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尾鱼【完结】
时间:2024-10-24 23:01:49

  出事之后,店里的工作人员以及后院那几个值班的, 都借口“死了人、心里害怕”, 告假的告假、旷工的旷工, 偌大前店后院, 一时间死寂非常, 鬼气森森。
  这里得关一阵子了,毕竟刚出过事,有必要散一散晦气。
  假山后头,似乎有人影微动。
  颜如玉厉声喝了句:“谁?”
  他攥紧拳头:特么的,今晚心情不好,这要是撞上个夜贼,你自求多福吧。
  那人嘿嘿一笑,自假山后转出身子。
  庭院的灯光很暗,暗光下,那人的脸色更青黑、黑眼圈也更重了。
  陈天海。
  今晚上出了这么多事,颜如玉几乎忘记这个人了。
  他盯了陈天海半天:“事发的时候,你在不在?”
  “在,我在楼上睡觉。”
  “你就没阻止?”
  “我不是说了吗,在楼上睡觉。听见动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楼下那么多人,我也不方便露面,就适当回避了一下。”
  话说得没问题,但颜如玉心头憋了口恶气,不阴阳他两句不痛快。
  “又在睡觉,你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觉?”
  陈天海笑起来,笑着笑着,无限感慨,一字一顿,像是在打机锋:“没办法,越累越睡,越睡越累。你干爷……这趟死不了吧?”
  颜如玉心头一震,目光渐转阴狠。
  陈天海又笑了:“别紧张,我和你干爷同住这么多年,闲来聊天,多少知道点事。这么能活的人,当然是很扛得住死的。你放心,其它的,我不知道。”
  颜如玉说:“你最好不知道。”
  他绕过陈天海,径直往茶室去,走了没两步,听到陈天海在身后说了句:“你干爷吩咐你的事,别忘了啊。”
  ***
  陈琮顺着导航,找到这家名叫“江户”的日料店。
  门面装修还挺日式,门口帘幌半遮,颇有一种内里乾坤大、入店方知就里的幽深感。
  出了这么大的事,颜如玉不在家善后,反而要请他吃饭,虽说理由冠冕堂皇,说是谢谢他昨晚见义勇为、仗义出手――但一来出手了也没救下颜老头、受之有愧,二来,答谢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他犹豫了一下,掀帘进店。
  服务员领陈琮去了二楼包厢。
  这是个独立的雅间,坐席挨着落地的观景窗:窗景是城市风貌,虽说不如自然景观那么沁人心脾,看点人间烟火,倒也别有风味。
  颜如玉正在看窗景,听见有人进来,动都没动一下。
  对此,陈琮表示理解:毕竟昨夜刚遭遇过重大变故,就别在待客礼仪上苛求人家了。
  他关好门,调整了一下状态,尽量面色凝重地过来:“颜兄,节哀顺变啊。”
  颜如玉身子微动,转头看他。
  陈琮正要落座,一时间僵在当地:“你的脸……”
  颜如玉的脸整个儿都是肿的,右边肿得更厉害些,有点淤紫,左边颜色好点,属于一般红肿。
  见陈琮呆住,颜如玉反笑了,他说:“怎么,很奇怪吗?干爷死啦,我心里头难受、又自责,恨不得抽死我自己……”
  说着突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啪的一记脆响,抽得陈琮头皮发麻,心说:完了,这小子有点不正常了。
  颜如玉却笑得很欢畅,边笑边示意座位:“坐啊,陈兄,坐。”
  待陈琮落座,他却又不笑了,面无表情地盯着陈琮的脸看,盯到陈琮毛骨悚然时,才说了句:“这家店我吃过,口味不错。我把菜单从头到尾都点了一遍,陈兄你都尝尝,不够了再点。”
  说完,揿下服务铃,吩咐上菜。
  店家估计早就等着了,铃一响,门一开,服务生鱼贯而入。
  上清酒的,上刺身的,上豪华天妇罗和松叶蟹锅的,连餐后冰淇淋都一道上了,顷刻间,餐桌布满,佳肴美馔,琳琅满目。
  颜如玉率先动筷,前一天他还嘲笑何欢吃起日料来像猪拱食槽,今天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三文鱼一筷子夹好几片,蘸了酱汁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出了有今朝没明日的感觉。
  边吃边口齿不清地招呼陈琮:“吃啊,你也吃啊。”
  陈琮敷衍似地拈了几筷子,食不知味。
  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颜如玉筷子一搁,抓了把纸巾胡乱抹了抹嘴:“陈兄,我昨天看过监控了。”
  陈琮没反应过来:“啊?”
  “监控,那精神病沿街一路砍杀的监控,陈兄你可真猛啊,那个凳子,这么使劲一抡……”
  他学着陈琮的样子,努力抬起胳膊一抡,抡完了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面色古怪:“但是,陈兄,我有件事不理解啊。”
  这一惊一乍的,陈琮神经都绷上了:“你说。”
  “你为什么救他们呢?”
  “他们?”
  “对啊,就是那几个被砍的,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呢,我不理解。”
  陈琮听不懂了:“为什么不救呢?”
