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莲半边脸都快被他抽肿了,终于浑身一抖,醒了过来,睁眼还来不及呼痛,先倒抽一口凉气。
他就晕过去一会儿,天山怎么都快变森林了?连迎春花都开了。
刚这样想完,便听见轰动一声,一片绿意被魔气冲开,露出下方伤痕累累的蛇尾来,那蛇尾带着淋漓的鲜血飞快朝桑莲卷来,将他拖进了断壁之上肆虐的藤蔓里。
司墨被吓得一个机灵,站起身来,纠结片刻,也跟着钻了进去。
桑莲被蛇尾晕头转向地拖进去,重烛带血的手掌卡到他脖子上来,一双快要竖直的蛇瞳盯着他,说道:“阿霜的魂魄……”
桑莲偏头一看暮霜那身不由己的样子,便猜到了,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重烛这极具压迫力的蛇躯,尤其是那一双竖瞳,看得人心惊胆战,忙结结巴巴地应道:“有、有办法。”
那本手札后面记载了解法,虞山剑尊的魂被引了回来,重新回到身体里,但这本札记的主人也为此耗尽心血而死,所以才会有后来诛灭人间所有附魂草这一事。
重烛胸膛上溅出一片鲜血,又有根须从他身体里破出来,在彻底化作蛇身被根须拽落下去之前,将桑莲甩到暮霜那里去。
桑莲身上沾了他许多的血,也顾不上重烛的安危了,试图扯开藤蔓往外走,“还需要那些带回来的东西。”
魔气将外面的东西卷进来,送入他手边。
司墨跟着魔气找进来,刚冒出头,就被桑莲劈头盖脸地吩咐道:“快,去把她按住,别让她跑了。”
“谁?花娘子吗?”司墨一脸懵,看了一眼不远处行动怪异,一会儿试图往外走,一会儿又退回来的人,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连忙过去抓住她。
待她回过头来时,司墨愣了一下,“等等,你是花娘子么?我怎么觉得你样子变了?”
暮霜张了张嘴,“司郎君……”
但她的意识很快又被另一个人压制下去,春辰神君的神力都用在对付重烛了,她才能找到一点机会,她的魂魄还被禁锢在锦施身体里,只有意识能通过魂花,短暂影响到自己的身体。
锦施控制住身体,立即掐诀想要劈开司墨,但奈何她一时片刻还没能熟悉这具身体,无法顺利运转体内灵力,只好张开嘴,一口咬在她拉住自己的手上。
司墨疼得“嘶”了一声,此时也来不及想别的,先从旁边扯了一根藤蔓来将她捆住。
桑莲顾不上那边的情况,他从重烛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里找了半天,终于翻找一株被封存在盒子里,经过炮制风干过后的附魂草,照着手札上的记载,将它碾磨成粉。
“心头血,心头血。”桑莲碎碎念着,转头四下寻找,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动静已经安静了下来,肆虐的藤蔓和草木几乎掩盖了所有。
他找不到重烛的身影,只能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一块新鲜的血肉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这是先前从重烛心口飞溅出来的血肉,将它丢进了药臼,忍不住担忧地想,重烛的心脏都碎了,还活得了么?
祸害遗千年,他起码还得再活个五百年吧?应该没这么容易死。
桑莲定了定神,照着手札上的记载揉制出了一枚引魂香,点燃送到暮霜的面前,司墨在旁边听着他捣鼓时的碎碎念,也明白了过来,眼前的花娘子大概是被人夺舍了。
他看着那一块暗红色的东西,怀疑道:“也没有烟,也没有香气,什么都没有,你确定这能引魂么?”
桑莲立即为自己正名,“我可是医仙圣手,就算有问题,那也不是我的手法有问题,而是这札记上记载得有问题。”
他说是这样说,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忐忑,以炼制过后的附魂草,加上她最牵挂之人的心头血,为她指引一条回来的路。
这是虞山那对痴情夫妻验证成功了的,如果暮霜没能回来,那只能说明,咱们尊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桑莲沉吟道:“你和她关系如何?上回你受伤时,我看她挺在意你。”
司墨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和花娘子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一起经历之事可称刻骨铭心,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觉得我与她乃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这种感觉你一定无法理解,非得亲自感受才知其中滋味。”
司墨说得倒也不是假话,当初第一次见她从天而降时,他的确有过一瞬间这种微妙的感受。
桑莲连连点头,“那好,如果不行,等会儿再用你的心头血试一试。”
司墨没反应过来,“啊?”
