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尾鱼【完结】
时间:2024-10-24 23:01:49

  ――天地玄黄
  肖芥子关掉车灯。
  车内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挡光膜虽然廉价,效果倒是不错。
  肖芥子低下头,将那根直钩贴印在眉心。
  这是她抓石周时抓到的,姜红烛有条石周链,是一根用不同人的头发编成的、长长的编结线,结线上,每隔十多厘米就兜包了一块桑果大小的宝玉石,总计得有百来块,抓的时候,她牵住棉线一头,闭着眼睛,捻念珠一样摸索着一块,不是,再摸下一块。
  最终摸定一块,姜红烛便将石周链收起,说:“你的少见,是和田玉,黑白双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
  过了会,她将直钩放回衣内,深吸一口气,左手食指微微屈突,仿佛叩门,在眉心处不轻不重叩了一下,力道掌握得刚好,头晕目眩,很想睡觉。
  轻微的O@声中,她摸到了那片藏着的“眼睛”,摁贴于眉心。
  不用你教,谁还不会用了?这“眼”不能晒日光,是拿来看“阴间”的。
  尔后毯子一扬,裹身裹头,把自己包得像个茧,躺倒在地,车内空间不舒展,人也躺得扭曲,更像个不安分的茧了。
  ***
  临睡前,颜如玉缩进洗手间打了个电话,出来时一脸震惊:“陈兄,我家那头,居然没人听说过姜红烛!”
  然后得出结论:要么她是个小角色,太没名气了;要么,就是事情太过机密,局限在小范围内,不为外人道。
  陈琮表面吹捧、实则刺探:“这么尊贵的号,协会有什么秘密,都不跟你们分享?”
  颜如玉说:“No,no,no,陈兄,你要理解这种关系,这就好比你开了个医馆,请了著名专家坐诊,人家也是你的员工、服务于你的医馆没错,但半年来一次。来的时候是备受尊重,但你医馆平时运营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能知道?”
  陈琮:“……”
  好有道理。
  他欠身去关灯:“就说了这?没别的了?”
  颜如玉笑嘻嘻的:“有啊。”
  陈琮手停在开关近前,等他说完。
  “据我干爷,也就是老039号回忆,三十多年前,这个协会的确不大太平,出了不少事,疯的、死的、突然退会的,光他有印象的,就有好几个,还都是老资历。”
  陈琮沉吟几秒,嗯了一声,揿灭了灯。
  灯灭的刹那,他说:“那个姜红烛,死在三十多年前,她的死多半有蹊跷,跟‘人石会’脱不了关系。这趟,如果背后的人是她,她八成是回来报仇的。如果不是,那来的人,也一定是为了她来的。”
  黑暗里,看不到颜如玉的表情,但听动静,也知道这货又激动了。
  “怎么看出来的?”
  陈琮说:“很明显啊。”
  ――事情只有小部分人知道,方天芝、黑山、三老等等,都是上了年纪的,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壮,应该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福婆见到照片、甩出手机的反应,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亏心。
  ――对方上来就下重手,一而再、再而三,连“人石会”有了戒备都没收手,这样的“勇夫”,不是受激于重赏,就是因为血仇。
  事情扑朔迷离,但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结已经解开,过两天就可以高高兴兴回老家了。
  陈琮一身轻松,要说还有什么小遗憾,应该就是葛鹏了:相识一场,又得金媛媛“救”了一次,也算是有缘聚头。
  这小子,人间蒸发一样,到底跑哪去了?
