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尾鱼【完结】
时间:2024-10-24 23:01:49

  陈琮看着他自说自话,没接茬,也没觉得震惊或者害怕,大概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历练出来了吧:颜老头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轻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颜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吗?”
  颜老头说:“你没看到讣告吗?阿玉已经走啦,过两天还要开个追思会,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颜如玉真的已经死了?以车子爆成一个火球入海的方式?
  陈琮觉得这事很滑稽,当然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更荒唐:一个死过的老鬼,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的,摇得他忽然摆不正对生死之事的态度了。
  生不值得欢欣,死好像也没必要哀恫。
  他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正对着摇椅上的颜老头,像定定观赏一张单薄的版画。
  “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你都回来了,他也在回程的车上了吧?”
  “他吗?”颜老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类人。”
  陈琮没听明白:“不是一类人?”
  “阿玉把你们在魇山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我跟你能聊得来,不是一类人这种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类,老海是一类,我又是一类。还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陈琮心念一动:“其它的?”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笼里禽兽多。你岁数小,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样啦,积年的老鬼,比你见得多……想吃什么喝什么,冰箱里有,自己拿。”
  陈琮没心情吃喝:“你找我干什么?姜红烛只知道了你那么丁点秘密,落了个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吗?”
  颜老头微笑:“陈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顺便带两样东西给你。至于姜红烛的事,实不相瞒,我也是近两个月才知道的。哦,对了,你看这个。”
  他拿起手机,调出照片,随手朝陈琮的方向扔过来:“往后滑,都是。”
  陈琮抄手接住。
  仔细看,是一个宝宝满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家伙肉嘟嘟,估计呱呱坠地时斤两就不轻。
  “这是老颜家最新添的丁,岁数最小的一个,你说巧不巧,加上他,老颜家在世的人,总数刚好七百。”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是老颜家的活祖宗。颜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个叫颜菜人的。菜人你听说过吗?明末的时候,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会被挂去市场售卖,用来炖汤炖肉包饺子吃。颜菜人,就是我从菜人市上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张嘴。而今颜家足有七百号人之多,遍布各行各业。你说,我功劳不大吗?没我,哪会有现在颜家的七百号人、哪会有这个孩子呢?”
  陈琮冷笑:“这么说,你来这世上,专为做好事来了?一张嘴全是功劳,没做过亏心事吗?”
  颜老头泰然自若:“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
  他的第一个血囊是颜菜人的父亲。
  就是这个父亲,把大儿子颜菜人卖去了菜人市。共计换到了几百钱,给病重的妻子抓了药,给饿死的爹娘下了葬,还给家里剩下的两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娃吃了顿饱饭。
  讽刺的是,饿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顿饱饭的富贵,饭后,两个孩子都撑死了,刚喝下汤药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将出来,当场就咽了气。
  菜人爹捶胸顿足,解下裤带就悬了梁。
  快断气时,有人割断了裤带,对着摔懵了的菜人爹说:“反正你也要死,与其这么白死,不如靠死赚点什么,多少回个本。”
  菜人爹签字画押,自愿去当血囊,开的条件是希望有人给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还能把卖去菜市的颜菜人救回来――卖去菜市的小孩,一般会被养一段时间,养得更白胖点,才好叫价。
  有什么亏心的?自觉自愿的交易而已,菜人爹还赚了呢。
  颜老头不觉得亏心,那之后,他收养了颜菜人,教他读书、认字,助他成才、立业,大限到时,他也没逼迫颜菜人,只是说“不愿意的话,也不强求”。
  是对方心甘情愿的,那之后世世代代,也是老颜家的人甘心乐意的,不管怀揣什么目的,情也好、义也好、利也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强迫过。
  颜家人汇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飘着的泥瓦,颜家人不让他分解溃烂、不让他下沉,他也乐得承这情――有付出有所得,这是他应得的、受得起。
  他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姜红烛,他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觉悟,别拿人的那套“仁义礼智信”来束缚他,那么多当人的都做不到,干嘛来苛求他一个不是人的呢。
  阿玉这个孩子,他挺喜欢的,他甚至暗示过颜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门在外时一走了之,颜家人未必找得到。
  可谁知道,他的新头长好、可以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颜如玉,他守时守诺、奔赴自己终将成为血囊的命运。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他不觉得。
  这些年,颜家的人张罗着要找颜如玉的父亲,说是“走之前至少跟亲人见个面,再混账也是爹嘛”,就是可惜,总找不着。
  只颜老头知道,颜如玉十八岁那年,在母亲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绳子,活活把亲生父亲勒死在母亲坟前。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不是,命运在颜如玉勒紧绳子的那一刻就来了,勒死父亲的那根绳子,也终将勒死他自己。
  所以,亏心吗,不亏心,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第150章
  颜老头说得如此笃定, 陈琮觉得好笑。
  “照你的意思,事情都是颜家人做的,你清清白白。他们这么保你, 甚至不惜去坑害别人, 就因为感激你几百年前从菜人市上救了他们的祖宗?”
