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施的大半张脸掩在山洞的黑暗之中,她慢慢站了起来,“这位大哥,敢问我们要怎么做?”
外面的两人都没有意识到,洛施话语中的镇定自若,全然没有了先前泼辣愚蠢的影子。
“你直管走进那山洞,到了尽头之后,再全须全尾的走出来,便算是通过了考验。”
洛施挑眉,捆住双手的绳子掉落在地上。
这算是什么考验?没头没脑的,她就算是没走到尽头,也不会有人发现。
外面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山洞尽头,有关于宝物的线索。”
洛施转身的动作一顿,这就说得通了,有这句话做诱饵,谁不会想要走到那尽头看看?
她一一解开其余三人手上的麻绳。
害怕之余,莲香神情纠结,还是抓着洛施的手臂问道:“你是故意被抓的吧?”
洛施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她心里想的莲香生气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莲香生奇,瞅了瞅她,又看了看钱卫,“那你和少爷扮作怨侣吵架,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瞧他不顺眼。”
莲香还未发作,钱卫替她说道:“她想要转移那两人的注意力,以给她争取挣脱绳子的时间。”
洛施撇撇嘴,“竟叫你看出来了。”
“我要是不看出来,可没有办法配合你。”
洛施笑了一声,“说起来,要不是你反应快,将话题引到宝物上,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
莲香这会听得糊涂了,但她没机会插嘴,因为钱卫凝视着洛施道:“你对宝物感兴趣?”
洛施的心血来潮缘于她故意装傻,将两人变作一对浅薄怨侣,他想,她是要骗过吴老——那个看起来是谷中管事的人。
“算是吧。”洛施喃喃自语:“可能是因为,我开始对这座山谷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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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永驻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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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飘过,掀起洞内的湿气和尘土。
零星吹亮火折子,火光映照着他的大半张脸,“洛姑娘,被赶进山洞,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钱卫亦是不解,依据他之前的经验,如此这般的受制于人,往往只能干着急。
洛施靠着洞壁,说出的话一贯欠打,“我放弃反抗,抬手任由他们发挥,总比你被十几人围殴,最后实在讨不得好要强吧。”
言下之意,她也不算是故意被抓的,是实在打不过。
零星无语片刻,就连对待被她拎出来挖苦对比一事,都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愤怒态度。
见惯了她不可一世的嚣张,如此坦然,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钱卫扶额,挡在了零星身前,说实话,洛施有时候气人的功力是真的强劲,而她偏偏又用上一副真诚的表情,倒叫人不愿去与她计较了。
洛施浑然不觉,她笑嘻嘻的直起身,看着钱卫捧起火折子凑到她身边,抢先一步说了他要说的话,“既然进来了,不妨就走进去看看。”
钱卫一愣,默然展开笑颜的同时,却是转头看向莲香和零星,前者只一个劲儿的揪住洛施的裙角,后者抱着双臂,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他点了点头。
这方山洞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特。冰凉的岩壁偶尔刺激着困乏的身子,一路走过去,耳边时不时呼啸而过的和风与涓滴滚在走道上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洛施渐渐放松下来。
莲香拖着零星走在前面,她和钱卫则落在后方。钱卫见洛施随意的拍了拍洞中岩壁,没话找话:“那被称作吴老的人,说那宝物可令人长生不老。洛施,你见多识广。”他扭过头:“你相信吗?相信长生不老吗?”
在他的意识里,洛施虽能与鬼魂打交道,应是最不忌讳怪力乱神之语的,但她的举动,却总是打破他的想象。
例如对上慕容昭,她屡屡质问狐妖的出处,似是并不认可妖怪的存在。
洛施脱口而出:“有什么不信的?我师父便是不死不老的。”
说话的人不将其当回事,听者却格外在意,钱卫在她身边僵住,洛施还在自顾自的嘟囔:“我那时贪玩,不好好练功,还常常顶撞他,他便说自己反正已是不老不死的怪物,有的是时间看着我练功。”
“你说他讲不讲道理?”洛施说到兴头上,匆匆转身,差点与愣在原地的人撞个满怀。洛施细细的眉尖微拢,“他是个怪物,我又不是,待我老了死了,就连给他养老送终都不能够了,他怎么还会妄想看着我练功呢?”
钱卫目光温柔,“你很不喜欢练功吗?”
