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了句:“过得跟个泼妇似的……”
书上说了,女人不能易怒、暴躁,那样容易生结节,要时刻舒展,拿自己当花,活得美丽而又优雅。
肖芥子拗低车内后视镜,镜内所见,简直触目惊心:一头潦草乱发,眼神凶戾,脸都气得变了形。
她拿手指慢慢理顺头发。
这样可不行,姜红烛一疯,她就跟着乱,还有没有点自己的节奏了?她的性子还是不够稳,得去买盆花来养养,陶冶身心。
肖芥子给车子打火,开动的刹那,她又瞥了一眼小院。
姜红烛,就先扔这儿晾着吧,不然,她不长记性。
***
陈琮回到房间。
颜如玉又在床上“练瑜伽”,明明听见他回来,眼皮微掀,复又闭上,装着一无所知,显然对他“藏话”一事,仍然很有意见。
陈琮懒得理他,径直上床躺下,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床周的蜡烛都灭了,没了香雾缭绕,居然有点不习惯。
他拿起打火器,间错着点了四五支,再次躺下时,还两手交叠置于小腹,一副活腻了的姿态。
这药烛的确神奇,烧着烧着,四五线香雾就俯首弯腰,向着他绵绵递进,让他觉得自己很像积年的老鬼,正慢慢吸食这世间的阳气。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社会主义的朗朗乾坤下,一个在吸食阳气,一个在谋求怀胎。
陈琮想梳理一下这半天里聊的事,又觉得烦,陈天海可能给他下过毒,也可能没有,这老头是另类的可盐可甜,好像干什么都不奇怪。
早知道不找爷爷了,不找,他还是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这一找吧,不但稀薄的爷孙情保不住了,他的无忧无虑也一去不返了――小时候,葫芦娃的故事就告诉过他,找爷爷找不出什么好事,一准遇到妖魔鬼怪。
越想越烦,他转过头,拿颜如玉排遣:“怀出什么来了?”
颜如玉噌地睁开眼睛,朝这头欠起身:“陈兄,你这都知道了?”
他跟陈琮抱怨:“真不是人干的事,让我先提高专注力,说什么人石交流,首要在于心静,你说这怎么静?外头噪音这么多!”
陈琮心说:外头噪音多不多不好说,你心里噪音一定挺多的,我只说了一句,你哩嗦返我这么多句。
抱怨完了,颜如玉反应过来:“养石头这种事你都知道,陈兄,你是要入会了吧?你到底干什么了?”
陈琮拿手挥了挥冲着脸来的那道香雾:“也没干什么,那天晚上,不是有个穿戏服的女人惊着了寿爷吗?巧了,我昨天开车出去,撞见她了,就想表现一下,把她给拿下……”
他示意脖子上包着的伤:“然后,我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三老说,我这是被‘点香’了,他们怪过意不去的,就跟我多聊了会。聊的过程中,估计是看出我老实又善良,是个可造之材,就问我,想不想入会。”
说到这儿,他吁了口气:“我还没拿定主意,这入会……好像也没太多好处。”
颜如玉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盯着盯着,呵呵笑起来,笑得陈琮心头发毛。
他说:“陈兄,你这人越来越没劲了,‘人石会’什么德性你当我不知道?遍地都是狼,会相中你老实又善良?”
陈琮反问他:“‘人石会’什么德性?”
颜如玉嫌瑜伽音乐太吵,随手摁掉,朝着他盘起腿:“有句话你听过没有,‘人石会’的码头不纳废船,淘汰起弱鸡眼都不眨。”
陈琮心中一动:“弱鸡?不是只淘汰违法违规的吗?”
颜如玉冷笑:“大哥,它只有99个号,这还不明白吗?古代那种大的帮派,动辄成千上万人,丐帮那更是弟子遍天下,‘人石会’为什么只有99个?是玩石头的人少吗?当然不是,它只纳头部、最精良的,你不行,你就走人、让位,自有新人顶上,你以为它会拖老拽小、跟你携手共进?能立在这的只有狠人。”
他着重强调:“无一不狠!寿爷房里,那瞎子,就那小日本,你见到没有?”
陈琮点头:“见是见到了……一个瞎子,狠在哪?”
颜如玉白了他一眼:“想必你也知道,养石头最重‘精气神’三宝,三宝之中,‘神’为上。这位友人,在中国悟到了养神的至高法门,其实这法门,你肯定也听过,就是没往心里去。”
陈琮好奇,忍不住也坐起身:“什么法门?”
颜如玉回答:“闭目养神。”
陈琮呆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养神?”
颜如玉没好气:“就是闭目养神!那之后,再没睁过眼,当然了,起初可能不太纯熟,遇事还会睁一睁,后来就一闭到底了。反正,就我听说,十七年没睁过眼了。他之前在日本,叫什么郎什么君咱不知道,反正现在,都叫他养神君,或者瞎子。”
“瞧见没有,这多大魄力?老实又善良,说出来你不嫌寒碜?”
