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见他?
他在这座城市除了黄老板,拉人拍戏的不知名经纪人,剩下的都在这块滚翻着沙土的工地上。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扯了下嘴角,和中年男人说了声“一会儿说”迈着大长腿往出走。
工地上的人都知道他和黄老板的关系,所以对他这个外地人还挺客气,加上他没小人得志的臭德行,为人豪爽又讲理还能打,工地上那些爱闹事欺负人的刺头也不敢嚣张,人缘特别好。走到工地门口正碰到先前被他修理过的几个人,原本嘻嘻哈哈说笑着,看到他登时收起表情,称呼了他一声快步从他身边跑过。
骆琛随手拍打身上的尘土,懒懒地扫视着这片远离人际的地方,空旷的场地加深了人和物的存在感,让他毫不费力地将不远处的两个人收入眼底。
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坚毅淡漠,穿着普通但他身上透露出的严肃气质让人觉得他不是普通人,女人一脸激动,浑身上下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局促,欣喜中带有几分胆怯,踌躇片刻,快步向骆琛走过来。
骆琛咬了咬嘴角,从喉咙里吐出一声烦躁的冷嗤,他很想说自己不认识她,但过分相像的长相让他无法忽视这个女人。
多少年没见了?
他只记得放学回家后,屋子里没了她的踪影,他扯着嗓子喊“妈”,从家喊到外面,邻居和他说他妈跑了不要他了。一开始他不信,直到看到那张离婚证明,他才将邻里可怜又幸灾乐祸的话听进心里。
走的那么干脆的人,连一点提示都不愿给他的人,找他做什么?
宁梦如站在像极了自己的儿子面前紧张又忐忑,更多的是心疼:“小琛,妈妈,我……对不起……你是不是很恨我?我……”
一旁的秦志成见妻子说话语无伦次,出声道:“小琛,我是秦叔叔,我们打听到你的地址就直接过来了。你现在方便吗?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宁梦如小心翼翼地拉住骆琛的手,没被推开,瞬间高兴不已:“对对,换个地方聊,你饿了吗?想吃什么?去吃茶点好吗?”
骆琛低头看了一眼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不见沧桑,保养得细皮嫩肉,显然这些年过得很好。
恨吗?
小时候恨过。
而现在,她退出他的生活太久了,充其量不过是个认识的陌生人,但他承认他做不到真的将这个人当做陌生人,也无法说不恨,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来回碰撞征战上风,以至于他没有拒绝紧紧拉着自己的那只手。
在未见到这位“母亲”前,他无比坚定的认为:
她亲手斩断的血缘连接,他痛却尊重,此刻想修补?他没兴趣。从爷爷过世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然是一缕幽魂,直到遇到梁梦,干涩的心突然注入了一汪清泉,让他重新产生渴望,这根“柱子”是撑他往前走的动力,除此之外,鲜少有什么能触动他。但他愿意将数年前遗漏的道别给补上,永远的划上界限,彼此互不打扰。
在不远处停着辆小汽车,是秦志成的朋友方便他出行派过来的。
宁梦如对这种彰显身份的特殊出行工具一点都不陌生,贵夫人做派和他这个穷小子十分的格格不入,见他发呆,宁梦如笑:“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啊,我们先去吃茶点,晚点妈和你叔叔带你去逛商场,买几身新衣服。”
骆琛坐上车,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这一次切身感受远比别人劝他千百遍还有用——
“梁梦那样的女孩子不是跟你吃苦的。”
“人家那是好命长相,随便嫁个谁日子都过得不会差,干嘛跟你啊?”