“因为师父从来没问过我意见!”洛施很激动,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师父本人,不过也只是一瞬,洛施抓了抓头发,宁静片刻:“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老倌第一次见到我,就指着我说,我是他命中注定的徒弟,然后又蹦又跳的把我抓上了青梧山。”
她当时穿着一身破烂的乞丐装,抱着一个破瓷碗,因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原本开朗的性子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心里也多有不安。
没有人不喜欢嘴甜的人,但那时候的洛施,就连这门糊口的技艺都丢失了。
时值隆冬,雪下的尤为大,她像往常一样上街乞讨,却选择了沉默的待在角落里,恨不得不被任何人看见。
一是冷,她不保暖的衣裳让她除了发抖没什么气力想其他的;二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包围着,她的精神一直在被折磨。
再那样下去,她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那些东西吓死。
她是在那个时候,遇见师父的。
那人大约二十年岁,见小乞儿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目视前方,却对他随手抛在碗里的铜板视而不见,于是又刻意弯腰,与洛施的视线齐平。
洛施盯着那煞白脸色鬼魂的视线被他阻截,因而被迫迎上他的笑眼。
他穿着一身大红色束腰直裰,拢着暖和的氅袄,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里轻摇着扇面,叫冻得不想说话的洛施都打起精神,嫌弃的瞥了好几眼,然而那人却愣愣的顿住动作,扇面恰好停在洛施的发丝之上,笔墨描绘的青山秀水与女孩的三千青丝交织成一副崭新的水墨画。
小小的洛施向后躲了躲,眼中的殷红化为乌有。
而后,男人郑重其事的将竹骨扇收了起来,伸出手指,似是要抚摸她的脸,但顿了顿,察觉到洛施的防备,他改为潇洒的拍了一下洛施的头。
洛施只当遇上一个怪人,收拾包袱(只有一个小碗)撒腿就想跑,她头顶上这时传来一道声音:“姑娘,你见到过鬼吗?”
克制住情绪的男人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她那时终于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那双眼睛,让她看见的,是留恋人间的怨鬼。
她也知晓,自己的这双眼睛,让她饱受非凡事物的折磨;同样也是会在看见鬼时,瞳孔骤然变幻成红色颜彩的双眼,让师父看中了她,成为“他命定的徒弟。”
钱卫沉默着听完,洛施虽是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讲到这些,他却能从她不同于以往时刻的语气中听出别的意味。
不过,他挑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那时为什么是个乞儿?”
“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洛施像是在谈论再平常不过的问题,甚至轻笑了一声,“但我想活下去。”
“我试过去偷,可我的手脚不麻利,常常遭到毒打。”洛施怪叫道:“我还想过去抢,不过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一个小孩是抢不到什么东西的。”
其实远不止如此,只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早记不得了。
怎么可能会像说的这么轻松?
原来与她初见那日,她说的不全都是谎话。
钱卫在这样轻松的陈述当中,内心没来由的感到沉重,但洛施不是一个全盘接受同情的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如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你知道吗?他当时抓着我不让我跑,还一个劲儿的说我们的师徒缘分是上苍注定的,我那时想:‘上苍注定的缘分怎么只管告诉你不告诉我?’,和他玩躲猫猫斗了好几日。”
只是太冷了,那时的她又饿又累。拜他为师,是她能为自己择出的一条不算太差的出路。
而她原先想着,先偷闲耍滑的抵过那一阵,便偷偷下山,只要她能知道自己的眼睛究竟有何异处,那些什么引鬼、什么责任,与她有甚关系?于她一个半大孩子有何关联?
“后来,我还是不想练功,跟他斗智斗勇,可师父看起来整日都在笑,很好相处,一碰到这种事情,就跟炸毛的猫一样浑身都竖起刺来,我用出什么偷懒的把戏都能被他揪出来……我听见你笑了。”洛施想了想,“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也是最顽固的,跟你一样,又不太一样。”
钱卫这才收敛了心神,连取笑洛施的表情都尽数舍去,装作好奇:“哪里不一样?”
“他比你更聪明,更冥顽不灵。”洛施耸肩道。
钱卫哑然,高高提起的心又轻轻落下。
“听你的语气,你的师父对你还是很好的。”
好?什么叫做好?