  颜老头摇头:“当然不是。”
  “要知道, 人都是健忘的, 救了颜菜人的恩情,最多管三代。他们至今还把我当回事, 那是因为这几辈子下来, 颜家人遭遇的大祸事、大危机里,总有我在保驾。”
  陈琮大致听明白了。
  颜老头相当于一个大家族“保家仙”的形象, 和颜家人利益捆绑。不知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但颜家人的危机会由他去化解, 而他的危机――譬如身份可能泄露――自有颜家人不遗余力去帮忙遮掩。
  姜红烛这样的人, 在颜家人眼里, 只是嗅到味儿飞过来的苍蝇,还未能在颜老头毛发稀疏的脑袋上停稳, 就被伶俐而又体贴的颜家人一拍子给拍扁了。
  陈琮简直有点佩服颜老头了:这么一个异类,居然能在人群中安全地隐匿了这么久, 还得到了一大家门的庇护。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给泄露出去?”
  颜老头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怕。”
  “泄露出去,最严重不过是一个死。你以为我会怕死么?”
  “刚在这世上落脚时, 确实看什么都新鲜,但你别忘了, 几辈子都过去了。几辈子下来, 吃穿用度、行船走马, 是跟以前不同, 但人, 人和人,还是那样,唱的都是旧戏码,看着看着,就腻味了。”
  “生死于我,而今就是两扇门,区别已经越来越小了。生门漫长而乏味,不瞒你说,我现在不至于很想寻死,但我对死门确实更感兴趣,因为结局未知嘛,未知会引发猜测,猜测会让人兴奋,我这把年纪,还能有猜测和兴奋的事,很不容易啊。”
  颜老头说到兴奋处,眼睛发亮,笑意都更加余味悠远了些,似乎在咂摸着自己死时的别样意趣,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陈琮啊,你是个聪明人,为了你好,我建议你别做这事。因为你不知道报复什么时候来、会遭到怎样的报复,颜家七百口呢,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干什么的、住在哪?活祖宗叫人给弄死了,他们能不做点什么?”
  “还有,我这人是个热心肠,这么多年,你又知道我帮过谁、救过谁、收养过谁吗?他们都会是你暗处的敌人,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向你和你关心的人下手,你真的想把自己搅和进这种看不到头的麻烦里吗?”
  “一动不如一静,你就当没见过我,反而安稳。非要闹出点动静,怕是很快就会有死伤,还为数不少,何必呢。再说了,我这趟完全可以不来见你,但我还是带着诚意和礼物来了,你懂事的话,应该感激我才对。”
  陈琮大笑:“那别了,你带回去吧,你的礼物我不感兴趣,更加不想感激你。”
  他摁住沙发扶手起身:一时冲动,跑来和一个老鬼叨叨了这么久,今天的飞机是不用去赶了,改明天的票吧。
  颜老头没看他,悠悠然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是你爷爷陈天海的遗物。我觉得,还是应该转交给你,你说呢?”
  陈琮人都起身了,沉默几秒,又坐了回去。
  不愧是活了几辈子的老鬼,很懂人心,他得承认,听到这话时,对颜老头居然生出些许感谢来。
  “第二,是阿玉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我听说你一向不喜欢他,但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希望他遭的报应,他也遭了。我想,对他的东西,即便嫌弃,也至少看一眼再丢吧。”
  陈琮继续沉默。
  “第三嘛……”
  颜老头没急着说第三点,他拿起靠在摇椅边的拐杖,用杖头把白纱帘挑起些许,出神地看外头灯火幽明的石窟。
  “这第三,我听阿玉说了在魇神庙发生的事,你那个朋友去哪了,我想,我约莫知道点。”
  陈琮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冲上了颅脑,他猛然抬头:“你知道?”
