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年十二月。”
“他早你一年零两个月,所以……他是哥哥。”
最后一句尾音轻嗤又自嘲。
沈却舌尖抵了下腮帮。
他和姜且并排坐在沙发的一侧,只不过两人之间隔得距离很远。
他们都背着光,任由初升的月光映在他们身上。
“同年十月,你母亲与沈随铭先生结婚。”
“自此以后沈随铭先生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组成了两个家庭。”
这就是这段错综复杂关系的起点,起于某个人的贪欲,最终害了所有人。
他与妻子互相折磨而死,他的初恋自焚而亡。
私生子逃脱火海却坠入了声名炼狱,往后几十年都得背负骂声而活。
轻易死不了。
独生子缺爱又抑郁,自残割腕凡是能够伤害自己的事都做了个遍。
想死,却苟延残喘至今。
他亲生弟弟因他十几年不曾婚娶,肩负工作与家庭,将沈氏和兄长遗留下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责任。
许久,不曾有人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
两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生,在此刻好似互换性格。
往日端的清冷端正的人这会儿好似没骨头一般,窝在沙发里,身姿懒散。
另一人则脊背笔直,双手环抱,面色平静地注视着远方。
“我小时候很嫉妒你。”沈却突然出声,他的嗓音清浅、平静,要是细听的话还能分辨出青年语气里的轻颤,“因为你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即便那个时候不记事,但很多事情我已经懂了,我知道他不爱我妈,也……没有那么爱我。”
沈随铭是爱他的吗?
曾有很多次沈却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这么多次他的答案始终如一。
他不爱他。
他才不是被人期待、在他的祝福里到来的孩子。
就连他的妈妈也没有那么爱他。
他的父母都只将他看作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小猫小狗,高兴了招来逗一逗,不高兴了就挥挥手让他滚,爸爸不爱他,妈妈也不爱他。
他的记忆里大部分母亲的样子是温和的。
可这不代表他就忘记了她歇斯底里的样子,他还记得……嫁给沈随铭后,她过得并不幸福。
她总是告诉他,要抢夺属于自己的一切,她在沈却最渴望陪伴的时候,将他丢给管家。
如果他吵、他哭,那她就会将他关进小黑屋,让他一个人待着,直至冷静为止。
这是爱吗?
这是……爱吧。
沈却也不确定。
但他很确定的是,哪有当母亲的给自己孩子取‘却’这个字啊。
却,有退、去掉、避免、回转之意。
可这么多,没一个是代表祝福的。
沈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
他就说他不是在祝福里出生的孩子吧。
所以,他嫉妒沈迎,嫉妒的快要疯了。他真的好羡慕他,好嫉妒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能够提醒他,他沈迎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他是被爱包围的啊。
姜且睫毛颤抖了一下,他抬起眼睛,声音轻若未闻,“嫉妒我?”
黑发青年慢吞吞道:“是我嫉妒你才对。”
“你光是出生这一条就胜我千百倍,沈却,你是能站在太阳底下生活的人,而我……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可是他爱你!”沈却突然大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的身体紧绷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青年眼角泛红,在喊出来后立即别过头去,像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幅蠢样。
他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断呼吸,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
可是……他做不到。
内心压抑多年、积攒多年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在今天全部释放出来。
他的理智隐隐在失控边缘,可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阿姨爱你、他也爱你,在我出生的前六年,你享受了一对相爱的父母之间最健全的爱!可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东西。”
他低着头,刚才挺得笔直的脊背骤然间弯了下来,身体微微颤抖,“我从来没有——”
少年的声音在哽咽间破碎的不成样子。
即便如此,他仍旧一字一句地说着,“我从来没有!”
“他们没人爱我。”
沈却拼命咬着下唇,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掩盖哭泣,可越是这样眼泪就掉的越多,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
“我是。”
“我是……被丢掉的人。”
“他们都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她要我去死,她要我去死……”
沈却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在姜且面前,他将自己所有的骄傲、傲骨全部打碎,击溃在地,以如此狼狈的模样痛哭。
“就连你——”
“你他妈因为私生子的身份耿耿于怀十几年,可我他妈这些年什么时候提过这点?”