洛施承认,师父对她有恩,她做不出恩将仇报的那种事,却也不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她尝遍百草被喂养出特殊的血质、违背自己的意愿被带着练武练功、承接收鬼的责任成为维护人鬼两界的阴差。
这是她为求温饱和生存所付出的代价,那些日子的挣扎和痛苦,也是师父带给她的。
洛施的声音轻了下来,忽然道:“我方才骗了你,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我是在逃难当中,被遗弃的孩子。”
“我的爹娘死了,也可能没死,总归,他们是不要我了。”
洛施舒了一口气,“至于那老倌儿……我先前觉得我师父只是在利用我。”
他们走得慢了,前方已经没了零星和莲香的身影,洞中一片黑暗,两人的身子时不时撞在一起,洛施絮絮叨叨的声音却从未停过。
“他时常望着我的眼睛出神。我后来想,他当时想上手摸的,应不是我的脸,其实是我发红的眼睛。”这么多年,洛施还是没想明白,她的眼睛除了能看见鬼,还有什么不同。她摸着下巴,“若他是皇帝老儿,那我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就是绝对的免死金牌。”
一旦打开话匣子,藏在心里多年的情绪似乎就如汹涌的波涛,以一种的云奔潮涌的水势滚滚而去。尤其是在这般幽暗和安静的环境中。
可后半段话怎能轻易的脱口而出?钱卫尤为在意这一点,老顽固似的道了一句“噤声”,洛施微愣,接着给了他一个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的一个白眼。
洛施继续道:“他对我严苛的训练,仿佛就是想将我变成他心中最优秀的赶鬼阴差,填补他心中的执念。”
钱卫恢复了之前话家常的语调,“那你如今呢?还是对他心生不满?”
“我想不清楚。”洛施肩膀垮了下来,不自觉停下步子,脚尖不自在的在原地画圈圈,“不过我这次下山,就是和他吵了架,赌气跑出来的。”
要是多年前的她,这可就是她的梦寐以求。再也不回去,再也不回青梧山,让她师父就此断了念想。
但人不可能一成不变,就像她长大后将青梧山当成了家,就像跑出来后得以正视了师父教给她的一切。
洛施抬头,“如今,也不知他有没有在生我的气。”
没有钱卫的回应。
只因,一会的工夫,角落里悄无声息窜出一个人,反剪住钱卫的左手,顺势将他带在了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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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永驻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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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抬眼,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她甚至还没能从懊恼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对面的人手持利匕,在幽暗的光影下,看不清来人的脸和神态。
钱卫对近在咫尺的危险见怪不怪的同时,敏锐的察觉到,身后人握着匕首的手在轻微发抖。
想来没有经验,也无甚恶意。
他这样想着的下一刻,那人手一抖,短匕在他的前颈处留下了浅浅的伤痕。
那头的洛施同时出声,表明来意,希望能稳住此人,“我们是来寻宝物的,都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洛施一面说,一面悄悄的挪动身子,只是他身后人虽慌张,却轻而易举的识破了她打的如意算盘,跟着往后退,“你别过来!你别动!”
声音沙哑,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洛施眼里闪过一道幽光,当真不动了,一手背在身后。
半晌,男人才像是放下防备,问道:“你们可是一进来,就被谷中派出的数十人堵截?”
洛施没想到他会认真问问题,动手抢人的心思歇了下来,她点了点头,“我吃了好大的亏。”洛施声情并茂,极力渲染当时的惨状,“我和我家那口子可都不是什么身强力壮之人,对,就是你手里那个,他好吃懒做惯了,只能依仗我来生活。就连被谷里那些人围追堵截的时候,他竟然还将我推到前头挡着……我身上落了不少伤啊!”
钱卫眼睛半闭,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这回连他都看不透洛施的路数了。
“你杀了他好了!”洛施收起抽泣,突然爆发。
“……”黑暗中的人噎了噎,像是丝毫没被她的情绪感染到,冷静的丢出一句:“你伤在哪里了?”
洛施——她没理他,还在自说自话。可以说,在这狭小的范围里,她持续抱怨的声音直接盖过了对方的问话,“他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人见了他说鬼话,鬼见了他说人话的有钱人吗!他早就不是了!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窝囊的贼汉子,要不是我可怜他,他早就饿死了。”
估摸着洛施絮叨完了,那道声音才姗姗来迟,“你说你受伤了,你伤在哪里了?”
洛施有点懵,但还是接道:“全身都是!我见他们是来抓人的,当然不会站在原地不动。”她犹豫片刻,低下头踢着地上的石子玩,“你想验验真假吗?”
那人不答,洛施干脆靠在石壁上,优哉游哉的指了指还在被威胁着性命的钱卫,“他身上也有伤,只不过比我的少,你看他的也可以。”
她如此放松的姿态,自然被那人尽收眼底,他瞥了一眼匕首抵着的人,轻嗤了一声,“这么说,你很恨他是吗?”
洛施不在意的点头,“我想丧夫想了很久了,正好,今日有你来帮我解决他。”
这时,钱卫剧烈挣扎起来,男人瞬间化作看戏的人,就连抓着他手臂的劲道都松了一些。
钱卫的整个人都像是要扑向洛施,魔怔似的重复着几句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我死,你早就想要我死了!”
洛施还没应,钱卫连连冷笑,脑袋竟是冲着离他几厘的匕首而去。
持着匕首的人可被他吓坏了,他赶忙将手收回来,又下意识的按着钱卫的脑袋将人给推出去。尽管他从不知晓,自己会有如此快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