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甫一踏入房间, 突然一大捧玫瑰花瓣从天而降, 撒了她一头一脸。
这花瓣太多了, 绵密的花粉直直呛进了白薇的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含泪花地望向那个手提花篮的小少年。
那少年约莫八九岁, 一对蓝盈盈的眼睛, 穿着紧身的白色杂技连体衣。他倒挂在天花板垂下的尼龙绳上, 笑嘻嘻地看着白薇, 一派天真浪漫。
房间一角, 有人笑了起来:“哈, 有人进来帮我们做测试了, 篮子里的花瓣得减掉一些, 免得呛到观众。”
白薇揩掉因咳嗽沁出的泪花,抬眸便见巧手安格鲁撸着袖子站在墙边, 对着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又见面啦,薇。”安格鲁走过来,递给白薇一块手帕,“擦擦,别到时候传到希德耳朵里,变成了安格鲁把薇弄哭了。”
白薇接过手帕,诧异道:“你在杂技组工作?”
“怎么,你以为我该在道具组给那群跳舞的小姑娘缝衣服?”安格鲁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你可真是太小瞧我了。”
白薇压了压唇,奈何没压下嘴角翘起的弧度。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安格鲁瞪眼,“你站着别动,给我看好了!”
他小跑到一侧墙边,对着墙上的开关按钮一阵操作,紧接着天花板降下了几个半人高的圆环。圆环一个叠着一个,像泡泡一样晃悠悠地荡来荡去。先前撒花瓣的蓝眼少年欢呼一声,游鱼一样滑上了圆环。
不止那个少年,大厅里还有好些与蓝眼少年同样着装的少男少女,他们灵活地攀上圆环,开心地荡了起来。顿时,大厅成了悬空的海洋,圆环是深海里的气泡,那些少男少女恍若海底的精灵,踩着泡泡跳出了欢快的舞步。
安格鲁觑到白薇忽而变亮的眸子,不禁有些得意:“还不止这些。”说罢他又熟练地按下了几个开关。
随着他的动作,大厅里灯光噗地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荧光。这荧光仿佛深海里的藻类,一点一点游动开来,更衬得整个大厅如海洋般神秘。
“这都是你做的?”白薇不掩满目惊艳。
安格鲁强压下眉宇间的得色:“小菜一碟而已。”
“安格鲁,”白薇笑了起来,“厉害啊。”
“那当然,我的针不止能缝拢坎昆的喉咙,还能缝出整个海洋世界。”安格鲁按下一个按钮,让一个圆环降落到白薇面前,“你摸摸看。”
白薇摸上了圆环,惊异于圆环的柔软。她本以为这些圆环是金属做的,原来不是。
“是海藻。”安格鲁笑了,“莱昂说要这么一个节目,于是我让布莱恩去了一趟极地海,捞了许多浮生藻。”
“薇,你看,它们还在呼吸。”
白薇感到手心里的圆环微微起伏着,像极了胸腔里绵长的呼吸。
突然,白薇手背一凉,有什么东西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一抬眸,正对上一双蓝莹莹的眼睛。那个撒了她满头玫瑰花的少年正歪着头打量着她。
“你好呀。”白薇眉眼弯弯。
少年没有反应。
安格鲁说:“他是不会给你回应的,因为他是雪孩子。”
“雪孩子?”
安格鲁点头:“他生前的最后一刻是在雪里度过的,雪留住了他的执念,给了他新的身躯。他的脑袋里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只记得死前那个让他不得离魂的念想。”
白薇的心脏微微一缩。
“不止他,他们都是雪孩子。”安格鲁指了指在圆环上恣意舞蹈的少男少女,“雪孩子很脆弱,没有自保之力,时常沦为野兽的食物。所以每年落雪的时候,老霍普都会走遍大街小巷,把见得着的雪孩子带回来。”
白薇怔然。眼前的蓝眼少年看上去纯真又快乐,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死亡与痛苦。
也许当他们被野兽拆吞入腹时,也是这副天真浪漫的表情吧。
因为他们不谙世事,早已感知不到痛楚。
安格鲁揿下了几个按钮,不过片刻,大厅里的圆环缩了回去,蓝光消失,原本的灯光又回来了。雪孩子们也四散到大厅的各个角落。
“说吧,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安格鲁双手叉腰,看着她。
白薇说:“我想问一问那个女人丢孩子那晚的事。”
安格鲁挑了挑眉毛,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天晚上,你们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吗?”白薇问,“也许你们看到了,只是忽略了。”
安格鲁轻笑一声:“怎么,你打算帮那个女人把孩子找回来?”
