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见识过洛施讽刺人的厉害,可相处久了,钱卫难免在她身上也只剩下无时无刻不生出旖旎的柔软,这会儿看她一挑眉,仿佛全身上下的刺又重新倒挂起来的样子,心神不免恍惚。
洛施又道:“我说闹鬼的时候,大婶确实回应了害怕,但她拿鬼和我一做比较,挖苦人也不是这么挖苦的。”
这话钱卫实在不知该怎么接,他哭笑不得,最后这些完全是私人恩怨吧,只怕洛施还在暗暗记仇。
他不说话,洛施却不依,她终于从布包里找出一个天蓝色的药瓶,胳膊去怼他的小腹,“你以为我在说笑?我告诉你,那人能扮一次平熙,当然也能扮成别的。”
见她一本正经,钱卫当然不敢不重视起来,“那你觉得人去楼空、背后掌柜神秘又善经营的庆玉坊和他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
洛施拿着药瓶的手一顿,她并没有告诉他过多关于李玉容的事,毕竟后者对卫留济的感情太过复杂,她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她将药瓶往门上一洒,毫不心疼似的:“指不定也同他做了什么交易吧。”
钱卫抬头看她的动作,洛施分明是心不在焉的。他观察过,以往洛施用她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可宝贝了,多甩出一点都会大呼小叫的心疼,更何况先前在幻影中的青梧山,她带着自己一味一味的认药,也说了不少“药材珍贵”诸如此类的话。
庆玉坊——她还知道什么?为什么不愿和自己说实话?
左不过是李掌柜与关扶止的关系,洛施讲解时,确实向他隐去了两者魂魄分离的故事。
站在前面的洛施洒了药粉,这才慢吞吞的回头对钱卫笑,“你再试试看。”这会儿后者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药粉飘在城门口,城门倒是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凝绕在她们身边的雾气第一时间先消散了不少。
换到身后的洛施不自觉放下笑容,喃喃自语:“隐雾术……”
这么多巧合,不是师父的话,也是同宗同源的师叔伯或是师兄弟。而长到这么大,她听过的人,可不就只有师父天天挂在嘴边,听得她耳边起茧子的那位天才师叔?
师父口中,那位师叔少年成名,不似她这般随意浪费天赋,而是仗剑行走天下,正义凛然。他曾在皇宫中尽力驱邪赶妖,因而受太祖赏识却未取一物飘然离宫,曾游走坊间立道施恩,留下梁师之名,也曾……到过鬼界。
有一日师父贪杯喝多了酒,月下他的眼睛是难得的清亮,只是下一刻便迷糊的眨了眨眼:“长生有什么好呢?”
他好像要哭了:“不老不死分明是诅咒,你下给我的诅咒。你说你摸到了去鬼界的关窍,那是师父修行一辈子的向往之地,他那时有多高兴,你凑到我耳边说的那句‘我向他求了个差事,问他要了个长生的恩典’就让我记了多久。
“你说下次下山一定会带上我,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在山上听师父唠叨了,可头也不回走了的是你,下山后再也没回来的还是你。
“你没问过我……骗子、骗子,”他嘟囔着:“我……我分明不愿长生。”
一个人的长生是永恒的寂寥。
洛施对师父口中的师叔起先只有烦闷,因为师父每次不自觉的比较都是源于对她偷懒耍滑的愤懑,她当然不服气。长大了一些后,她多是不屑,不索取报酬的付出难道不是白费力气吗?换做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
师父似乎看出她的心思 ,手上的竹扇不轻不重的敲她的头:“人人亦有道。他追求他心中渴求,你心中不解却不可讥讽。”
洛施不敢怀疑总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神态的师父会背弃道心,肆意取无辜人的性命,同时也不会妄言那位十几年都活在师父口中的多“高洁清雅”的师叔犯下大错。
叫钱卫推开那扇未知的门,她像是近乡情怯,一步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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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施与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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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打开,幸运的是,洛施所想像的极速碰面并没有实现。
雾茫茫的一片。门内的雾气比之城外可以称之为寥寥的多多了,两人立在长街之上,依稀辨认出长道两旁立着房屋的形状。
洛施极自然的快速向钱卫靠近,拉过他的手:“现在还是白天吧?”
钱卫“嗯”了一声:“虽然不太明显,但的确是。”
雾气弥漫之下,普通人生活不出意外的会被搅乱,洛施想的是,若在他们到来前多少个年岁都是这般情状,当地官府就当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撒手不管的吗?除非……
官府束手无策的前提是,他们自身难保。
这么想着,洛施牵着钱卫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要知道,迷雾谷降临天神后盛行宝物之说是在三年前,多颜姐被掳去迷雾谷也是那个时间点,三年的时间,足够这个地方成为他肆意挥霍的大本营。
“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人。”洛施神情凝重,忽然道。
“你觉得他会躲起来吗?”钱卫不置可否,抿唇反问道。
“啊……目前看来不一定,”洛施顿了顿,接着冷笑一声,“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一路上他不是照样玩得不亦乐乎吗?”
