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子身为凡间尊者, 每日仙门中要处理的事务却不少,他几乎大半日都在外面,只有夜间回来,而后他会在池边打坐。
面对荷塘,我发现他说是打坐,其实并不专心,时常看着池塘出神。
甚至于,我发觉他身上有些暗伤,常常低咳。
月光下,他看上去好似比我如今更加憔悴苍白,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我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想法,只觉得凡人当真是忧思颇多。
他的洞府内,和他本人一样冷清,小半月了我除了他都没有见过旁人,他从不用奴仆伺候他。
只有一日,我才终于见到了一位女仙拜访了他。
那外面那道女声颇为好听,我不由得好奇地支起了耳朵。
“让圣君久等了……圣君,此衣我们修复了三百载,总算修复如初,不负圣君所望。”
外面那人似乎沉默了一阵。
我才依稀听见一声“多谢。”
“圣君……这衣裳尚能修复,很多旁的事却未必能了,斯人已逝去……圣君又何必……”
那女声说的断断续续,我也听不分明,只是那个人却一直只是沉默,未曾搭话。
最终那位女仙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便离开了。
随着脚步声响起,云乘子这才缓步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件衣裳
那衣裳白似云,柔软如雪。
好似天上飞絮伴月光织成。
在看到那件衣裳的第一刻,我便只觉得心中微动。
这种感应竟到了细微刺痛的地步。我心中捻指一算,这东西果然同我有些渊源,一阵模糊的记忆自头脑深处浮现,原来这乃是从前我用鳞片做成。
旁的倒也罢,只是期间还缝入了我的一片护心鳞,这样紧要的东西,却被从前的我懵懵懂懂就给了旁人,我想到此处不由头痛。
因果已经给予了出去,我也再无法收回。
我心中不免膈应,只能眼不见为净。
云乘子则是又坐在了池边,他轻轻捧着那件衣裳,我从这颇有些小心的动作间竟看出了几分无措。
他凝视了片刻,正准备伸手时,他看到了那衣裳内襟绣着一个名字。
——离湫。
极为娟秀小巧的两个字,被绣在内襟深处,似生怕被人看到似的。若非细看,确实不能看到这月白色衣裳内用细细银线绣的两个字,那丝线只在光线下隐约浮现。
这件衣裳它被织成时用尽了心血和爱,它毁灭破碎时也同时浸满了鲜血和心碎。
那些血和泪皆来自同一人。
在它被做出后便再未有机会被亲手送出,兜兜转转,它在三百年后才以最初完好的模样再次来到了某个人的手中。
只是再好的女仙能够修复衣裳上的裂痕和血污,却也无法让过往再度重来。
这一刻,我看到他伸出的手不可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此刻庭院之中,月色流淌如水,光影交错间,他就在阴影之中,只一缕月光落在他眉眼间。
白衣墨发,月色皎洁,是世间再好的丹青手都描摹不出的画卷。
皎洁的月色落在他眼底,他眼中有些许莹光闪烁,他好像随时都要流下泪来似的,但是下一刻他抬头,那抹月光便落在了旁处,那莹光又好像不过是月光下的错觉。
那一夜,云乘子捧着衣裳在院中枯坐到了天明。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难过吗?
可是他没有哭。
他不难过么?那这一夜,他在想些什么呢,是那个曾经死在他手中的离湫吗?
我百无聊赖地想着,到底也没有非常在意。
索性人都为了他死了,过往已逝去,且再也不可追回。
时光是无可逆转的存在,哪怕是神仙,也无法违背时间的流逝。
况且那一切,不过是渡劫时候的一场幻梦罢了。
他这样聪明的人应当能悟出这一点才是。
*
第二日,待我清晨醒来,云乘子就离开了。
半晌后,他这次回来出门居然带上了我。
我被他装在衣袖里晕晕乎乎的走了不知多久。
忽而他停了下来。
而我也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尊!师尊!”
那女声我想了想才想起是那个小女仙芙灵的声音。
片刻后,我听到了一阵磕头声,实在是因为磕头的人用了想把自己头磕掉的力度,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给师尊请安,许久未见,师尊还好么?”
那声音气息不稳,难掩急切。
“我已经不是你师尊了。”云乘子说。
嗯?