白薇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索性避重就轻:“她挺可怜的。”
安格鲁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继而拍了拍手:“大家停一停,都过来一下。”
白薇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竟还是这里的老大。”
“老大算不上,”安格鲁笑着挤了挤眼睛,“老二勉强排的上。”
杂技组里的其他成员围了过来,听说白薇的来意,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那天晚上表演结束我好像看到观众席上有个孩子,但也不确定。”
“有吗?我记得我们从后台出来,帐篷里就没人了。”
“谁是最后一个走的,蓓姬吗?”
白薇耐心地听他们说,等他们说够了,她问:“你们有没有看到帐篷附近有个黑眼睛的女人。”
众人皆一愣。
白薇继续说:“身高大概与我相当,长发,穿着蓝色的长裙和貂皮短袄。”
“没有吧……”他们面面相觑,“如果真有这样打扮的人,应该很惹眼才对。”
安格鲁插嘴道:“薇,整个多伦城除了你,我还真没见过谁有一对黑眼睛。”
“你们再好好想想?”白薇不打算就此放弃。
根据萨拉的描述,那天马戏散场后,小麦克嚷嚷着要吃面包,萨拉无法,只得将孩子留在暖和的帐篷里,自己跑去买。
她跑了好几个街区,总算有一家面包店还亮着灯。买好面包后,她急匆匆地往回走,走着走着觉察出不对,有个打扮贵气的黑眼女人似乎尾随了她一路。
萨拉警觉起来,加快了步子。她自以为甩掉了那女人,谁知她在马戏团的帐篷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这让萨拉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女人就站在那里等着她。
再后来,孩子不见了,一阵兵荒马乱,她再也顾不得其他。
“你们说……”有个姑娘开了口,“这会不会是拉诺萝拉干的?”
白薇一愣,这名字有些耳熟。
“拉诺萝拉抢走了孩子。”姑娘笃定地以拳击掌,“入冬以来,多伦城丢了好几个孩子,大家都说是拉诺萝拉来了。”
白薇茫然:“拉诺萝拉是谁?”
“你不知道吗?”旁边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据说是一个人类怨妇。她被丈夫抛弃,悲痛得失去了理智,在某一天夜里失手溺死了她的孩子。等她反应过来,孩子已经死了。她彻底发了疯,见着别人的孩子就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哪家孩子走丢了,一定是被她拐走的。”
“对,我听说人类幼崽最害怕听母亲说的话,就是‘快睡觉,拉诺萝拉来了’。”
拉诺萝拉?多伦城里真有这么个人?白薇一时没了反应。
安格鲁咳嗽了一声,摆手道:“你们别瞎说,百八十年前就有人在传拉诺萝拉,如果那真是个人类,现在早该躺进棺材了。这分明就是人类母亲为了让孩子听话,编出来的故事。”
姑娘们不乐意了:“安格鲁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好好一个孩子凭空就消失了?”
安格鲁被吵得没奈何了,扭头向白薇告饶:“你呀,也别指望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他们自己的脑子就缺根弦,哎哟!谁!是谁刚刚拿鞋拔子丢我?给我站出来……”
白薇扶了扶额:“要不我改天再……”
“诶,你等等。”安格鲁捂着脑袋拉住白薇,“那天晚上表演空中飞人的是蓓姬,她最后一个走的,也许看到些什么也说不定。不过她今晚恰好不在,等她回来了,我让她去找你。”
“谢谢。”白薇由衷道,“那么拜托了。”
白薇走出中庭,天已完全黑了。
雪下得更大了,呼呼的夜风吹得她脸颊生疼。
白薇缩着脖子穿过庭院,正好听见希德在喷泉里哼哼唧唧。
不知是谁给这尊雕塑盖了一床被子,厚厚的被子被尼龙绳固定在雕塑身上,让整个雕塑看上去像一只滑稽的蚕蛹。
“薇,快帮我松松,我要被勒死了。”希德仿佛看到了救星,“胸口那里,帮我松松。”
白薇停下脚步,仰头对上希德殷切的眸子:“你告诉我,你又拿我赌了什么?”
