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尾鱼【完结】
时间:2024-10-24 23:01:49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些树,来自远古。
  煤精,据称是远古时期油料丰富的坚硬树木,在地下长期埋藏而形成的。
  她这是看到了煤精的前身吗,成为煤精之前,它们是树木,承接阳光雨露,有茁壮的生命。后来,埋于地下亿万年,像藏在胎腹中,由地母输血孕育。再然后,轰轰烈烈,或因岩浆喷发,或因地壳变动,重新出露于世。
  对比人的十月怀胎、人世匆匆几十载,石头的生命,是一场辉煌盛大的漫长孕育、旷日持久的与天同寿。
  陡然间,巨树坍塌,眼前重又一片漆黑,但这黑自由流动、随意排布,很快,黑里又褪出灰蒙蒙的白,灰白之间,显出几尊墨黑色、巨大的人形轮廓来。
  肖芥子止不住地颤栗,这些人形太大,而她太渺小,像巨窟大佛脚边的蚂蚁,拼命仰头去看,却又慑服于磅礴气势的威压,不敢一直盯着看。
  这感觉,像凡人窥见神明。
  正对面的那一尊,是个低首的长发女人,下半身是盘缠的蛇尾,右手微微上托,掌心间伏着一块石头。
  转向边侧,还是那个长发女人,她像是趴卧在地,一手支颐,一手托举,掌心间立着一块石头,因为是立着的,很像人形。
  那感觉,她正在细细端详手中的人形石,巨大的蛇尾扬上半空,很轻松惬意的身姿。
  这是……
  肖芥子脑子里灵光一闪。
  女娲造人,没错,是女娲造人!
  这是独属中国人的创世神话,大街上随便拦个人问,都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女娲是人身蛇尾,发型一般是长发。她擅长抟土造人,造人嘛,造好之后,自然要托高了仔细端详,唯恐有哪里塑捏得不周到。
  她又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女娲是长身立起的,微微垫脚,当然,因为她是蛇尾,垫起的是尾尖。姿势是仰头上看,右手高抬,手上攥着黑qq的一团,多半也是块石头。
  这不消多说,是在补天。
  肖芥子看明白了,心下却一片茫然,她再次转向。
  这一尊,女娲是侧向俯身的,蛇尾盘缠,神似一个“∞”形。她右手前伸,微微触着地面,指尖上立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挺胸抬头,似乎正要迈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造人已成,放人去世上自由搏浪。
  再下一尊,第五尊,也是最后一尊。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最后一尊的姿势其实最简单,就是直立、低首,蛇尾拖在地上。
  这些巨大的女娲像,本身就是轮廓、剪影,谈不上细节,但可怕之处在于,她总觉得那眼神是在看着她的。
  之前几尊,女娲都跟手中的“物件”有互动。这一次,女娲手中没任何物件,却丝毫不影响互动感――低处仰望,高处俯视,那俯视威慑力满满,形如审判。
  五尊女娲的轮廓剪影,初时清晰,后来也像巨树坍塌一样,流沙般四下涣散。混乱中,千万道日光自黑与黑的间隙射入,刺得她睁不开眼,或者说,即便睁眼,看到的也是一片光海光晕茫茫。
  她听到自己在说话。
  ――“交给他,记得交给他。”
  又听到有人喊她:“肖结夏!”
  她听出是陈琮的声音,愕然回头。
  陈琮怎么会知道,她妈妈给她起的、最早的名字?她早就改名叫“肖芥子”了啊。
  她拼命睁了眼去看,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她看到陈琮的身形,被光道拉拽得好似上古岩画上的人形,一直冲她挥手,大叫:“肖结夏,苟富贵,勿相忘啊。”
  什么?这不是《史记》中的词儿吗?陈琮说话,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文绉绉的?
  ***
  肖芥子被姜红烛晃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还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那种,窗户里透进来的道道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突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脸。
  万幸,皮是皮肉是肉,依然年轻细腻有弹性,并没有长成煤精镜。
  她长吁了一口气,撑着地坐起来。
  在地上躺了一夜,寒气浸体,哪哪都酸,后脑勺也疼,半夜摔倒时磕到了。
  那个煤精镜落在身侧,她下意识伸手想拿,姜红烛快她一步,一把抱起了揽进怀里,像是生怕她抢。
  肖芥子失笑:“至于的嘛,我又不要这东西,看看胎足够了……”
  说到这,突然想起来了,头皮一麻,直起身子:“红姑,你昨晚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你后来一下子僵着不动了、连煤精镜都没拿住吗?”
  姜红烛没说话,独眼盯着她看,眼神是那种形容不出的怪,看得肖芥子心头打鼓:“红姑?”
  好一会儿,姜红烛才嗯了一声:“知道。”
  她一只手抱着煤精镜,另一只手撑着地往回爬,像单桨划舟,爬得很滑稽。
  “这个就像出仙儿、走阴,到后来,总会失去意识的,也不奇怪。就像睡了个长觉,睡着睡着就醒了。”
  原来如此,听她的语气挺平静的,肖芥子提着的心放下了些,但还是不免有点忐忑:“那红姑,你看到我怀的胎了吗?”