  “因为他们跟你没关系啊。”
  陈琮搁下筷子:“我看那个精神病拿的是刀,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救,顺手就救了。这还要区分被砍的跟我有没有关系?谁还没个三灾两难的?这要是我遇险,我也希望有人救我啊。”
  “再说了,那几个人,都是普通人,应该都有家庭,万一出了事,伤心的是一大家子……”
  颜如玉冷冷打断他:“我没家人,代入不了。说起来,陈兄你也没家人啊,你还操心别人伤不伤心?”
  陈琮匪夷所思:“你什么意思?”
  颜如玉呵呵一笑:“没什么意思。”
  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家里不太平,我爸赌钱,老揍我妈,顺带也打我,总之,家里头一片鬼哭狼嚎的。”
  “所以,别人家吵架、打架、出事的时候,我就特喜欢开窗,听他们又哭又嚎、又吵又闹,听着听着,心里就踏实了,觉得老天还是公平的,大家都平等遭殃,不是我一家倒霉。”
  “我家里哭,我也喜欢听别人家里的哭声,这样,就觉得自己跟大家一样,很温暖,不再孤独了。”
  陈琮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颜兄,我觉得你心里有病,应该去看看医生。”
  颜如玉语气淡淡的:“是吗?你丑,你喜欢别人美?你穷,喜欢看到别人有钱?你倒霉,天天祈祷别人好运连连?陈兄,我这样的才是正常人吧,卑劣了点,但真实,这才是人嘛。你这样的,才是被社会美德扭曲出来的完美生物,没人味了。”
  陈琮不怒反笑:“我好心救个人,到你这,成没人味了?”
  颜如玉没事人样:“跟你随便探讨一下而已,怎么还急了呢?”
  说着,从身侧拿起一个织锦的小礼盒放到桌面上:“喏,我干爷送你的。”
  陈琮看着礼盒,没动:“你干爷……送我的?”
  “是啊,打开看看呗。”
  颜老头授意送的,却又没在第一次拜访时给他……
  陈琮拿过来,打开盒盖。
  这是玉件,和田黄玉。
  在阿喀察抓完石周之后,梁婵也催过他“赶紧请一块黄玉,好好结缘”、“请来了就好养石头”了,但这事是看眼缘的,他陆续也看过几块,有玉质不错的,也有雕工细腻的,但就是没入眼、不投缘。
  这一件,他一看就喜欢。
  玉质细腻,通身油亮,更难得的是颜色,是一种温润的鸡子黄色,微微泛红,第一眼就让人想到生命,或者初升的朝阳。
  玉形是个人形,颇像襁褓里的大头娃,正咧嘴大笑,而且,仔细一看,就知道线条未经雕工,像是天生形成的。
  但是,这玉只有一半,颇似把一个人自顶中剖开,只有面朝人的那一半,没有背后的那一半。当然,说剖也不确切,不是剖开的,是自然断开的,因为断口参差不齐、伴有裂纹和凹凸棱。
  明明是块罕见的上好玉料,却只能是个单面、人形件,有点遗憾。不过自然产出向来就是这样,不会事事尽如人意。
  “干爷送我的?”
  他跟颜老头只有一面之缘,而自己那一晚的表现,实在也没有值得老人家赏识之处:颜老头看上他哪了?肠胃差?爱偷纸巾?
  颜如玉嗯了一声:“干爷是老派人,见小辈是要给见面礼的,一般都是见后给,毕竟见了之后有所了解、才好准备礼物。现在干爷是不在了,但他的吩咐我还要照办的,希望你喜欢。”
  ***
  用完餐,两人一前一后下楼。
  陈琮抽空给肖芥子发了条信息:“吃完了,马上出来。”
  ……
  日料店门口,陈琮跟颜如玉道别,为了拖时间,又多聊了两句。
  正说着话,有个七八岁的小孩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声嚷嚷:“哪锅(个)是颜如玉?颜如玉是哪国(个)噻?”
  应该是个外地小孩,但一时间,也分不清他说的是哪里的方言。
  颜如玉一愣,眯了眼睛看他:“干什么?”
  他的脸肿得有点吓人,再一眯眼,自带凶相,小孩吃惊不小,吓出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我到店里找颜如玉,把这个交给可(他),说颜如玉会给我一百块钱。”
  边说边举起手里的红塑料袋,透过微透的塑料皮,能看到里头有一根红色蜡烛,还有一枚拆过又叠起、但叠得不那么规整的纸牌。
  陈琮没吭声,他记得之前,肖芥子明明跟他说,会乔装改扮、随便花钱雇个流浪汉把东西送到了事,没想到,花的是颜如玉的钱。
  颜如玉先还有点奇怪,看到纸袋里的那根红蜡烛,眼神立刻沉下来,下意识先看周围:“谁让你来找我的?”