陈琮有点意外,这跟他想象中同舟共济式的协会完全不同:“就因为人家势弱就淘汰,也不拉拽一把?太没人情味了吧。”
颜如玉说:“虽然我跟这破协会也没什么感情,但陈兄,这我就要跟你好好捋捋了,朝协会要人情味,请问你给协会什么了?”
他屈起一根手指:“首先,你记住,你加入这个协会,是不缴任何会费的。大哥,你上学念个书还得交班费呢。你就给协会交块石头,回头万一被退,人还还给你。平时,你也难得履行什么义务,二十年一趟的大会,想不来就不来,来了,还给包交通住宿。”
说着,又屈起一根手指。
“再次,想想协会给了你什么。生意互惠,是财脉也是人脉;教你石补,连个教学费都不收。虽然不能补出个长生不老,但希望你知悉,自古以来,协会有老死的、作死的,从来没有病死的。你要说它图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琢磨着,像那种文化遗产,是一种传承,它就希望人石交流这种事儿不断绝。”
“所以,当然是优胜劣汰,不行就换。你可以说这样不近人情,但事实摆在眼前,‘人石会’存续至今,从未老迈,就是因为它注的都是最新鲜的血液。39、69、99为什么能一直保号,就是因为无可替代,好比69号,水下作业太强了,想换也换不掉。”
“综上所述,你勇擒什么戏服女人受伤,协会可能会感激,可能会包你医药费,但绝不会为这个纳你入会,老实又善良就更扯了。陈兄,哑口无言了吧,还是坚持不说?”
陈琮笑笑,一脸的“对,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颜如玉也笑:“行,你可别告诉我,我总有办法知道。”
***
傍晚时分,梁婵来找陈琮,说是阿喀察有个周末夜市,这两天正赶趟,想拉他一起去逛。
陈琮对这邀约有点莫名,但还是答应了。
一来他心里有点烦,确实想出去走走;二来,颜如玉对他放完狠话之后,看他的目光,就总像在看渣男――大概是因为他给陈琮讲了不少事,陈琮却始终不尽不实,让他觉得太亏了――这目光,陈琮实在有点难顶;三来,梁婵是个漂亮又讨喜的姑娘,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梁婵也是没办法,这是梁世龙交代的事,说三老已经正式邀请陈琮入会,但他态度含糊,始终没表态,让梁婵去探探口风,还强调要“不经意一点”、“别做得太显”。
总不能去人房间探口风,阿喀察又是个小地方,梁婵在网上找了又找,才搜到这么个夜市当由头。
……
陈琮一进夜市就觉得眼熟,顿了顿想起来,他在这条街上逛过,还买过煤精。
原来到了周末,路两头会设卡、禁止车辆通过,而原本走车的主街上,满布各色小摊,虽说没大型旅游景点热闹,但也颇具地方特色。
逛了没多久,陈琮突然发现,他买过煤精的那家店,被烧了。
可能是怕影响市容,店面处蒙了好大一块塑料布,但边角露出的烧得漆黑的墙还是明明白白昭示出发生了什么事,陈琮打听了一下,得知老板这些天都住在店里,昨晚上可能是肚子饿,半夜起来煮夜宵,不慎走火,人也被烧伤、进了医院。
这都什么事儿啊,再想起姜红烛、陈天海,陈琮难免有点郁郁。
梁婵走在他身边,满心怏怏,这一路上,她各种跟陈琮说话,一会让他吃小吃,一会让他看新鲜好玩的,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平时,都是别人约她出来、使劲浑身解数逗她,现在,她这么卖力,都没得个笑脸。
在一处小吃摊头前,梁婵终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陈琮一愣:“啊?”
梁婵委屈:“我跟你说那么多话,你答得都有一搭没一搭的,我还给你讲笑话了,你笑都没笑一个。”
她还讲笑话了?陈琮完全没印象,可能当时一直在想煤精店老板的事吧。
他有点过意不去,赶紧笑了一下。
不笑还好,这一笑,梁婵更气了:“不想出来逛明说,这么敷衍算什么事,你自己逛吧,我不在这碍事了。”
说完,掉头就走。
陈琮意识到得罪人了,赶紧去追,才追了两步,蓦地停下。
他看见那位肖小姐了。
她站在不远处,一条连着主街的小巷口,夜市的光恰恰照亮巷口的边缘,她只半边身子探在光里,另一半隐在暗中,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接上,她笑了笑,眼神往巷子内略作示意,又退了回去。
这明摆着是让他过去。
这可是姜红烛那头的人啊,陈琮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穿过人流,来到巷子边。
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她。
她倚着墙站着,还穿那件风衣式的长棉服,厚底圆头的长靴,换了顶钩针的白色八角帽――她可真爱戴帽子,没见过几次,已经换几顶了――手里还抱着一盆白色的蝴蝶兰。
她斜乜了他一眼,大概是对他脸上的表情很不满意,冷哼了一声:“怎么了?对着边上的姑娘笑得花红柳绿的,见到救命恩人,就这表情?不给我也笑一个?”