  姜红烛身子一顿,说:“看到了。”
  看到了?!
  肖芥子更紧张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啊?危险吗?要不要掐掉?”
  姜红烛忽然有点不耐烦,凶声恶气:“你自己不会看吗?非追着人问?”
  肖芥子愣了一下,也来气了:“我要会看,我还问你?医者不自医,煤精镜看不了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红烛回头看她,笑得阴阳怪气:“芥子啊,你是真不知道,你昨晚上,已经生了吗?”
  生了?!
  肖芥子傻了,她当然不知道。
  她昨晚上,是脸上贴着煤精镜昏睡过去的,入睡后如果说有人石交流,那也是和煤精。
  没错,她这一夜,纷繁复杂,看到了很多东西,应该都是来自煤精――就是,奇怪了,她的抓周石是和田玉,天地玄黄,怎么突然间跟煤精有感应了呢?
  不过,既然生了,那就表明平安顺遂,不是魔胎了。
  肖芥子惊喜:“那……红姑,是什么啊?”
  姜红烛说:“你现在攥着你的石头睡一觉,不就知道了?”
  肖芥子气结:“现在人这么精神,哪能说睡就睡?反正你也看到了,告诉我呗,你又不损失什么。”
  姜红烛看了她好一会儿,还是那副怪异的神气,顿了会,指向不远处、窗边的墙角高处:“那儿就有,自己看。”
  那儿就有?
  肖芥子赶紧起身,小跑着凑到窗边。
  大冬天的,这种没暖气的土屋,实在也很难找到什么活物的痕迹,她上下左右看了会,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窗边墙角处,挂着一张夏日留下的破蜘蛛网,风从窗户的缝里透进来,鼓得蜘蛛网一荡一荡的。
第47章
  天气很好。
  肖芥子裹着新外套坐在车顶, 拿绒布细细擦拭自己的那块“天地玄黄”。
  石头摩挲得久了,确实更加温润,比起初时的死白暗黑, 多了几分油润灵动的活气:白的那截如羊脂, 黑的那段像亮漆。
  擦完了, 她拈着玉举高, 眯着眼睛对着日光看。
  也不知道她的那只小蜘蛛,爬到玉的哪一处犄角旮旯了。
  ***
  对于自己的石胎没能出个龙或者凤, 肖芥子是有遗憾的。
  石里的胎代表了自己, 谁不希望自己的形象独特、漂亮、仙气点呢?非龙非凤,来个仙鹤、灵狐都好, 怎么就是个蜘蛛了?人憎狗嫌的。
  不过她很快就想开了:世上人那么多, 总有人开到烂牌, 开到烂牌就不活了?人丑还不让笑了?
  拿到烂牌, 争取打出一手好局, 这才叫本事呢。
  没人喜欢蜘蛛,那她来喜欢好了, 谁让这是“自己”呢。人应该喜欢自己,她这样无亲无故的, 就更该多多地、狠狠地喜欢自己――不然太可怜了,全世界都憎嫌, 她也跟着吐唾沫,小蜘蛛就没活路了。
  再说了, 小蜘蛛也挺给力的。
  这几天, 她睡得特别好, 一睁眼元气满满, 对着镜子细看, 皮肤白得发亮,眼角平得没褶儿,眼底也清,一道红血丝都没有,可见是“大石补”开始了,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假以时日,她的白发没准都能转黑。
  真好。
  肖芥子乐滋滋将吊坠收回衣内,还伸手轻摁了摁。
  从现在开始,生活的重心进入下一阶段:大石补,以及……寻求姜红烛的保护。
  想到姜红烛,肖芥子抬头往前看。
  前方不远处,是片废弃的煤矿。
  ……
  内蒙古盛产煤矿,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是千禧头几年吧,大大小小的煤矿一度达到一千四五百家,但大部分安全生产条件不达标,亦即黑煤矿。
  后来,根据国家和自治区部署,对近八百家违规小煤矿进行了强制关停和炸毁、拆除。
  眼前这座,就是当年被炸毁的,二十多年过去,萧索得像另一个世界:竖井被炸塌了一半,周围的地面仍是煤黑色,拆除的地上房屋横七摞八,其间还压着些红白蓝塑料棚布,这么多年不腐不烂降解不掉,一有风过,就兴奋地呼啦啦直抖。
  姜红烛就在那片废墟上爬进爬出,冷不丁看过去,像只觅食的野狗。
  肖芥子想不明白,为什么离开阿喀察前,姜红烛非要来看这个远郊废弃多年的小煤矿――她网上搜了一下,这煤矿要规模没规模,要故事没故事,相当乏味。
  过了会,姜红烛往回爬了,速度挺快,顺着车轱辘上了车前盖,肖芥子俯身拉了她一把,把她拉上车顶。
  姜红烛坐在车顶,脱掉手上已经爬得脏污的工程手套,拎在手上看了看,觉得也没法二次再用了,随手往外一丢。
  以前,她爬着走路是不戴手套的,掌上早结了厚厚一层肉茧,肖芥子看不过去,给她买了一打工程手套来,说:“你不嫌疼手还嫌疼呢,那是手,你别当蹄子使。”
  那之后,她偶尔就戴手套了,说不上来哪个更好――不戴手套更方便、爬得快,戴手套吧,会觉得自己还像个讲究的人。
  她问肖芥子:“你也在这看这么久了,看出什么来了?”