  颜老头答非所问:“你首先要知道,我是从哪来的。”
  ***
  颜老头说,如果根据佤族司岗里的创世神话,那他属于第三批人类,肉骨铸就,有生有死。
  但第三批人类,也并不完全相同:大类之下,还有细分,比如身体结构的差异、饮食口味的差异等等,无法求同存异,只能党同伐异、混战不休。
  最终剩下两大支,胜出的那一支盘踞了地面、阳光之下,而败北的那一支为了保命,躲入地下,就此不见太阳,以“逐日”为己任,自称夸父一族,又被人起了个禽兽贱名,叫地枭。
  颜老头,就是地枭。
  陈琮不信:“躲入地下就能躲过去了?不怕你们隔三岔五往地面跑?”
  他历史学得不错,知道这种生存战争向来残酷:躲入地下就没事了吗?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给挖出来斩草除根。
  颜老头淡淡说了句:“这就是女娲有远见的地方了,传说她的尸身坍塌在一个叫青壤的地方、极深之处的涧水之中,从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又叫‘黑白涧’。也可以理解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
  “黑白涧的那一头有致命的辐射,人要是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到地面之上了。”
  陈琮恍然:“所以人是追不进去的?进去了,就永远留在那了?”
  颜老头点了点头。
  地底环境之诡谲,说是另一个世界也不过分:为了适应,夸父一族的身体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比如,不能见日光,日光于他们而言,是加速身体异变、寿命衰朽的毒药。
  再比如,寿命有所延长,人的生命模式是劳作一日、休息一晚。而他们是多次休眠,两次休眠的间歇期出来活动。休眠时长因人而异,上百年到几百年不等。
  陈琮没听明白:“不能见日光,你还在地面上活了这么久?”
  颜老头轻描淡写:“可以服药啊。不过你放心,这种药不好调配,往往吃着吃着,就没下顿了――所以我这类人,在你们中间,并不多。”
  铺垫了这么久,应该快说到正题了,陈琮约莫有点概念:“你不会是想说,我朋友去地下了吧?”
  颜老头说:“不然呢,你早该想到啊。你们那个养神君,不是看到了有一团异样的颜色、从山体间直直往地下去了吗?”
  说到这儿,他抬起一条手臂,给陈琮当例子。
  “你看我们的身体,肉骨一大块,但其实里头有玄虚。体内有血管、脏器,血液的流动、营养物质的汲取,自有其循环运输的管道。”
  “大地也是一样的,看似敦实的一整块,但里头有罅隙、空洞,像蛛网、毛细血管,总有通结的点。你的朋友去了地下,地面之上有多大,地面之下就有多大,下头是一整个世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去了青壤。因为传说中,女娲炼石的炉火,就燃在我们的脚底下。”
  ****
  地下也有方位,分了东南西北和上下。
  颜老头还小的时候,就被叮嘱过一句话,那意思是“四方可走,上下莫去”,在他们眼中,上下都是绝路,下头的还要更绝点――上头是黑白涧,虽然凶险,至少有“偷渡”的通道和可能性,但下头是炼石的烈火,是一切的终结,管它什么东西,到了那儿都得化作飞灰。
  颜老头胆子小,没有往地下更深处“探险”,但他听胆子大的讲过:没人真的看到过烈火,因为下到一定程度,燥热得受不了,原本湿土里的水汽都被烘烤得焦干,如果没留神把手撑到了石壁上,顷刻间就能闻见烤焦的肉香。
  炼石炼石,那里是“火灭”和炼化石头的地方,肖芥子应该是去那儿了吧。
  ……
  陈琮听得口唇发干,仿佛地下的烈火也在烘烤着他一样:“这意思,是没法下去找她的,是吗?”
  颜老头看向陈琮,目光中头一次显露出轻蔑的意味来:“你去不了,你连‘黑白涧’都跨越不了,人得接受现实。”
  “那她呢,她还能回来吗?”
  颜老头摇头:“我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我没接触过的,不好下结论。但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
  陈琮嗯了一声:“你说。”
  “如果她如我所料,去的是女娲炼石之所,那么她一定会越过黑白涧,这道界线,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所以,你设想的那种、好像出门旅游一般的‘回来’,多半是实现不了的。但是,有石蝗护着,应该是平安的。”
  陈琮笑起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过“平安”两个字,他还是喜欢听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芥子越过了黑白涧,岂不是去了你的老家?你离家几辈子了,回去过吗?想家吗?”
  颜老头没说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爷爷的遗物和阿玉要送你的礼物,我放在门边的提兜里了,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话里话外有送客的意味,陈琮很知趣:“行。”
  想想又补了句:“谢谢你的诚意和礼物。”
  颜老头窝进躺椅里,摸索着打开客房的音响,含糊回了句:“我就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
  陈琮在门边找到了提兜,里头有两个锦盒,沉甸甸的。
  伸手去拧内门把手时,听到屋里传来音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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