上萦绕的灵光一日比一日黯淡,不久后,便碎了。
只留下这截残破剑刃。
如今,它又要再沾上主人的血。
剑刃颤了颤,开始微弱的反抗。
很快,它如握住它的那个女孩儿一般安静下去,动弹不得。
谢沉舟轻抚她侧颊:
“我从前常常想着死,可与你在一起之后,我每一日都在庆幸自己当初活了下来。”
“念念,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桑念闭上眼,睫羽倾覆,遮住眸中绝望。
“一辈子太长了,早些忘了吧。”
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漫天极光如长河,黑衣青年对她张开双臂,温柔抱住她。
殷红血珠滴落,松软积雪上烫出一个小小的洞。
他的身体一点点下滑,桑念僵硬地低头,连呼吸也忘了。
青年半跪在地上,染血的手艰难伸来,不知是想摸一摸她指间那枚戒指,还是想摸摸她的脸。
无数灰烬从他身上飞走,并未燃尽,犹带着橙红火星。
那只手终究没能碰到她。
鲜血融化脚下白雪,许多零碎的小物件躺在血泊中,等待被人拾起。
很久很久之后,桑念摊开掌心。
那里有一簇已熄灭的灰烬。
那是她所爱之人的骨灰。
可她看着它,心中一片麻木,并无半分哀痛,只是空得厉害。
——这是他最后送给她的礼物。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蹲在地上,一个个去捡那些从谢沉舟身上掉落的东西。
梅子糖,好运平安符,小贝壳……
她指尖顿了顿,打开那枚贝壳。
里面藏着一粒珍珠,璀璨夺目。
桑念将那簇灰烬放在珍珠旁,合上贝壳,紧紧贴住心口。
“咔嚓——”
似是镜面碎裂,她所处的世界一寸寸破碎。
眨眼间,极光消失,她回到了那片林子。
林中依旧只有她一人。
仿佛时光倒流,地上的废墟腾飞,倒塌的茅屋重新出现。
她弯腰捡起那本未看完的书。
天色暗了又亮,星河流转,日月弹丸般弹射。
不知过了多久,躁动不安的时空终于稳定下来。
桑念低头翻页,去看那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字。
“神陨,万物生。”
他早就为自己选好了结局。
万物生,唯他死而已。
桑念笑了一声,扔了书,抱着那枚贝壳跌跌撞撞往外走。
要去哪儿呢?
她不知道。
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
就这样走啊走,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站在了青州城主府门前。
人群熙攘,几名家丁大声吆喝:
“今天是我们大小姐的十六岁生辰,城主特意下令散财为她积福,见者有份!”
“哗啦啦——”
灵石雨点般落下。
众人哄抢,只桑念呆呆看着。
阶梯上,紫衣男子负手而站,神色冷淡。
注意到人群中的桑念,他目光一顿。
“哥哥!”
他身后,绿裙少女匆匆跨过大门,一个小丫鬟跟在她身后,模样娇憨。
少女抱住紫衣男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去了一个多可怕的地方,遇见了一个多可怕的人,我错了,我再也不逃跑了……”
紫衣男子满脸无措,半是惊喜半是心疼的安慰她。
“说什么胡话?可是做噩梦了?”
少女抽泣:“比噩梦还可怕。”
他下意识摸摸她脑袋,怔了怔,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
回过神,他视线再次落到人群。
方才看见的那人已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耳边,妹妹好奇问道:
“不过,咱们后院什么时候多了棵树?长得那样大,都快把屋子也遮住了。”
他揉揉眉头,树?什么树?后院何时又种过树?
家丁殷勤道:
“要砍了吗?别影响小姐晒太阳。”
“……不必了。”
他低声道:
“就让它长在那儿吧。”
“挺好的。”
第193章 我记得,他的头发也白过
“那是桑蕴灵的家,不是桑念的。”
桑念继续前行,如同一只游魂。
天虞山,逍遥宗。
红衣少女兴冲冲地拉着青年练剑。
另一名少女小幅度鼓掌打气:
“小师姐一定能打赢大师兄的!”
话落,她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身影,声音一顿,面露疑惑:
“你也是逍遥弟子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桑念迟钝地抬头,恰好初瑶也收了剑朝这儿看来。
四目相对。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初瑶双手抱臂,对她扬扬下巴:
“喂,问你呢,你是我们逍遥宗的人吗?为何没穿门派服还一身妖气?是不是要图谋不轨?”
“师妹,”闻不语扶额,“慎言。”
初瑶撇嘴,别过头不说话。
闻不语上前一步,温声问桑念:
“不知前辈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
桑念后退几步,身形消散。
“这就走了?”初瑶皱眉,“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苏雪音怯怯道:
“这位妖族前辈修为似乎很高的样子,我们刚刚不会有哪里得罪到她吧?”
“怕什么,”初瑶揽过她的肩,挑眉一笑,“我会保护你的。”
苏雪音低了头,抿着嘴笑:
“我也会保护你的,小师姐。”
……
合欢宗里,有人轻车熟路地翻墙离开。
守门弟子气喘吁吁追在他身后,一叠声地问:
“师兄你要去哪儿?!”