  肖芥子摇头。
  姜红烛说:“那面煤精占卜镜,最早就是从这个矿里挖出来的。”
  那至少也得是上千年前了吧,肖芥子咋舌:“那么早,这儿就开矿了?”
  姜红烛哼了一声:“当然不是。”
  ***
  那年头,草原上还是游牧为主,偶尔发现这矿的部落,并不知道这是个矿,也没有开采利用,只是把这儿当成了神圣之所、部落禁地。
  据说最早,是因为做梦――整个部落迁徙到这,晚上,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身下的地底,有一条巨蛇匍匐,巨蛇长着女人的身体,手是向上托举的,掌心中立了个什么,看不清,闪闪发光。
  第二天醒来,人心惶惶,有人觉得这地方不祥,建议赶紧离开为上,也有人觉得这是天降神谕,应该挖地三尺,把那个发光的宝贝给找出来。
  最后,“神谕派”占了上风,阖族老小齐上阵,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了这面煤精占卜镜。
  但即便挖出了宝贝,也不能在这住下,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定居那是会饿死牛羊的,所以该游牧还是继续游牧,但一年一次,会定期回到这来,让煤精镜归巢――他们深信,女体的巨蛇是占卜镜的母亲,母子每年得见面,否则,会有灾殃。还有一种说法,这镜子要是不定期归巢,就会失去灵性。
  肖芥子心念一动:“那个女体的巨蛇,好像女娲啊。”
  这两天是怎么了,不是在昏睡中看见女娲的剪影,就是在现实中听到跟她相关的故事。
  姜红烛说:“是啊,所以那面煤精占卜镜上的女人,被称作‘女娲脸’。”
  可能是因为“归巢”这个禁忌,那之后,即便发生变故,煤精镜流到外人手上,“归巢”这个传统也延续了下来,也就是说,收藏这面镜子的人,会带着镜子回到草原,寻找最初的部落禁地,完成“归巢”这一仪式。
  “靖康之变后,这面镜子下落不明。但想找镜子的人,会有意回到阿喀察蹲守……”
  肖芥子“啊”了一声:“守株待兔是吧?找不到镜子,就找它的巢,万一有人带着镜子归巢,那就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姜红烛缓缓点头。
  “大概是一九一几年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太爷姜大瑞,来阿喀察办货,救了一个被群狼围咬的牧民,这人是部落的后人,身上就有那面煤精占卜镜。他很感激我太爷,两人相处得不错。他带我太爷来过这儿,还教他怎么看镜子。”
  说到这,无限感慨。
  那时候,这里还没开矿,周遭应该是一片荒芜,太爷姜大瑞,不知道是站在哪个位置,凝视着这一处的。
  肖芥子好奇:“牧民不养石头,他们并不知道正反面看出的,是什么东西吧?”
  姜红烛回答:“他们确实不养石头,但部落有不少传说和歌谣流传下来。所以他们知道,正面照出的,是你的吉祥石、护身石,反面照出的,虽然不是人,但就是你。”
  那个牧民,感念姜大瑞的救命之恩,一心想帮他找到吉祥石,护佑一生。
  他帮姜大瑞看到了一条“石龙”,姜大瑞由他话里话外、结合自身经验,推导出这应该是一条尚未开发的水晶矿脉,大喜之下,匆匆告辞。
  点出了矿脉之后,姜大瑞一朝暴富,也在业内一举成名,欣喜之余,他又想起了那面煤精镜,起了贪念:这实在是个稀罕东西,要是归了自己,那该多好啊。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肖芥子还是止不住同情那个牧民:“然后呢?”
  姜红烛冷冷瞥了她一眼:“放心吧,没抢着,让他给跑了。”
  好一番激烈厮打,双方各有损伤,最后还是功亏一篑:那个牧民带着镜子,踉踉跄跄,消失在茫茫暗夜中,姜大瑞一场忙活,只得了几张残破的羊皮卷。
  姜大瑞后来觉得,这也是好事,幸亏牧民跑了,免了自己造杀孽。晚年跟姜红烛聊起,又觉得这也许是必然:因为他养石头成的胎,是一头狼――狼子野心嘛,那牧民看过他的胎,会不会因此生了防备,所以才没有被他一击得手?
  ……
  原来有这么一段前情因缘,难怪红姑对煤精镜这么熟,还知道这个矿。
  肖芥子旧话重提:“红姑,找煤精镜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吧?”
  姜红烛泰然自若,没再否认:“人嘛,做什么事当然是为了自己,帮别人只是顺带。就好像你,这些年为我忙前忙后,你是为了我吗?还不是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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