桑莲反问:“不愿意?”
司墨立即道:“为了花娘子,我当然一百个一万个愿意!”
两人没有再说话,都一起盯着暮霜的反应。
锦施嗤笑了一声,并不觉得这两个蠢货真的能做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是渐渐的,她发现她竟能看见那一缕蜿蜒升起的薄烟了。
那烟升至眼前,消散在眉心之处。
烟气从最开始的虚散稀薄,在她眼中逐渐凝视明显起来,透出一种带着血色的红,但身旁的两人似乎依然没能看见什么,锦施看那烟气,也像是隔着什么。
她的身体渐渐动弹不起来,再次有了先前那种脱离掌控的感觉,锦施才陡然意识到,她是通过暮霜的视野看见的那个烟气。
这具身体的五感在重新回到它原本主人的掌控中,暮霜的魂魄真的被这一缕香引回来了。
二重天,落尘渊中。
“跑了啊。”春辰睁眼看了一眼倒下去的身影,轻叹一声,唇边勾起一缕轻松的笑意,“小雀仙,就算你回去,也只不过是徒生伤悲罢了。”
对付重烛耗费了他太多的神力,春辰不想再多余浪费神力,将锦施迷失在人间的魂魄再送回这具身体里,总归她之前也说过,与其被囚在这里,还不如死。
在魂魄消亡前,她至少还能自由地看见人间的春色。
春辰从落尘渊中回到春神殿,一进门便看到等候在殿中的身影,故作意外道:“司命星君不在万象星海中坐镇,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他搅乱了司命星君为小雀仙撰写的命牒,春辰早就料到,一旦重烛死在人间,他所做的那些事,都将隐瞒不住,司命星君必定是最先发现的那一个,即便被押上凌霄殿,他也绝不后悔自己所做。
司命星君脸上却不见愠怒,反倒起身朝他郑重行了一礼,说道:“我是来感谢神君,顺便也向神君赔罪。”
春辰神君唇角隐约的笑意落下去,眸中溢出些许阴霾,问道:“星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46章
春辰神君似预感到什么, 但却不愿相信。
他走到司命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与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如果司命还寄希望于那小雀仙使用谶文扭转命数的话, 恐怕要失望了, 司命赐予她的谶文只能回溯人间的时间,影响不到天界, 方才, 我请那小雀仙的魂魄来了落尘渊中一游。”
落尘渊虽被天界之人视为脏污的下重天, 可到底还属于天界的界域内, 谶文无法回溯天界的时间, 这就意味着,小雀仙在天界的这一段时间是无法再被改变扭转的。
这一段经历被固定了,即便她使用谶文回溯, 也永远跨不过这个节点,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她就算使用谶文回溯,也只能回溯到她的魂魄逃回下界的那一刻。
小雀仙从锦施身体里逃脱,重新回到下界的时候,重烛早就已经没救了。
天山上风雪飘摇,迎春花在雪风之下兀自开得灿烂,从花儿传回的信息中,春辰神君看到了那小雀仙哭着使用谶文的情景。
金色的辉光从她手心里爆开,和从前那两次一样,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当她以为一切还可以重来, 满怀希望地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风雪之中一片令人绝望的绿。
她心爱之人的身躯就掩埋在那些绿藤之下, 无数的根须从他的身体里穿破出来,将他的血肉当做了土壤,开出昭示着冬去春来的迎春花。
谁说今年的人间不会有迎春花了?
这不开得好好的么?
春辰神君牵唇一笑,转眸看向司命,说道:“啊,果然不出所料,那小雀仙刚刚用了谶文,最后一道谶文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
暮霜的三道谶文皆已耗尽,她无力再改变任何事了。
司命星君颔首道:“正该如此,后面才是我写给他们的,唯一的结局。”
人间,天山。
暮霜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开满迎春花的坟包,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怎么流也流不尽,她的指甲已经将掌心的生命线掐得血肉模糊,可依然改变不了结局。
怎么办啊?
重烛,我该怎么办啊?
蹲在旁边的桑莲和司墨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睁开眼睛了,他们被她绝望痛哭的样子吓了一跳。
司墨看着她不断掉落的眼泪,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慌里慌张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啊?她的魂魄这是回来了吗?”