有着一双狐狸眼的合欢宗大弟子回头一笑:
“我去找一个人,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能遇见她下山采买。”
说完,他轻巧跃下墙头,没跑多远,冷不丁撞到一人。
“抱歉。”他连声道,“你有哪里受伤吗?”
桑念摇摇头,捡起掉到地上的贝壳,满脸恍惚地离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歪歪脑袋: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一辆华贵马车驶过,扬起一片灰尘。
马夫甩了一记空鞭,提醒前面的人让路。
见她无动于衷,他急忙勒马停下。
锦衣少年掀开帘子,揉揉撞红了的额头,夺过马夫手里的鞭子,气冲冲地下车:
“竟敢挡本殿下的路,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
话未说完,她转过身。
他手里的鞭子霎时落到地上,剩下的话一同消失在喉间,满脸怔然。
“沈明朝,你还记得我吗?”她轻声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震惊,“你是谁?刺客?还是细作?”
“……”
桑念垂下眼,什么也没说,飞身离开。
不知怎的,沈明朝忽然追着她跑去:
“喂!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那人彻底消失在天际,他拄着膝盖停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夫吓得不轻:“殿下,那是妖怪啊!”
“什么妖怪,”他瞪马夫,“那是仙女。”
马夫:“啊?”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沈明朝握紧了拳,眼眶莫名奇妙的红了,他不解地擦了一把脸,对着掌心的眼泪愣了半天神。
“……等着吧,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玉京,长生殿。
白衣青年凭栏眺望云间,眸中无悲无喜,听见身后脚步声,回头行礼:
“师尊。”
微生羽缓步上前,淡淡“嗯”了一声:
“真的决定了?”
“嗯,我已同父亲母亲说好,明日就带着阿净出发。”
微生羽问道:
“此次外出游历,归期几何?”
萧濯尘轻笑:
“归期未定,若高兴便多玩几日,不高兴……那就歇一歇再继续玩。”
微生羽从未在他口中听见“玩”这一字,不由侧目:
“濯尘,你……”
“哥——!”
远处,萧净挥着手跑来,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萧濯尘望着弟弟微笑:
“师尊,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仙门首席弟子,我只是萧濯尘。”
微生羽怔了怔,旋即一笑:
“好。”
“哥!”
萧净急吼吼冲来,朝微生羽离开的方向探头探脑,嘴角压不住的上扬:
“你真的要带我去游历吗?”
萧濯尘注视他,伸手拂去他肩上尘埃:
“嗯。”
萧净差点高兴得跳起来,没高兴一会儿,他又开始担心:
“可是,万一我耽误你修炼怎么办?明年群英会要是拿不到第一……”
“拿不到便拿不到吧。”
萧濯尘望着茫茫云海的某一处,嘴角弯了弯:
“何况,我早就已经拿过了。”
萧净满脸错愕。
云海中。
桑念同样弯了弯嘴角:
“他可以做自己了,真好。”
她躺倒在那片云上,睁眼望着更高处的天幕,发丝裙角被风微微吹起。
不断有金色的光芒从修仙界各处飞来没入她体内。
修为一涨再涨,骇人劫云聚了又散,却始终无法劈下。
桑念举起手,看着指间微微闪光的戒指。
“你还在保护我呀?”
戒指亮了亮,散发着阵阵暖意。
最后一粒光点没入体内,时间蓦地停滞。
少女额间胭脂痣化作殷红神印。
天幕微微颤抖,神界大门隐约浮现,地上无数生灵同时抬头,面带诧异。
“原来,这就是救世的功德。”
她挥散那扇门,闭眼轻笑:
“真厉害,能让人成神呢。”
……
“宿主。”
一只小鹦鹉扑闪着翅膀飞来,对她说:
“任务成功了,你阻止了反派灭世,他忏悔了罪孽,苍生无虞,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她笑:“我真厉害。”
“……”
六六小心观察着桑念的表情,干巴巴道:
“你……别太难过。”
桑念:“我不能难过。”
六六:“要不你哭一下吧,你这样我挺害怕的。”
桑念:“我不能哭。”
六六劝道:
“宿主,这里对你而言只一本小说而已,故事已经完结了,谢沉舟他回不来了,你看开些吧。”
桑念仿佛没听见它的声音,兀自自言自语: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转世,反正我现在能活很久很久,等得起……”
“宿主,谢沉舟用灰飞烟灭再无来世为代价逆转时空,强行重组了世界线复活所有枉死的人与祝余族,他已经没有转世的机会了。”
“……”
见桑念发愣,六六再次重复:
“谢沉舟已经灰飞烟灭了。”
“谢沉舟已经消失了,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
桑念蓦地捂住心口,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艰难喘息。
六六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桑念摇头,再摇头。
似乎有根刺扎进了心口,痛感尖锐,绵绵不绝。
她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死死攥着那颗贝壳。
谢沉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难过,我只是疼。”
桑念睁大干涩双眼,恍惚呢喃:
“疼得我好想哭。”
六六一声惊呼:
“你的头发!”
她顺着它的视线茫然垂眸。
乌黑长发寸寸染雪。
眨眼间,青丝成白发。
她撩起一缕,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