希德一噎:“薇,我们回头再聊这个吧,好吗?”
白薇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继而走上前,唰地一下勒紧了希德胸口的尼龙绳。
“嗷!”希德险些被勒得昏过去。
白薇温柔地笑看着他:“希德,晚安。”
“薇!别走啊!嗷嗷!”
一回到塔楼,白薇便往壁炉里加了两段柴火,又把老霍普送来的火盆烧热,这才觉得回了暖。她脱下外套,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茶叶还未晕开,房门便被敲响。
“进来。”白薇把茶杯放到桌上。
吱呀一声,门开了。布莱恩从门后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白薇诧异。
布莱恩站在门边,挠了挠头,好半天才从身后掏出一个大袋子:“给你的。”
白薇狐疑地接过袋子。袋子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她把袋子提到桌边,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
她一愣,竟是一袋子的童话书和神话绘本。
“这些都给我吗?”白薇看向布莱恩,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布莱恩难得腼腆起来,目光四处乱窜,就是不看白薇:“这些都是坎昆和我一起搜罗的。听莉莉安说,你最喜欢看这些小孩子看的玩意儿。”
白薇抚着童话书封皮上的纹路,笑了:“谢谢。”
布莱恩忽而道:“对不起。”
“嗯?”白薇抬眸。
“你来的那天晚上,我那么做不妥。对不起。”
高大的灰发男人站在那里,懊恼地垂下了头,原本桀骜的发梢难得地软了下来,听话地垂落在他的额角。
有那么一瞬间,白薇觉得这头冰原狼像极了一只别扭却温顺的大狗。
“布莱恩,谢谢你的书,我很喜欢。”白薇抿嘴笑道,“也替我谢谢坎昆,哦,还有请转告他,见了我不用躲,我不会再对他的喉咙做什么。”
布莱恩眼睛一亮:“好的。”
“那么,晚安。”布莱恩说。
他正要退出门去,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收回了脚。
“薇,还有一个事……”布莱恩犹豫着开口,“你能不能……”
“什么?”
布莱恩似乎难以启齿,挣扎了许久终于说:“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族类吗?”
白薇眨了眨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布莱恩吐出一口气:“希德在全马戏团下了个赌,让大家猜你的本体是什么。我之前输了很多金币,所以我想……”
白薇明白了。
布莱恩当初下注,赌她不出五分钟就会哭着跑出去,结果他输得精光。这次他大概想直接来她这里讨个答案,做个弊,好把输了的金币赢回来。
“你赌我是什么呢?”白薇饶有兴味地问。
“啊?”布莱恩搔了搔头,“我还没下注……”
哦。白薇点了点头,还算谨慎。
“那么希德呢,”白薇又问,“希德觉得我是什么。”
布莱恩不做他想,很爽快地说了出来:“希德说,你要么是一头巨鳄,要么就是来自萨契克岭的大力野山猪。”
第035章 06
Chapter06. 红裙
房间内死一般的沉默。
布莱恩突然觉察到一股凌冽的杀气, 兽类的的本能令他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不过很快,那股杀气便消弭殆尽。
这杀气来得突然,走得飞快。
布莱恩下意识看向桌子前翻着童话书的白薇。她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不同, 依然是那副安静温柔的模样。
刚刚的杀气, 一定是错觉。他想。
这时,白薇转头问:“你们都没能看得出我的族类吗?”
布莱恩一愣。说来也怪, 无论是什么样的族类, 隐藏得再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算能骗过大部分人的眼睛,也一定瞒不住有经验的长者。然而全马戏团上下, 无人知晓白薇的原身,就连活过了好几个世纪的老霍普也看不明白。
这一度成了马戏团里最为神秘的话题。
老霍普曾摸着胡子说,薇要么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要么就是个极为珍稀的族类, 至少在这片大陆上相当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