两人没怎么在意的讨论几句,又开始循着长街走道向前。因着一只手去牵人,这会儿洛施利用空着的那只手终于肯分出心神,玉箫看似毫无章法的握在掌心挥使,却见眼前蒙着的浓雾立刻见效地消散大半。
钱卫瞧着她的动作,像是想起了什么,这才问道:“是当日在迷雾森林布下的术法?”
洛施目光沉沉:“此为隐雾术,乃我师父独创,他也说了只传给过我。”
钱卫不由大骇,这话任谁听了都曲解不出第二个意思的,但他还是即刻收起多余神色,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有小贼偷学了你师父的功法去……”
他脸色变化的功夫还修炼得不太纯熟,但洛施却还是觉得心下稍安牵起唇角:“你怕什么?倘若这迷雾尽头见到的是我师父,该捶胸顿足大义灭亲的也是我。”
他为她师父找有可能的借口,听起来她倒是对此接受良好。
洛施分明是一派轻松的口吻,钱卫偏偏不随她如愿开怀,依然忧愁的偏头看她,诚实道:“我怕你伤心。”
洛施挥箫的手一抖,那道朝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真诚而炽热,她难得有些招架不住。
先前被刻意压下去的愁绪就像是无意间开了道口子,浮浮沉沉,最后还是占了上风挤压在喉间。洛施恍惚间又听钱卫极小声的说着:“迷雾森林那次你心中有数,所以离开迷雾谷许下找寻装神弄鬼之人的心愿时你就计较上了,”大概是自说自话,可听着越来越委屈,末了,像是验证她的猜测般,钱卫顿了顿,“可这些从未告诉过我。”
洛施愣愣的握上玉箫,她的视线还是始终固定在前路,然而心神一转,咂摸出了点钱卫的意思,他这不是委屈,倒像是自责。
如同她先前嫌弃他“孱弱””拖后腿”的无数句玩笑或真心话,他面上从善如流的抱歉,心里许是自责更多三分。
可这没什么好责怪他的,洛施想,她懂术法,而钱卫一窍不通,她那时尚且对师父可能是凶手的事情惶惶不安,又何必拖累一人对没影儿的事情一道同她心惊胆战?
洛施信誓旦旦,她可从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思及此,她好心安慰了一句:“没什么的,且当时的情况下,与你说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只是这话说出来,好像……适得其反了?
注视她的目光缓缓褪去,洛施没敢去看他的样子。
好在洛施用力划着玉箫,前头的雾气不断散去,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这条长道的尽头处。
之所以说是尽头,只不过是宽阔道路被一座可视作“不速之客”的建筑阻挡,洛施挑眉凝望,建筑门前破旧的牌匾上依稀可见“酒肆”二字。
洛施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一言不发的带着钱卫腾飞向上,她运着轻功,本意是想绕过此地找个其他出路。不为其他,洛施凝眸几息,那酒肆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决不能进!
二人踩着空气朝上,谁知探听方向的洛施一时往左,钱卫揉了揉眼,总有种错觉:那间几层高的酒肆就跟着往左,跟长腿了似的!
钱卫与洛施对视一眼,“你发现了吗?”
“嗯。”洛施不无挫败的下结论,“我们是绕不过去的。”
这座酒肆恐怕不是真实的场地,而特地停在这里做个绊脚石,也是料到她一心扑在寻人之上不会轻易心生好奇。
那人想让她进去?他的目的与当日在庆玉坊时可相似吗?
洛施又携钱卫重新回到写着酒肆的建筑门前,她这回花了心思查看,才发现除却匾额,大门乃至门口立着的对石狮子也都是长久未修葺的样子,甚至墙角还爬着青苔,种种迹象表明,这都是一家荒废已久的铺子。
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洛施踌躇了许久,还是没信心动身进去。
这种敌暗我明的对峙状态,她从前浑身是胆倒也不惧,因为败了还可以跑。可一想到对方是冲着自己的眼睛而来,如此心甘情愿的赴约明显就是羊入虎口。
话又说回来,洛施曾以为在庆玉坊,默认了要取她眼睛的平熙便会立即联合关扶止动手,但他又半道撇开关扶止却邀她来千金城。
这座城的特殊之处她一路上思考过很多次,道听途说被长生宝物骗去迷雾谷的人多来自于这里,隐雾术遮蔽下破败的环境从未引人生疑,这算是那人掌控之下的根据地。那么,一定要引她来此,将千金城作为她祭眼的坟葬之所,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她的眼睛……洛施下意识抬手,却在摸到自己跳跃的睫毛后猝然收手。
瞳孔里浅灰色的颜彩一闪而逝。
正在此刻,面前诸多谜团的建筑像是生出神识,如同人掸灰尘般瞬时变了模样。洛施眼睁睁看着,一道白光闪过,漆面剥落的大门和匾额统统焕然一新,门口不加清理的石狮子重新威武的龇牙咧嘴震慑所有。
那匾额上因年久失修隐去的前两个字也显现了出来——“卫氏酒肆”。
钱卫也看见牌匾的名字,他稍一抬头,二楼一间大开的窗子飞扬着一面旗帜,印着的,可不就是与他令牌背面上别无二致的图案。
洛施:“是卫夫人的产业?”