第28章
陈琮差点笑出来。
倒不是真的为了给肖芥子笑一个, 而是,她委实有点好笑。
主要是因为她抱的那盆花。
花没问题,花盆一言难尽, 那种中老年花友偏好的八角瓷花盆, 还特爱在每个瓷面上绘制花花草草、写上几句人生箴言。
正对着他的那个瓷面上写着――
静心又美丽, 常笑少生气。
原本她这个出场, 来得很突然,又身处幽暗的小巷, 神秘感和压迫感拉满, 陈琮过来的时候,多少有点发怵, 一看到花盆, 就只剩下想笑了――又不能笑, 一过来就对着恩人哈哈捧腹, 这不二百五吗。
所以, 只能憋着。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清了清嗓子, 主动开口:“找我有事啊?”
……
肖芥子还真不是来找他的。
睡梦惊魂,不是不后怕的, 她需要给自己补补,所以计划进城吃顿好的、买盆花, 以及最重要的,把姜红烛晾半天。
小地方, 鲜花店还有几家, 专门卖盆栽的实在少, 好不容易在夜市找着一家, 可选也不多, 店主听说她想修身养性,极力向她推荐店里最后一盆蝴蝶兰:“这花好养,兰花嘛,高贵又优雅,跟美女你的气质非常搭配。”
店主要是看到她发怒时的气质,多半就会推荐仙人掌了。
肖芥子也有点嫌弃花盆,但店里的花盆都是一个调调,花红柳绿,跟被乾隆爷点化过似的,只得先抱上了,心说回头换个古朴点的也不难。
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陈琮,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都是签过契约的关系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正式打个招呼,还没拿定主意呢,陈琮自己看到她了。
那就聊两句呗。
肖芥子说:“我能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没数吗?”
陈琮点头:“合约是吧。”
可能是因为真的被她救过,救命恩人面前,陈琮大体还是放松的。
虽然她确实趁人之危、软硬兼施地让他签了一份空白合约,但说到底,自己的命宝贵,她想要什么回报,他尽量给就是了――万一她提丧良心的过分要求,他就耍赖、或者装弱小不做呗。
他看看四周:“就在这聊?”
肖芥子说:“吃着聊呗。”
又示意了一下外头的夜市:“你选地方,带路吧。”
***
夜市里,最多的是羊汤馆,陈琮选了口碑最好的一家,拣招牌菜点了一桌。
羊汤锅很快翻沸,乳色的羊汤在锅里打花,热气腾腾往外冒。
肖芥子的蝴蝶兰先是摆在桌上,眼见锅气来袭,怕损了花的脱俗气质,有碍她后续修身养性,又给挪到了桌底下。
大灯光底下,陈琮才发现,她染银发。
不是那种流行的挑染,是一大片,从帽子下头露出来,晃人的眼。
肖芥子察觉到他在看她头发:“看什么?”
陈琮说:“没什么,你头发颜色怪好看的,就是……为什么不全染呢?”
普通人很少这样生硬地划区块染发,要么挑染,要么全染。满头银发,像冰雪女王那种,会更带感吧?或者带一些梦幻的色调,夕阳橙啦,神秘紫啦……
肖芥子“啪”地一声将那张空白契约猛拍在桌面上,凶他:“说正事。”
陈琮吓了一跳。
做宝玉石这行,尤其还偏点设计,审美都还是靠谱的,他偶尔会给客户一些穿搭、发型发色上的建议,不夸张地说,大受好评,为店里赢得回头客无数。
怎么到她这就行不通了呢?
说正事就说正事吧。
陈琮抽了笔在手上:“你想怎么签?”
肖芥子没吭声,她往蘸料里拌了点葱花,筷头搅了又搅,含进嘴里试试咸淡,问出第一个问题:“你爷爷陈天海,现在在哪?”
又是陈天海。
陈琮心里叹气,如实告知:“‘人石会’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还打过、关过我,但我是真不知道,他八年前就离家出走了。”
肖芥子拿汤勺舀了碗羊汤,吹了吹热气,呷了两口,眼皮略掀,目光在他脸上打转,似乎在揣摩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陈琮重复了一遍:“真的,我真不知道。”
肖芥子不置可否,过了会垂下眼帘、搁了碗,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羊肉片。
看来问不问得出东西来,都不影响她食欲。
陈琮忍不住:“你们为什么也要找我爷爷?”
肖芥子吃自己的,头也不抬:“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红姑说,陈天海偷过她很重要的东西。”
陈琮轻轻“哦”了一声。
事到如今,陈天海干什么他都不奇怪了,不过,仍然是有点唏嘘:两头偷啊,这老头还真是雨露均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