  ***
  陈琮还以为,今晚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没想到,又做梦了。
  这一次,不好说是不是噩梦: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扰动惊醒,心慌气短,烦躁难安。那感觉,很像地震来临前的动物,想乱跳、想出窝、想上树、还想拱圈。
  他翻身起来,大口喘息、口干舌燥,窗帘拉得太紧了,一丝光和气都不透,他大步过去,唰地一声拉开。
  窗外,简直是一出魔幻现实主义大片。
  停车场还是那个停车场,小车大车都趴伏得安稳、纹丝不动,但颜色不对。
  整个停车场,不止停车场,视线里的一切都被裹在涌动着的半透明油彩当中,明明房子、车子乃至路灯、垃圾桶等各类大小物件都是静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游动、挤压、碰撞、甚至互相渗透的。
  色彩有多种,油黄色、青绿色、黑色、紫红色,以及来不及细细辨认的其他颜色,色彩的诡异流动带来了视觉上的假象,会让人觉得,整个环境也在扭曲、变形。
  更妖的是,陈琮可以肯定,这些色彩不是看画那种平面二维的涂抹,而是三维立体铺展的,所以色彩行进之际,会隐约出现明暗的拖影。
  还有,这些颜色本身也不平静。
  油黄色在晃漾,陈琮就是凭这一点确认自己是在做梦。
  青绿色中有雾状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杂点以及流动痕迹,紫红色中又好像有针,极细极长,贯穿其中。
  他乍看时觉得,这种多色的混杂颇似梵高的名画《星月夜》,后来觉得不适,更像《呐喊》,试想想,《呐喊》这幅画,所有颜色躁动般游起来撞起来挤压起来,还向着现实入侵、三维展开,并且每一种颜色内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来,是能杀人的。
  这不止是眼花缭乱,这是让人的五感运转都崩盘了,陈琮呼吸急促、心跳过速,开始出现幻听,甚至会突然惊惧,觉得那颜色铺天盖地、即将把自己压扁。
  多亏了突如其来的一声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细钓线,把他从那个窒息的大漩涡里颤巍巍拎钓出来。
  陈琮腾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这真还不如梦到蛇呢。
  颜如玉跟他说话:“怎么,做噩梦啦?吓我一跳。”
  陈琮转头看。
  那声信息音不是幻听,颜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机消息,一张脸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陈琮抹了把额头的汗:“几点了?”
  颜如玉答非所问:“嚯,天不亮发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么事了。”
  还念给陈琮听:“第四十七届大会延期,会众可根据工作安排,自行选择去留……散会咯。”
  这就……散会了?
  陈琮觉得自己有一半还停留在梦里,听颜如玉念信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连缀成句,就是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僵了会,下床走到窗前,拉帘推窗,想让凌晨的寒气帮自己醒醒脑。
  天确实没亮,但边缘处最稀薄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晨曦的微白,停车场还浸在安静泛黄的路灯光中,正对着窗停了辆蓝色的皮卡,车灯像两只呆滞的眼。
  一阵风吹来。
  真特么冷啊,陈琮抖抖索索伸手,又关上了窗。
  ***
  肖芥子也还没醒。
  可能是因为昨晚上运动量有点大,她睡得很好,停车场靠近马路,总在过车,其实有点吵,但听习惯了之后,车声就像河流,连绵不断,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睁开眼的时候,身周都是雾,像混沌初开。
  这场景,她每晚都能见到。
  她爬起来,向着雾里走,心里很平静,知道走着走着,雾气就会渐渐消散,接下来,会像书里说的那样: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来。
  没有雾了,可能是因为多“长”了一只眼睛,这次看周围,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阔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头顶,白色则自半空延展到脚下,分界处不是平直的地平线,是斜而巨大的一条――这个世界像是经历过挥刀一斩,留了条无边无际的刀痕做分界线。
  肖芥子原地坐下,顿了顿又躺倒,阖上眼睛,两手努力向左右伸展开,陷进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着的种子,而手指是种子上长出的根苗,要尽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养分。
  姜红烛说,这叫“石补”。
  她说,吃东西是补,养石头也是补啊,石头也是能养的你信不信?就好比乡下人养猪崽,它小的时候是你照料它,养大了,膘肥体壮,就该它回馈你了。
  石头养着养着,也跟人亲,养到后来,就好开宰进补了,只不过补的不是营养,是另一些东西罢了。
  这话,肖芥子是信的,毕竟她的石头是和田玉,而关于玉,民间自古就有很多说法,比如“人养玉,玉养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开宰了吗,人平安那就是进补了,这种补,好过人参虫草。
  过了会,肖芥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
  就在她身侧不远,有一处的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温时,因为太阳炙烤引发区域空气密度变化,光线产生折射,使得人眼视物失真。
  有什么东西,雾蒙蒙的一团,就在那一处,又钻又挣,仿佛要拼命挤出来。
  肖芥子目视着那一处,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句:“两年了,怀个哪吒也该出来了,肖结夏,你怎么就一直没动静呢?”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拗弯的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了回去。
  ***
  皮卡车内响起一声发闷的骇叫,地上那个“茧”扭了又扭,终于挣脱开来。
  肖芥子头发蓬乱,身子微颤地顶着被角坐在一片黑里,突然反应过来,扬手抓下最近一面车窗上的挡光膜。
  天微微亮,场周的路灯已经熄灭,不远处,兴许是早餐店晨起作业,烟囱里的白烟像雾,袅袅扬升。
  什么鬼东西,她的那个胎里头,是什么鬼东西!?
  红姑呢,得赶紧去找红姑问问。
  念及姜红烛,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红姑居然一整晚都没来找她?
第17章
  肖芥子匆匆收拾好车内,揭下眉心的那只“眼睛”藏妥,头发都顾不上绑,随手抓了顶帽子戴上,开门下车。
  她走到葛鹏车后,装着蹲下身子系鞋带,低声叫了句:“红姑?”
