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主一愣:“真这样?”
话音敢落,外头忽然传来女使的声音:“家主,主母,大爷说替大少夫人送还今日在茶席上穿的衣裳和首饰。”
谢家主闻言,眉头微皱地看向妻子:“什么衣裳首饰?”
孙氏呼吸一滞,这事她根本就没打算让丈夫知晓。
谢家的繁荣昌盛,在丈夫的眼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今日这事要是全叫丈夫知晓了,不禁她挨训,便是四娘也会被罚。
“就……今日明氏穿戴出席茶席的衣裳首饰。”
谢家主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那他怎么给送回来了?”
孙氏没再说话。
谢家主一下子就明白了,眉头紧皱:“谢家不缺这点钱财,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话说完,门外传来谢衍清冷的声音:“母亲,衣服首饰且还回来了,往后不用母亲再借,孩儿日后会给阿毓添置。”
“还有,阿毓不会贪图这衣裳和首饰,四妹今日当着下人的面让阿毓脱衣卸钗一事,孩儿不会原谅。”
孙氏看着丈夫脸色越发黑沉的脸,忙解释:“四娘只是因为明氏穿了三姐的衣裳,觉得晦气过给了三姐才会如此。”
谢家主指着她:“你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个个都如此溺爱!”
女使在外战战兢兢的道:“家主,主母,大爷留下衣裳首饰走了……”
她在谢家这么久,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位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大爷,这般硬气。
*
谢衍面无表情地从主院离开后,便回了静澜苑。
放轻动作推开了房门,行至床边,撩开帐幔,看到平躺在榻上的妻子。
上辈子便是因孙氏和谢四娘二人接连两次动了胎气,累及孩子出生后身体孱弱,她也耗费了一年长日夜的精神力照顾孩子。
谢衍不想这些事情再重复一遍。
若重复一遍,那重来一世的意义何在?
是否也预示着她最后还是会走回上一世的命运?
思及此,谢衍看到了床上,很是平静的妻子,莫名与棺椁中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所重合。
谢衍唇抿得很紧,眼神沉沉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半晌后,哪怕可以看得到她胸膛有微微起伏,他还是伸出了手,往鼻下探去。
也是这时,人醒了。
四目相对了许久后。
谢衍沉静地拿开了手,问她:“今日前院茶席,她们为难夫人,夫人心情可还难受?”
明毓想,应该是青鸾告诉他的,只是……
她难受不难受,与他方才古怪的行为有什么关系吗?
明毓坐起了身,摇头:“我没太当一回事。”
谢衍仔细地观察着她脸部的变化。
他自入大理寺后,便擅观察人的细微表情,来验证他们是否说谎。
妻子并没有说谎。
她是真的没太当一回事。
与上一世,有所不同。
谢衍并未继续深究为何不同,只说:“放心,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谢府。”
明毓闻言,眼眸圆睁,露出了一丝娇憨,她惊诧道:“夫君怎么这么有把握?”
谢衍并未瞒她,只是换了一种比较能说得通顺的说法。
“上回夫人提醒过后,便没有直接与父亲母亲说要离府分家别过一事,恰好查案,查到了一个小道士的身上。”
“这与道士又有什么关系?”
谢衍挽起帐幔挂到了金钩上,捋袍在床沿坐了下来:“这小道士为了自保,与我说了一些关于他师父与谢家的秘幸。”
谢家的秘幸?
说到这,明毓可有兴趣了,她眼定定看着他:“什么秘幸?”
谢衍望着兴趣盎然定定看着自己的妻子,那双眼眸似闪烁滢滢亮光,专注而似有欢喜。
上一世的往后五年,和后来回到这一世的这么些天,她从未如此聚精会神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开了口:“此事不宜旁人知晓,隔墙有耳,你且附耳来我与你说。”
明毓不疑有他,抱着薄衾就往他的方向挪去,倾身侧着附耳凑到了他的跟前。
人凑近,一阵淡淡的幽香便萦绕在了鼻息之间,低眸便能瞧道她因就寝时衣襟松散所露出来的白嫩沟壑。
谢衍身体一绷,有火气下涌。
他原以为自己不重/欲。
可回来后便仔细研磨了放在书房的画册,方知男女之间那点事竟有那么多的花样。
也是回来的那晚,她有所动情,才知原来男女双方契合后,身体也能如常的爽利。
原来,他不是不重/欲,不过是不得其法,体会不到美妙之处。
或许,得其法后,夫妻敦伦是否会比多日前那一宿体会到更多未曾体会过的美妙?