那一枚引魂香已经燃完了,连灰烬都不剩下,桑莲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问我,我问谁啊?”
司墨恼怒道:“你不是医仙吗?你那香是不是有问题!”
这一回桑莲没有立即反驳,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手札,拧紧眉又开始哗哗地翻书,想确认自己炼制的引魂香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时,暮霜终于开口了,“司郎君,帮我解开吧。”
她身上还被绿藤捆着。
司墨双眼一亮,桑莲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两人一起看向她,异口同声地喊道:
“花娘子?”
“暮霜?”
暮霜点了点头,“是我。”
桑莲和司墨对视了一眼,他们本应该再验证一番的,但不知为何,却本能地相信了她。
司墨伸手过去帮她解开身上的藤蔓,松了口气,安慰道:“你回来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嘛,你看你哭得把我们都吓坏了。”
暮霜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被捆绑太久,手脚发麻而踉跄了一下,被桑莲及时抬手扶住,“快擦擦眼泪,你要是哭成这个样子去见重烛,他不得扒了我的皮……”
桑莲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重烛的动静了,他那么大一条蛇,随便扫扫尾巴都是惊天动地,桑莲起初以为他应该是逃去了别处,现在看到暮霜那种绝望的眼神,他心底的不安也飞速地膨胀了起来。
暮霜听他的话,抬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泪,朝重重叠叠的绿藤深处走去,抓扯起地上的藤蔓。
桑莲眼睛渐渐瞪大,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不可能……”
司墨站在一旁,很是茫然,但见桑莲也突然冲上去拉扯那些疯长的藤蔓,他只好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去。
这些迎春花藤长得比树都还要高大粗壮,枝条绞缠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地面的裂纹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草木藤蔓在肆意地往上疯长。
天山苦寒,分明是土壤贫瘠之地,但这些草木却像是扎在了沃土之上,生长的速度快得令人感觉恐惧。
郁郁葱葱的绿色从这一座大殿的废墟上蔓延出去,将周边的几座楼宇都覆盖在了绿叶之下。
这么看上去,春天真的来了,连天山上的风雪都退避三舍。
玄清在歧罗江畔的魔军军营里,望着江畔一丛新开的迎春花,正想着,冬日过去,春天来了,天山上的寒意不再那么阴冷侵骨,他这几日该整顿整顿,回去同燕歌交换了。
燕歌和他不一样,她是鹰,喜欢四处遨游,又争强好斗,才不乐意被闷在天山那种地方,要她伺候尊上的起居,她是伺候不好的。
腰间的通讯玉珏忽然嗡嗡地震颤起来,玄清伸手拂开,一道传讯符文从玉中飞出来。
玄清看清那符文上特有的鹰羽纹,连通之后,笑一声道:“真是难得,你会主动联系我,该不会又是来骂我的吧?”
传讯符对面没有回应,但他能听到一丝压抑而急促的呼吸,玄清皱起眉头,问道:“燕歌,怎么了?”
对面深吸了口气,才颤抖着声音应道:“哥哥,你快回来吧。”
日头偏西之时,天山之上草木疯长的趋势终于停歇,那一大片树茧一样的迎春花枝被砍伐干净,重烛残破的蛇躯从藤蔓下露出来。
他身上的蛇鳞掉得满地都是,身躯之上到处都是被根须破开的血洞,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的身躯成了它们扎根的土壤,他的鲜血成了它们肆意生长的养分。
饶是这已经是暮霜第二次看见这一幕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还是难以忍受地闭上了眼睛。
可不看并不意味着就能逃避开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逃避了。
暮霜睫毛剧烈地颤抖,又强逼着自己睁开眼,她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人,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是凭着本能地走过去,张开手臂,抱住伤痕累累的黑蛇。
这还是他们重逢之后,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的蛇身全貌,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重烛,你看,我就算直接这样抱住你这么大的蛇脑袋,我也不会害怕了,我可以编更大的花环……”她的话音顿住,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四周的花枝残骸,咬唇道,“不,我现在讨厌花了,我给你编其他的,更好看的,你醒来看一看我好不好?”
她的眼泪不断地滴落下去,滴落在大蛇灰败的眼睛上,将它眼上的血污洗净,大蛇竖直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