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要抢沈却的东西,他也不会去抢他的玩具……为什么大家都在指责他,认为他会抢弟弟的东西?
他不会的。
姜且无声地向前走去,眼眶干涩到疼痛,大块大块的泪珠从眼眶滑落,砸到地面。
火焰尚未完全弥漫过来。
但炽热的温度却卷着热浪翻涌,姜且刚迈出腿,手臂被一双同样湿淋淋的手拉住。
他缓慢转过头。
沈却哭的眼睛红肿,明明怕的要死,却听从爸爸的话,死死拉着姜且的胳膊,不让他离开,也不敢踏出花洒下一步。
“哥哥,我怕。”
小孩抹了把眼泪,浑身在抖。
一瞬间,姜且的眼泪像是再也绷不住了一样,紧紧地捂住脸,抑制不住的哭声从指尖泄露。
下一秒,他飞快推了一把沈却,连带着他一起躲进卫生间。
‘啪嗒’一下,门被他重重关上,反锁。
火光从门外的缝隙里透进来,密布又昏暗的卫生间内到处是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
沈却嚎啕大哭。
姜且紧紧咬着唇,抑制哭声。
耳边传来重重的砸门声,姜瑶的哭泣声和嘶吼声不断在他们跟前响起。
沈随铭和方若薇倒在客厅里的血滩当中,两人面目挣扎地看向对方,眼睛死死地瞪着。沈随铭的脖颈处从后方扎进一把剪刀,刺进大动脉,腹部捅入水果刀,皮肉破裂,鲜血从身体各个部位流出来,逐渐凝固。
茶几桌角附有道道血痕,血迹是从方若薇的后脑勺而来的。
她死死地看着沈随铭,死不瞑目。
卫生间内的氧气供给不足,花洒水声盖不住撞门声,姜且抹了把脸上的泪,恶狠狠地对着沈却道:“我讨厌你!”
“都怪你!”
他死不掉了。
他不敢,他害怕了!
他是胆小鬼,他害怕,他不敢从这里出去,不敢死在火焰里。
“啊啊啊啊啊!”男孩忽然仰头大哭,泪水仿佛决堤了般,不再抑制。
那场大火盘踞了十几年,重演了十几年,这十几年姜且不止一次在想,如果那天他踏出那一步,是不是就解脱了。
如果他没有回头,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这个世上不会有姜且这个人的存在,他跟随母亲,将烂尾的故事、上辈的恩怨全埋葬在那里。
是的。
沈却救了他,他该感谢沈却。他作为私生子这个身份活了下来,他应该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懂得感恩,懂得知足,还应该在他面前俯首低头。
偏偏,他就是做不到。
他是个烂人,是个坏人,他的人生本就是因此存在的,不是吗?
他不会感谢沈却让他活了下来,更不会因为父母死亡对唯一的弟弟有多关照,在他看来,他们就该一起死了才对。
省的连累了别人,成为拖油瓶。
姜且双手环抱,眉眼间隐隐闪过几分疲倦,少年好似一个矛盾的综合体,犹豫与纠结,不舍与冷漠全部在脸上显现,无法分割。
顾听看向他,冷静道:“我还没说出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就知道不可能了?”
姜且抬眼,在这一刻不再伪装骨子里的恶劣,犹如真正做了一回人般,嗤声道:“不就是想让我给沈却道歉吗?”
顾听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姜且问。
“我想知道,造成你们关系不好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姜且掀了掀眼皮,注视着顾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还能是什么?”
“私生子和婚生子天然立场不合,我活着就是会和沈却争家产的人,更别说我从小欺负他到大,明里暗里坑了他不知道多少次。”
他的声音偏冷,如同浸入雪水般,不含丝毫温度。
“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
“就是这样。”
这一刻,他像是自暴自弃了般,开始不在乎身旁沈随安的视线,不在乎顾女士会怎样想他。
他也……不再奢望去得到那一点爱了。
他拒绝道歉,也不接受洗白,他就是这样一个烂人。
他们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好,他不想再装了。
好累。
第047章
姜且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自从刚才他发完言之后,就没有再抬头来看对面二人的视线。
别看他说得轻松,脸上也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实际上自打说了那话,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根弦蹦紧, 桎梏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顾听安静听完,和沈随安对视一眼。
沈随安冲她挑了挑眉, 示意她自己全权做主即可, 今日的家庭会议以顾听为主。他在旁辅助的同时,也会认真学习她的教育方法。
见状, 顾听询问沈却:“你呢?你怎么说?”
会议开始后,沈却就极少说话, 偶尔问到他了才会说一半句, 其他时间少年便一直窝在沙发上, 不吭声。
他的视线也放的很远,似是看到了以前的景象,随着姜且的话也慢慢陷入回忆当中。
直到顾听叫到他,少年才倏然回神。
薄薄地唇瓣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语速放慢,“我也一样。”
讨厌他!
沈却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受害人的角度, 或许曾经是有的,在小时候,他经常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那个时候家还未散, 所有人都在指责姜且破坏了他的家庭, 他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要比那些传谣言的人做的更过分一点,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 而他真的动了手。
弄湿他的衣服和床单、在他的书包里放泥鳅和青蛙、水杯当中装着难喝的饮料……这些,无一例外都是他干的。
自那以后姜且就开始了还击。
现在想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埋下了讨厌姜且的种子,因此后面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把姜且赶出他的家。
可等到父母死亡后,即使他再讨厌姜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亲人所剩无几,姜且便在其中。
之后他们被小叔收养。
沈随安担心两人成长过程中,缺乏家庭教育导致性格自卑。
还担心他们万一产生寄人篱下的念头,活的小心翼翼,所以收养两人后,便让他们叫他爸爸,拿他们当亲儿子养。
家中的佣人除了管家之外皆换了一批,在旁人看来,除了沈随安之外,沈家只有他二人,两人关系或许会缓和,但结果却是他们斗得更厉害了。
就像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二人。
他们肯定也在想为什么他们两个的关系能这么恶劣?