  还是没回应。
  又抬头看417的破窗,窗帘依然紧拢。
  之前不这样的,前两次,姜红烛的动作都很快。
  肖芥子叹了口气:“这次不好搞了吧,我就说人家有防备了。”
  她怏怏坐回皮卡车,想帮忙又无从着手,她这段位,上场都没资格。
  只能默默祈祷姜红烛别失手,她要是栽了,遭反噬失心疯事小,自己的事可怎么办?
  ***
  陈琮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是饭点,今日的餐厅必然热闹,他不想错过,匆匆洗漱之后,就和颜如玉互催着出了门。
  没料错,走廊里已经在“预热”了,不少客房都敞着门,裹着睡袍的会员三两聚头,大多一脸懵逼。
  “这就散会了?”
  “昨晚到底什么情况?哨子突突吹,听说是入室抢劫?”
  “这么多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因为部分成员出状况,说散会就散会?从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凭什么多数迁就少数啊?”
  果不其然,秘密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大多数会员其实跟他一样,都不明就里。
  两人本想走楼梯下去,但路过电梯时,瞥见显示电梯正从三楼下行,一时犯懒,都站住了。
  陈琮问颜如玉:“待会我朝马修远要回行李,就能滚了吧?”
  此行是为了找陈天海,现在他不想找了,这爷爷比他能耐多了,他找不起。
  颜如玉点头,还提供贴心服务:“陈兄,你要是想知道后续,回头我打听清楚了,给你发个大结局。”
  陈琮笑,他确实想知道后续,那个姜红烛、肖小姐,乃至葛鹏,他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想归想,总不能无限期留下来看戏,他还没那么任性。
  还有,对颜如玉,他其实也好奇:“你这号,到底为什么特殊?”
  颜如玉还没来得及回答,电梯门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马修远,扶着行李箱满脸堆笑,笑里带局促,半弯了腰,正给人赔罪。
  另一个……
  是个挺潮的年轻男人,穿刺绣的牛仔服、缀铆钉和银链的黑色阔腿裤,个子只比陈琮略矮一点,但因为扎了个道士头,脑袋上立着小揪揪,上头还插了只红宝石做腹、镂空金片当翅的穿花蝶,所以看起来,也差不多高。
  颜如玉的面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推着陈琮贴边进了电梯,像是刻意要降低存在感。
  马修远抽空冲两人点头示意,又赶紧继续向那人致歉:“实在是抱歉,是我们安排不到位……”
  年轻男人没好气:“家里一堆的事,你们几次三番请,我才过来,涮着人玩呢?谁的时间不宝贵?我管你们选哪天再开,别给我下帖了,没空。”
  马修远的腰又弯低了几度:“真的是意外,还请理解一下……”
  说话间电梯停靠一楼,门一打开,年轻男人就负气跨了出去,马修远拖着行李箱,忙不迭跟上。
  陈琮也想出电梯,被颜如玉拦了一下。
  他不明所以,见电梯门要关,赶紧又揿下开门键:“这人说话挺冲的啊。”
  按理说,会员间没有三六九等,不分上下级,马修远负责接待不假,但没必要看人脸色、这么卑微吧。
  颜如玉呵了一声,示意陈琮可以出电梯了:“069号。”
  069号?
  想起来了,39,69,99,都是特殊号。
  陈琮好奇:“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小揪揪上插了只穿花蝶,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那只蝴蝶做工精良,用料上乘,069号,莫不是做宝玉石饰品的?
  颜如玉摇头:“不太清楚,只听说有些宝玉石要从水里来,他们家有门路,比较擅长。”
  陈琮被他这个“不太清楚”给诧异到了:“你们尊贵号之间,都不沟通的?”
  一个班级里,学霸们不都是玩在一处的吗?
  颜如玉耸耸肩:“互不来往。”
  何止是不来往,他这趟来,还被嘱咐了,“69、99,绕着走”,别去攀交情。
  陈琮不理解:“为什么啊?”
  颜如玉没说话。
  ――为什么啊?
  他当时,也问了干爷同样的话。
  干爷回答:“奈何桥上全是鬼,阳间未必都是人。这两家,怕是有能耐起我们的底。”
  ……
  颜如玉对着陈琮一笑:“不为什么,有些人最好别去认识,认识了也别深交。隔雾看花最美,能保有美好印象。就好比咱们,陈兄,咱这交情,到这也刚刚好,再深,就不合适了。走了,吃饭去了。”
  说完,大模大样地走向餐厅,那架势,仿佛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刚点拨了陈琮什么了不得的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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