这样的话他听了无数,他有信心确认梁梦不是那样的人,而现在他不禁扪心自问,就算梁梦不在乎,这种优质生活条件是每个人都渴望的,梁梦配得上享受这样的生活。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太慢了,他还在山脚下奋力攀爬,唯一的奢求是梁梦给他时间,愿意等等他。
宁梦如带他去了他们住的酒店,处处透着精致和贵气,当然他的出现也惹来一众人的侧目。
见到儿子满心欢喜的宁梦如和满腹心事的骆琛都没注意到这道视线,三人选了一处安静的位置坐下来,稍长的沉默让宁梦如脸上的笑淡下来,她在努力的找话题。
“我从你朋友那里听到你来这边了,地址是我逼他们他们才给我的,你别生气。”
骆琛往后靠着椅背,浑身上下透着不受拘束的慵懒和不羁,这在一众讲究所谓规矩和仪态的人群中是刺眼的,他耸了耸肩,开口说了句:“我猜到了,所以你是要和我说那些老掉牙的过往吗?我不想听。”
宁梦如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以为把自己过去的为难解释清楚,这样就能消除和骆琛常年分离产生的隔阂和误解,骆琛已经表明了拒绝,恰恰说明孩子对她依旧不谅解,她只能换别的话题来拉近母子俩的关系。
“小琛,妈妈这次来是带你回家的。现在一切都稳定了,你秦叔叔可以给你安排工作,不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吃苦了。一晃眼的功夫你也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纪,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妈给你留意着。”
骆琛低笑一声,眉目间浮现出几丝温柔:“不必了。”摆明了他的生活不许她干涉。
骆琛的难以亲近让宁梦如感受到了满满的挫败感,她们是母子,但骆琛给与她的是对待陌生人的客气态度,越无力越急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端到儿子面前以求触动他——优越的生活条件、挑选结婚对象的资格,在被通通拒绝后让她绷不住声音也大起来。
“你想要什么和我说啊?要怎么样你才能不恨我?我把心挖出来?要么我去死你才高兴吗?”
骆琛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桃花眼底阴鹜弥漫,之后“啧”一声,嘴角扬起嘲讽的笑:“看在你生我痛过一回的份上,我不想让你难堪,可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因为血缘?”他顿了顿,讽刺越发强烈,“这么多年没有你们我一样活的很好,不要自以为是。”
秦志成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背,出来打圆场:“你妈妈太急了,她就是这个脾气,这么多年她一直记挂着你。我们那会儿还没稳下来,事情也多,不然会接你一起生活的。”
骆琛对这一点并不买账,他调整了坐姿,轻描淡写地问出让两口子愕然的问题:“既然这么有诚意地想要找回我,怎么就来了你们两个人?”
秦志成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我和你妈妈没有要孩子。”
骆琛石头抵着牙槽,俊脸上荡漾出来的笑不再克制,悠悠吐出一句:“骗子!”
他终归只是个俗人。
被抛弃的恨,不可能消失。
宁梦如身体僵硬,一个念头浮现,唇瓣不受控制地哆嗦:“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你?”
骆琛直起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双眸子里盛满疯狂:“是啊,我找过你。姓骆的再婚把我赶出了家,爹不要,妈总应该要吧?”
骆琛求姑姑帮他打听到她的住处,不管不顾地找了过去。她住在外人不能随便进的家属楼,门卫拦住他不许他进去,他告诉门卫自己是宁梦如的儿子,得到的是门卫的嘲笑:“我怎么没听说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你小子别乱认亲,人家快生了,别给人添堵。”
骆琛被撵到街对面,他望着那道难以踏入的大门,看到秦志成扶着大肚子的宁梦如满面笑容的门卫打招呼,门卫说了句什么往他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刻骆琛是紧张的,他无措地整理了下自己破旧的衣服,然而那两人没有看他一眼,消失在他的目光中,也斩断了他那可笑的求救心。
“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
骆琛手指抵在唇边作了个“嘘”的动作,笑着说:“没必要,不重要了。见过了,到此为止吧。”
骆琛站起身,宁梦如知道他要走,想到什么,赶忙拽住他的衣服,讨好地说:“有人托我给你带东西过来,你和我聊聊她可以吗?”
骆琛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待看到她手里的东西,瞬间俊脸黑下来,比方才还要阴森吓人,呼吸骤然急促,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为什么要收?”
第047章 47
骆琛愤然质问让旁人投来好奇的打量目光。
宁梦如往旁边看了一眼, 尴尬无措地整理一番头发,强颜欢笑道:“我们坐下来说,好吗?这么多人看着。”
骆琛冷笑一声, 眉眼间毫不掩饰讥讽:“贵太太既然这么在乎脸面,何必屈尊来见我这个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人?”