  小孩随手往后一指:“青蛙超人噻。”
  循向看去,不远处是购物中心,广场上正在做活动,七八个穿青蛙皮的人偶正蹦蹦跳跳,忙着给路过的小朋友分发礼物。
  很显然,谁都能穿着青蛙皮混进去、也能无声无息撤离,这个源头不好找。
  颜如玉摸了摸身上,掏出钱包,抽了张百元的纸币递过去。
  小孩乐坏了,生怕他反悔,赶紧把红塑料袋递过来,接了钱拔腿就跑。
  颜如玉解开纸袋,拈起红蜡烛看了看,又拿起纸牌,第一眼就看到纸牌背面的字。
  ――转交039号。
  他阴沉着脸拆纸牌,陈琮感觉自己应该装得好奇点,也伸长脖子凑过来……
  奈何还什么都没看到呢,颜如玉已经飞快地把纸给揉了。
  四目相对,陈琮尴尬地笑,颜如玉也笑,说:“陈兄,那我就不送你了,我还有事要忙呢。”
  ***
  肖芥子在外头跑了一下午,劳而有获。
  徐定洋并不是当地人,是姜红烛半夜联系“摇人”、连夜赶过来的――那么,她必然要定住宿,而依照她那眼高于顶、出入有车的“非土鳖”做派,住的多半是五星酒店、豪奢民宿。
  所以,她在订房app上搜索之后,依照好评、价格、地理位置是否便利等因素综合排序了一下,把排名前十位的酒店都给跑了。
  重点是看停车场,顺便贿赂一下停车场的工作人员,请人帮忙看看这几天有没有登记过一辆车牌尾号358的大SUV,这辆车,一次从民宿驶离,一次从咖啡店门口载着徐定洋走人,她印象挺深,还记住了后三位的数字。
  也是运气,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地下车库看到车了。
  她立刻马不停蹄地奔到电子商城,花三百块买了款德产的汽车定位器,虽然是回收二手,但号称“进口芯片”、“误差不超过一米”,据说还有录音功能――虽然粘在车底,录音什么的不太指望,但她还是一咬牙拿下了,有备无患嘛。
  ……
  回到民宿,天已经黑了,她累得不想动,直挺挺往床上一趴。
  趴了会之后,打开手机上连接的定位器app:代表车子的小红点一直没动,录音器什么的,也没录进任何有用的声音。
  陈琮正躺在床上研究那个襁褓玉人:“肖小月,消息送到了就行了,你为什么还搞这么多事,又是查酒店,又是搞追踪,你是不是还想救姜红烛呢?”
  徐定洋这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姜红烛这种过河拆桥的行径,也实在让人不齿,依着他的想法,消息送到就算仁至义尽,也别去管这些狗咬狗的破事了。
  肖芥子没吭声。
  陈琮也不好多说什么,肖芥子和姜红烛毕竟是实打实朝夕相处过几年的,自己一个“外人”,不便发表太多意见。
  他只能侧面提醒她:“你注意点啊,姜红烛这人,翻脸不认人。利用何欢给她做事,用完就算,利用春焰帮她报仇,反手就把人卖了,你防着她点,别哪天也被她坑了。”
  还是没声音。
  陈琮好奇,欠身爬过来看:好家伙,这是秒睡啊。
  再一想,也正常,她昨晚熬着没睡,今天又忙前忙后一天,是捱不住了,不像他,下午回来还补了一觉呢。
  他拿过手机,既然你睡着了,那我帮你看着点定位吧。
  顺手也调暗了灯。
  ***
  肖芥子一秒入梦。
  睁开眼睛,只觉室内昏暗,通往小院的玻璃门上,一只脸盆大小的蜘蛛倏忽掠过。
  就一两天,长这么大了,肖芥子恍惚了一下,忽然有点激动:哪天要是长成小汽车那么大也挺炫酷的,她就用不着自己走路了,出入都骑蜘蛛,比徐定洋的大SUV威风多了。
  她翻身下床。
  睡之前她就打定主意了,要去看看姜红烛,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无妨,反正她有蛛丝当路标。
  她翻过院墙,很快找到一处浓雾滚滚的地方,钻了进去:雾气中,三根不同亮度的蛛丝,颤颤通往不同的方向。
  怎么三根了?
  下一秒,她想起来了,是煤精镜,昨晚挖出煤精镜之后,她好好摩挲观察了一番,果不其然,又被纳入她的蛛网里了。
  她根据光泽的不同,选定姜红烛的那一根,循着走了出去。
  这一次,又跟之前不同,浓雾像一条甬道,走着走着,前方会突然显像,而这些显像的场景,都是她这些天在市内奔走时、停留过且有印象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蜘蛛长大了的缘故,这段路程比想象的近,看到五星酒店的门面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下午,她可以进到酒店内部,四下走一遍,那岂不是定位更加精准?说不定她能看到姜红烛身处第几层、几号房间。
  下一刻,又一脚踏进浓雾中了:她没进过这家酒店,里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
  走着走着,肖芥子突然觉得很难受。
  说不上来为什么,周围也没声音,但她越走越是难受:呼吸紊乱、心跳加速、身子止不住颤栗,这感觉,有点类似身周存在着某种声波,耳朵听不到,但对身体的伤害一点都不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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