钱卫皱眉道:“是。”
话音落,门廊悬着的红灯笼喜气洋洋的亮了起来,面前大门敞开,石狮子两旁凭空多了两个门童,在二人背后扯着嗓子赔着笑脸招揽生意。
洛施回头,叹为观止的注视呼朋引伴挂上笑容簇拥着朝向她们——门口方向的食客,两人牵着手不明状况的要躲开人流,却见他们一面勾肩搭背谈天说地一面直愣愣的穿了过去。就那样若无其事,穿过洛施和钱卫的身体直直向前。
这种局面很眼熟,意外卷入杜寒腊杜夫人所困的幻阵之时,就是如此。
洛施的眉头高高拢起,她先前在怕什么呢?怕不小心就没了这条命,还是怕身旁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的赴死?
酒肆改装换面以后,他们的周身就再没有碍眼的雾气。洛施目光微动,可这些惧怕的情绪都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她应好胜、自恃甚至自负,惯会耍些小聪明。
这一路上,不都是这样的吗?
或许,这一次同样也是如此。是时候该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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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施与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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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大门尽开,门童热热闹闹的迎着食客而进,洛施琢磨着自己在他们眼里大约是个透明人物根本看不见,于是干脆牵着钱卫慢悠悠跟在后头。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酒香,混合着菜肴的香气沁人心脾。屋内光线柔和,这酒肆并不算小,各式各样的酒坛围拢了一圈,还余下不少空间摆设着招待客人的桌凳,有几桌喝得红了脸的大汉甚至高踩上桌嚷嚷着什么。
“两位客官想要些什么?”还没等多看,伙计模样的瘦高青年堵在眼前。
洛施眨眨眼,略迟钝的指向自己:“你看得见我?”
店小二也愣了愣,表情古怪但还是重复一遍:“您想要点什么?酒菜管够!”
先前未开口的钱卫朗声道:“要壶清酿,再来点下酒小菜。”
“好嘞!”利落应道。
二人在角落入座,洛施像是终于醒神般呐呐:“你还真吃起来啦?”
“嗯。”钱卫勉力弯了弯唇角,“总不可能叫人一直堵着。”
也是,这家店古里古怪的,繁华热闹应有尽有,可那些人的表情总感觉不太对劲,就像是脸上裹着一层薄薄的雾,就像是但凡她再拖个几时回话,总觉得就能上身将酒菜逼到他们嘴里。
只是光凭感觉,她向来将之定义为“不靠谱”,更不会转达他人引起不必要的担忧。洛施尽量把这些不舒服的想法尽数压回肚子里,又是提袖抹了抹桌子,这才发现木桌上刻了几排打眼的划线。“像是……棋盘?”洛施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钱卫跟着凑了过来,了然于心:“常途径此地的食客免不了多些附庸风雅之辈,我娘不会放弃这条财路,便心生出点子,好叫他们可以闲暇时对弈打发时间。”
“倒是别出心裁。”洛施淡淡应道。
关于卫留济花在产业上的心思,洛施听过不少次了,这一次她依然在想,嘴上说着不能理解乃至怨妒的钱卫怎么会解释得如此从善如流?他对自己家的生意明明不算完全一窍不通,例如“妥协不过”的答应查账。
洛施抿了抿唇,见钱卫客气的接过酒壶,他也不喝,就着手边的器具盯着桌上一同摆好的小菜发呆。
她有意逗他:“你敢吃东西吗?万一这里是什么怨鬼聚集之地,阴魂不散……”语气配合着内容,轻飘飘的。
钱卫——他确实不敢。
不过不是被洛施故意恐吓导致的,而是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么没心没肺。论不出来的情境之下,他能心无芥蒂的好酒好菜入肚?
钱卫卸了按在壶身的力道,配合着洛施打了个冷颤:“不敢不敢。”洛施旁若无人的笑起来。
洛施的笑声还未停歇,却听碗碟破碎的声音尖利而响,二人同屋内不少人都循着声响看过去,原是洛施旁桌的客人喝上了脸开始争执,吵到气头上来一怒之下去掀木桌。
方才过来招待的伙计急忙去劝,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也不在少数。若在平常,洛施或许会成为藏在他们其中的一员,但她只是警惕的拉过钱卫,默默离开落座的位置,愈发挤向角落。
周遭喧闹仿佛完全被两人隔绝开来,洛施只顾着目视那闹剧的源头,心无旁骛的向后退,却不料她腿肚子一抻,空空荡荡只有一面斑驳墙壁的地方忽然多了点东西。
老人捋着他那与胸口齐平的花白胡子,挡住了的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深远的眼睛。洛施怔了一怔,要知道,对面人那双眼睛不像一般老人那样的浑浊,目空一切的样子平添了几分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