他一把抢过那枚让他酸涩不已的玉锁,哑声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别多管闲事。”
宁梦如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埋进丈夫的怀里, 委屈地控诉:“我听你阿姨说你很喜欢她, 她不答应和你在一起, 我怕她看不上你的家世才见了她一面,我做为妈妈关心你你错了吗?”
骆琛攥紧玉佩放回到口袋里,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没法生不如早点去领养一个,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桥归桥这么多年了, 继续路归路。这次……希望是你我作为母子最后一次见面。”
骆琛说完大步离开。
一开始是恨的,那是年幼的骆琛丢不下的执念。
现在他看透了所谓母亲的意图,恨不过是浪费力气, 完全不值得。
自此彻底划清界限, 那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带给他的情绪波动远比不上梁梦将他当做烫手山芋脱手来得难过。
收不到她的回信, 已经让他足够失望,结束两人之间微弱的连接更让他痛苦。
离开气派辉煌的高档酒店, 重新回到尘土漫天飞扬的工地, 骆琛找到先前的人说过年自己愿意留下来看守工地。
这人姓刘, 是建设工程部负责人的叔叔, 听骆琛愿意值守工地,意外不已:“家里人同意吗?不过你放心, 工资不会少。”
骆琛几经思索还是放弃回去,他不想让梁梦看到自己的狼狈。
太阳落山,工人陆陆续续去吃饭了,他曲腿坐在码成山的材料上遥望那抹艳红霞光隐入地平线以下,这缕光与人来说显得虚无缥缈,他却感受到夕阳沉入海底的冰冷、沉闷、孤寂。
耳边响起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个人在他旁边坐下,用东西捅了捅他的胳膊,骆琛回头一看,一瓶巴掌大的白酒,笑了下抬手推开。
那人拧开自己喝了一口:“遇到困难了?说来听听?”
骆琛垂下眼眸,不吭声。
江述了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往嘴里丢了两颗:“为了女人。”
骆琛无奈:“闭嘴。”
江述咧开嘴一副大仇得报的表情:“你小子也有今天。”
骆琛不客气地刺他:“是谁听到老婆要离婚躲在角落里哭的?”
江述抿了口酒,“唔”了声,摸了摸后颈:“这不没离吗?今年我们在这边过年,没有不相干的人,只有我们两口子。高兴是真高兴,可又心里有愧,这花花世界那么多好东西,我能给她的,连一个角都够不上。”
骆琛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江述是从小山村来的,本想着在外面多赚点钱回去做个小买卖,没想到家里人趁他不在欺负他的小媳妇,被逼得没办法写信要他回去离婚,一番鸡飞狗跳,江述要媳妇不要老子,铁了心要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
江述人沉稳机敏又好学,这偌大工地上骆琛只和他聊得来,虽没敞开胸怀畅谈过,却也有两人对未来有相似目标的默契。
骆琛下意识地想拿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带烟了,自嘲地笑了笑:“钱只要肯赚就有,可感情不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凡她能对我有一分心思……”
江述拧上酒盖:“你脾气急,这不好,女孩子性子软又多犹豫,你越逼人越打退堂鼓。平心而论,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是真挑不出毛病的?人家大学生见识多想的更多,啥都看明白了。再说你这条件配人家也确实差点,可这又怎么样呢?咱一片真心实意,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也不赌,正正经经的做人,还愁暖不了她的心?你瞧着吧,不管这世道怎么变换,到最后还是得靠人品论长短,其他不过锦上添花。”
骆琛舌尖抵了抵牙槽,好半天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已经临近年关,无论穷还是富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城里道路两边的树挂上了彩色灯珠,梁家小店也暂停营业,梁母原本想和女儿一块去置办年货,无奈梁梦忙的脚不着地,安全生产、护林防火、春节娱乐活动安排会议等等。
梁梦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正月十三、十四、十五举办的欢庆活动,除了传统表演还有彩车巡游,之后的几十年文化丰富多样,这些带有时代气息的活动已经无法吸引全部人的眼睛,而在1986年却是引得群众争相观看的文化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