“一日为师,无论师尊怎么做,您永远是芙灵的师尊。”
我听到那小女仙几乎都快被着一句话逼哭了,那语气间的思慕之意再没了掩饰。
从衣袖的缝隙间,我看到地面的台阶上有斑驳的血迹,是方才请安磕头留下的,我都不免觉得云乘子有些狠心了。
芙灵是天道给他的命缘,两人怎么成这样了。
天道希望掌控因果的神子能无情公正,却又不希望他真的完全没有怜爱之心,这才给他安排了这段比露水还要清的姻缘。
是的纵观神子的全部经历,这段感情他甚至并未付出太多情意,更多是责任和对弟子的爱护,完美符合天道期望的无情又有情。
只是,那好歹也是命缘,天道给拉的红线,天道命定的神子自己断了天道捆上的红线。
我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天道以为自己能掌控所有,却没想到连本该同天道最亲密的神子都违背了祂的决定。
第31章
云乘子带我出门去了一处药圃。
那里连看门的小童都修为不凡, 我不免好奇这药圃主人的身份,此处仙气间竟隐约带了些神气,我不免心惊。
一进入此处,我都不免有些晕晕乎乎了起来。
不敢暴露我的身份, 我只得将那些好容易生出来的神力隐藏地更深些, 我看上去就宛如一只真正的小蛇。
我没敢同此间主人对视, 失去了神力庇佑的我,其实是无法窥得神仙真颜, 寻常小蛇只恐看一眼就会失控,我也怕被人看出真身, 从始至终我都蜷缩着身子,尾巴尖缩成一团, 看上去一副懦弱可怜的样子。
或许我这模样当真骗过了面前这两位。
我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将我捏起来,那东西的触感不似常人, 让我只被触碰一下就好似被人束缚住了神魂。
而后我被装在一个瓶子里,放在桌子上。
我为了隐蔽自身, 自然听不见那两人在外间说的话。
我猜测云乘子当初将我捡回去是有某些原因的了,甚至几乎以为他就要将我留在此处。
只是最后, 他却还是回来将我连同那个撞着我的小罐子一起,再次放进了衣袖内。
这次回去后,我察觉到他似乎神色有些不虞, 想来他想做的事情应当未曾做成。
而后又过了些许时日, 他似乎仍在尝试,他一次次往返那药圃,却日渐沉默。
这些时日, 他经常带着我出入,我也大概试探出了这药圃的主人身上虽有神气, 却法力有限,便渐渐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神力了。
于是这次,他二人讲话我才终于听清了。
“凡人不可直视神明,窥探神踪,你当真甘愿用……你想明白了?”这道声音听不出男女
以我如今小蛇身躯来听听到耳中还能听到那声音背后伴随着的无尽钟罄回响,只叫人觉得威严庄重无比。
但我实在听不出本相法身,这想来便是那药圃的主人了。
“法师,您曾问我心中之道是什么,道乃问心即明,但这些年……”云乘子道。
说到这里,我察觉到他停顿了一下。
“我多次问道,却无果。”
“我每日三省己身,却窥不分明我心。”
这句话却不由得听得我心中一惊。
难道他成了丧道者,若修士完全丧失了道心,那如何还能再成神证道?
这对于仙界第一人的他来说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半晌,那道声音才幽幽传来:“云珎,你心中有了忧怖。”
我察觉云乘子并未应声。
他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又或许这沉默便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
“道心破碎,但……不破不立。”
那位法师一番话说的不明不白,话已至此,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忽而我察觉到那道目光好似落在了我身上。
“媵蛇早已灭族,你如今能寻到这一条颇为不易。”
虚空中仿佛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但那目光我察觉不出好坏。
良久,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才险险挪开。
我有一瞬间只觉得背后寒毛直立。
但下一刻,那道声音却又只是道:“你能找到它,已是机缘。”
话音乍落间,四周顿时狂风大作。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被一阵风卷到了药圃之外,摔得我头晕眼花,撞到了一旁的人身上。
云乘子也被卷了出来,只堪堪站稳脚步,形容亦有些狼狈。
那道大门在我二人面前被嘭地一声紧紧闭上。
看来那位法师是对谁都不客气了。
法师的声音从远处响起:“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若做好了必死决心,服下九枚碧海心,带上这条媵蛇,末夜三刻从断仙桥上逆流而跃下,或能得到你想要的。”
我眉头一皱。
什么,带上我?
先不说那碧海心,断仙桥下是无尽的流萤渊海,连真正的神明都不能窥得其中的全貌,那断仙桥上是用来斩断仙缘的,寻常的仙人体魄从这里跳下去的,哪里还有性命?
我不由得抬眸一看云乘子,他被人这样粗鲁地赶出门外也不生气,只被狂风吹地发丝微乱,一双眼睛却竟微微泛起光亮。
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实在你确实很难从这样的一张脸上看出太多的表情。
他从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难道他还真的想去?疯了吗?
我都开始有些好奇,云乘子到底求了些什么?
不顾性命也要去的,想来是为了证道罢。
但是我真的不想跟他一起半夜三更去那个想想就不太妙的鬼地方。
*
当然,我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毕竟我现在只是一条小小的媵蛇。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我大概是跑不掉的。
我诚然试图过逃跑,但被他很快发现了。
他洞府设下了禁制,我除非暴露神力,那实在太过危险,除此之外,我最多在洞府内走走,出不去。
有一次,我设计了一下,借助他角落的一处阵法,装作误打误撞的模样,硬是跑了出去。
我刚窃喜着,晚上他回来了,然后就把我从山林里抓了出来。十分精准。
他应当是在我身上做了某种标记的。我就说他怎么这么放心将我随意丢在洞府,仅仅留下门口那一道禁制。
不过我已经打算好了,要是他真的想不开去跳断仙桥,一等离开这仙门地界,入了流萤渊海,我定是不能跟他一起跳的。
反正到时候他都要死了,哪怕显露出神力也不怕他之后再告诉谁了。
安安静静过了一段日子,哪怕我跑了两次云乘子也并未拘着我做什么,想来想去,我到底没有再去试探。
期间日子平静无波,倒是有一日在门口听到了那个叫芙灵的小女仙又跑来了,她没有进洞府,只是在门口等了整整三日。
云乘子也并不总是在洞府的,所以芙灵直到好几日后才终于见到了云乘子。
我这些时日,渐渐有些摸清了云乘子的脾性,这次便全当看个乐子了,实在是每天这般呆着也有些无聊了。
于是我一察觉到云乘子回来的气息,我立马就窜到了洞府门口等着。
芙灵也察觉到了云乘子的气息,当下从一旁站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髻。
芙灵来此显然是有过精心的装扮的,但再精美的妆容也禁不住数日的风吹日晒。
当然她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却依旧还算美丽。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实在是世间最冷漠无心的人,根本不会去注意她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
“师父!”
在远处那身影从云端渐渐显现到近处的时候,芙灵便迎了上去。
还未等芙灵靠近我便已经猜到了云乘子此番出门是去做什么了。
那股子碧海心自带的因果之气,我远远就瞧见了。他去采摘碧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