少年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我讨厌你。”
月光隐下来,露台上开了一半的灯。
沈却的脸一半被灯光映的发白,一半掩在阴影当中。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将这么多年的怨恨一并发泄出来。
姜且回望着他。
半晌,别开脸去,“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在你看来我应该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毕竟我拥有了父母的爱。”姜且阖了下眸,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语气依然平静,“这我承认,在六岁之前我的确是幸福的。”
“我和你说过,我讨厌你是在我知道我是私生子之后。”
他眼神稍黯,眼底染上一抹自嘲,“你可能并不清楚私生子这个身份对我的意义。”
“你以为只要你不提,我就不该介意。”
“可你不提有的是人提。”
“在老宅住的那些时间,我每天都能听到旁人对我的议论,他们在背后骂我是野种、骂她是小三、婊.子……很多很多难听的话。”
姜且也低下头,脊背微弯,脸上情绪平淡、没什么大的起伏变化。
他的眼里夹杂着一份疲倦,给沈却解释着:“从小骂到大。”
“他们……让我去死。”
青年眼眸漆黑,嘴唇动了动,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鼻尖微酸,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在弟弟面前表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可情绪这种东西,一旦涌上来便无法轻易控制。
“我能怎么办呢?沈却。”他自嘲般说着。
说至最后,他的尾音明显带上几分哽咽,青年阖了阖眼,忍住酸涩感,“我知道我该死,可我也怕啊。”
“你看我是不是很丢脸,说着想死却做不到。”
这么多年他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却从未自杀过一次。
他每次都在坚持,哪怕很辛苦,也在坚持的活着。
苟延残喘、艰难的活着。
“方姨曾经戒备我,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姜且说得很慢,但咬字清晰,在沈却微耸起耳朵后,喘了口气。
“她说,我不该抢夺属于你的东西。”
姜且靠在沙发背上,像是突然松泄了浑身的力气,脸色苍白又无助。
“可是小却……”他的眼眶干涩到疼痛,哭不出来,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缓了一缓。
这是不带戏谑、嘲弄、故意、装出来的,除了这些意味以外,姜且第一次好好喊他的名字。
沈却一顿。
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发颤。
他听见他说:
“不管你信不信——”
“我从来没有想过,抢夺属于你的东西,甚至,属于他的那份股份我也一分不沾。”
第084章
空气安静了好一阵。
露台的风夹带着晚夜的凉意, 从四面八方吹来,将原本低沉的情绪一并吹散了去。
“我知道啊。”
并排坐在另一侧的少年语气闷闷的,不知何时他的坐姿也松懈下来, 靠在沙发的一侧, 琥珀色的眸折射出月影。
“我一直都知道。”他说, “你们都太小瞧我了。”
“总觉得我会在意这个,在意那个……”沈却嗤了一声,眉目半折, 懒惰地耷着眼, “好像我才是小气的那个。”
因为刚才哭过的缘故,少年漂亮的脸上充斥着未擦干的泪痕, 嗓音低哑,但他尽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不想以这幅狼狈的样子面对姜且。
“可事实上, 你们才是小心眼的那个人。”
金发少年一字一句地直述, 半点不怕惹人怨恨。
他的眸光看的很远,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清澈,“你说是吗?哥哥。”
空气好似突然陷入了死寂当中。
在那句话、不……那个称呼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这么多年没有好好叫过,彼此都会有些不适应。不同的是一个是单纯的不适应, 另一个则当场愣住。
姜且瞳孔地颤。
他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握紧,没有确认对方叫了他什么,而是装作镇定自若地回答:“是。”
“我承认我小心眼。”
“以最大恶意揣测你。”
过去被尘封多年的回忆一旦打开某个口子, 再说起来时也容易多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两人才争吵过, 才将内心的愤怒发泄出来,这会儿两人情绪出奇的淡定。
比起刚开始互相装出来的平静, 这会儿两人是真真切切的吵累了、说开了,所以归于平静。
“你看,你承认了。”沈却蓦然一笑,脸上表情淡淡,他放松了姿势,曲起一只膝抱着腿道,“我好像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句话。”
姜且侧眸:“是吗?”
“或许?”
“因为我发现这么多年的怨恨也好、彼此讨厌对立也罢,都不能否认的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你我就是血脉最亲近的人了。”
沈却曾想象过,假如姜且不存在,若是这个世界只留下他孤零零地一人,那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别误会。
他那个时候压根没有与他和解的意思,他只是想的是,哪怕到死也要互相折磨。
要是留下一人死亡,一人忍受生的折磨,那可太不公平了。
听到沈却这番充斥着稚气的话,姜且难得没有反驳,而是低笑了一声,“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有时候真要感慨他们不愧是兄弟呢。
要么一起苟延残喘的活着,要么一起痛苦死去。
他们就该互相折磨。
沈却环臂靠在沙发上,“说起来,你放在我房间门口那瓶花怎么回事?”
“花园里摘的。”
沈却:“我知道是花园里摘得,再说哪家花店送花能送那么丑一包装来啊?”
“……嫌弃别要。”
“我不。”少年撇了撇嘴,“我是问你原因,为什么要送我?”
姜且黑眸沉沉,长睫拓下一层阴影,散散垂下,“我以为你会知道。”
金发少年震惊:“……你当你是顾女士?我还能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姜且叹了口气,温吞道:“回礼而已。”
“哦。”
姜且应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偏过头看向沈却,“不过……你是怎么听到顾女士的心声的?”
沈却被问的一怔。
少年慢半拍地眨了下眼,“好像就是那样突然听到了。”
回答完毕后他犹豫了下,又问道:“我们这样算不算侵犯顾女士的隐私权啊?”
姜且瞥他一眼,虽然没说话,但是沈却还是清楚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在说‘真难得,你竟然还会知道隐私权这三个字啊’。
沈却:“……”
这家伙什么意思?他从前只是不学好,又不是不学习!
算了。
看在刚和好的份上,他现在不出声怼他,沈却努力压下火气。
“你真应该感谢顾女士。”少年压着火道。
他本以为姜且也会顺势呛他两句,毕竟他俩从前互呛习惯了,却没想到青年却只看他一眼,然后点了下头,“嗯。”
“你说得对。”
不是跟沈却故意唱反调,而是真心实意,句句真心。
“我很感激她,她给了我们一个正常的家。”
提到家这个字时,青年尾音绵长又眷恋,他的目光看得很远,“放在半年前,我根本不会想到,我会有和你坐下来好好聊天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