原因有很多。
就像姜且刚才说的,私生子和婚生子天然立场不合。
但这条对于沈却来说,却不是造成他讨厌他的最主要原因。
“我很早就想问问你了。”沈却没有偏头,目视前方,但在场三人都知道他这话是在对姜且说。
姜且没什么反应。
顾听坐在单人沙发上调整了个姿势,半支着脸颊,精神有些困怏。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九,再过十一分钟就要到第二天了。
但看他们现在这个家庭会议召开的状况,一时半会完不了。
要问的这个问题对沈却来说是一件很纠结的事情,毕竟埋藏在心底多年,如果不是这次的家庭会议,他或许到死也不会有和姜且坐下来聊聊的机会。
犹豫半天,沈却声音放缓,没有刻意作出的讥诮,平稳道:“小时候你刚来家里见我的第一面,是在对我笑。那个时候你不讨厌我?是在我做了后面那一系列的事情后,你才讨厌我的?”
姜且轻声道:“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奶黄发色的少年脖子向后一仰,懒洋洋地搭在沙发上,“就当是我好奇。”
他看着轻松,实际上藏在右侧的手指轻轻攥起,暴露少年内心些许紧张。
半晌,姜且道:“不是。”
沈却愣了愣:“什么意思?”
姜且目光下敛,鸦羽般褐色睫毛扫下来,眼中的情绪复杂又低沉。
“初来沈家我只以为自己是在暂住。她……曾经教我,去别人家做客要有礼貌,所以你开始对我做的那些,我以为你是在责怪我抢夺了他们的目光,用任性发泄自己的不满而已。”
沈却目光微滞。
他不悦道:“就算你迟钝,那在听见我喊那个人爸爸时,你也总该理解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吧。”
虽然那个时候他也没理解,他只是按照妈妈教给他的,去讨厌一个人罢了。
姜且淡声道:“不,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理解。当时,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种关系不对,我们不应该会是一个父亲,可我们偏偏就是一个父亲。”
“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讨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姜且眸光微敛,偏过头看着沈却的侧颜,一字一句道,“现在我来回答你。”
“直到,我意识到我是私生子开始。”
说到这里,姜且眸子里明显闪过一丝厌恶,他痛恨自己的出身,却又无能为力。
沈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眸里暗光飞快掠过。
“我本以为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爱我的爸爸妈妈,六岁以前我是在爱里长大,六岁以后也该如此,但是你的出现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
姜且忍不住攥紧指尖,“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出生是种耻辱,我引以为傲的幸福建立在破坏你的家庭基础之上,我的妈妈被冠上小三的名号,而我也是小三的儿子。”
“你是受害者,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加害者。”
“更令人作呕的是,我连讨厌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是小三的儿子,是私生子,我的存在就是错误,就连我讨厌你也会是种错误。”
姜且低低喘了几口气,平稳自己的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么多年别人的偏见、痛骂声像一座座大山,重重的压在他的身上,直至将他压得喘不过来气。
“就是这样。”
“你看。”他忽地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像是昙花一现般闪过,“我喜欢你也不行,讨厌你也不行,因为我们的立场,注定相反。”
话音落地,客厅又一次陷入沉默当中。
沈随安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对面两小孩身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对两崽的教育,虽然算不上成功,但勉强及格。可现在来看,他甚至连及格分都没够到。
他是失败的。
他不了解小且,亦不了解小却。
沈却坐在另一侧,视线下垂,面无表情。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姜且从来都处于强势方,从不肯轻易示弱。他见识过这家伙的狡诈难缠,见识过他的冷漠无情,但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不再伪装,在他们面前露出这份颓样。
气氛诡异的安静。
空气中好似蔓延着一份紧张,侵袭每一个角落。
在这种气氛下,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就是顾听了。
她支着脸颊,一直注视着二人的沟通交流,不曾开口打断 。
在先前的交流里,顾听总会刻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她是一个善于用眼睛去观察别人的人,简而言之,她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
她知道两崽缺乏沟通,所以她不希望他们顾忌着她和沈随安的存在,不敢随心所欲的表达自己的意见。
她反而希望他们能够坦诚。
有些时候,坦诚并不是一件坏事。
而在沈却和姜且交流的时候,顾听也没闲着,她一边回忆书中的剧情,一边分析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局面,还要抽空关注两只崽崽的状态,观察他们情绪是否崩的彻底?
但现在来看,总体是好的。
见交流的差不多了,顾听才出声道:“小且。”
姜且没有反应。
顾听温声道:“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情。”
姜且掀了掀眼皮,安静地盯着顾听,没有说话。
客厅的灯带被切换成暖色光调,细碎的暖光从不同角度打在她的头顶,柔软的发旋侧分,女人唇角微扬,眼中带着几分笑意,细碎又温柔。
“我拆穿你,并非是要你做出违背自己的事情。”
“我只是想让你能在我们面前,更好的做自己。”
她对他笑了笑:“小且,装的很累吧。”
{将一个人最真实的自己、最真实的性格压抑多年,还要在别人面前装出另一幅模样。想想都会觉得累。}
姜且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还好,不累。”
心底好似灌满了热气腾腾的水,冲散了些许寒冷,让他从被拆穿开始就紧张的心逐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