思及此,呼吸微微一重。
可随即思及她有孕,他不宜有此想法。
谢衍把这带着不君子的想法深埋于心底。
第12章 第十二章
谢衍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掩埋在心底。
收回目光,压低的声音带了几分低沉喑哑,徐徐而道:“那小道士的师父是个坑蒙拐骗的妖道。以前靠着一些符咒和妖言惑众来骗取百姓钱财。后来不满足于此,便把目光移向了达官贵人,。”
“先是小地方的县令,说刚出生的女儿与家运相冲。起初那县令不信的。”
“可家中先是家禽全死,后是家中下人纷纷上吐下泻,随之又有财物失窃,接二连三的祸事让县令信了。把道士找了过来,做了法,孩子也放到外祖家后,自此家中才得安宁。”
“后来,他经过知县推举,一层一层往上认识了更多的达官贵人。”
“直到我被同族却隔了好几层关系的叔父过继,到了谢家,那妖道也就闻风寻来了。”
明毓眼眸里的惊愕逐渐放大,她似乎能猜到之后发生的事。
隐约间,也好似想通了一些事。
譬如——孙氏为何不待见他。
可若是不待见,送走就是了,可为什么还要强留谢衍?
她抬眼看他,正欲问清楚,却发现他们离得很近,她鼻尖几乎触碰到了他的嘴唇。
鼻尖上的气息因他方才说话,有些许湿润。
她一滞,随即微微后移,才问:“那妖道是不是给知县家中的家禽与下人下了毒?”
谢衍见她离自己远了一些,微微一抿唇,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也把同样的招数用在了你的身上?与谢家主和孙氏说你与家里昌荣息息相关?”
谢衍听到她改变了称呼,也没有意见,复而朝着她微一倾身,几乎是恢复了一开始的距离。
他继续道:“他说我与谢煊命格相冲,在谢煊十八岁前,我顺他逆,我逆他顺,自小我日子但凡顺一些,他便会生病。”
明毓略微不自在地又在他说话时候,稍稍往后退了一些。
听到最后,顿时恍然为何孙氏不放谢衍离开了。
谢衍在谢家,方便使绊子,可若让谢衍离开了谢家,那往后再发生变化,便不可控了。
难怪上一世,孙氏不愿放谢衍离开谢府* 。
谢衍看她的动作躲避,抿了抿唇,终还是没有再度逼近,继而说出自己的过去。
“在谢煊十八岁前,我很少有出府的机会。我十六岁前从未出过谢府,除了去谢府学堂上课外,也很少出静澜苑。”
“八岁前,每年只在年节可出一次静澜苑,只半个时辰,而与我说话的人很少。静澜苑的老仆和厨娘,只是确保我不会死,平日并不会理会我。”
他说得依旧很平淡,眼中似湖泊水面毫无涟漪,他就像在说旁人的事情一样。
不悲也不愤忿。
明毓愣愣地望着谢衍。
上一世,从未听说过他的遭遇,只知他不受谢家家主和主母待见,待遇不好,却不知其中有这么多的曲折。
如今听来,他的感情凉薄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这漫长岁月所侵蚀了。
无人关怀他,无人在意他,也就麻木了情绪,感情,表情。
明毓在这一刻,是同情的,也是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的。
可她不是渡他的圣人。
他的遭遇,也不是她所造成的。
可她确确实实因他的性子而受到了伤害,哪怕是情有可原,却无法磨灭那些伤害。
知道了他的遭遇,最多就是让她没有那么怪他,可却做不到谅解。
好半晌的分心,忽被谢衍唤回了神。
“夫人在想些什么?”谢衍不解,为何望着他的妻子,目光忽然复杂了,她眼底似有一团凝聚不散的雾。
明毓恍惚间回神,眼神顿时清明了起来,垂下视线,胡乱寻了个说辞:“我在想,孙氏如此行径,不配夫君称之为母亲。”
谢衍知她方才想的决然不是这些,却未点破。
“母亲于我而言,不过仅仅是个称呼。”
明毓在经历过上一世,知道不仅仅是母亲只是个称呼。
还有妻子,儿子,或许于他而言,也仅是个称呼。
心下暗暗呼了一口气。
不再想上一世的事,思绪回到了这一世上。
抬起视线,问他:“现在夫君知道了有这么个妖道,那可有应对的法子了?”
谢衍点头:“我打算借这个妖道离开谢府。”
明毓眨了眨眼,试探的问:“可是用妖道惯用的方法?”
谢衍“嗯”了声,继而道:“妖道这么多年,他的邪术渗透进了许多高门后宅,甚至官场,后宫,一旦暴露,便会引来无尽的报复。妖道的罪证我有一些,以此来做威胁,他会帮我。”
明毓闻言,心下浮现不好的预感。
“且不说他犯下的罪孽,夫君是否会放过他。可听夫君所言,他或会帮夫君,可也一定会想办法害夫君。”
妖道并没有人性,且胆大至极,有把柄在谢衍手中,怎会安分?
谢衍:“我知道,所以把这事闹大,既能离开谢府,也能将他伏法。”
明毓眉心微蹙,眼里有疑惑。
离开谢府她能理解,那怎么闹大,怎么将他伏法?
明毓思索间,未曾察觉谢衍的视线有片刻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要的,不仅仅离开谢府。
甚至,他要谢府名声扫地,不能再以养育之恩拿捏他们这小家。
*
夜色笼罩了下来,明毓饿了。
她心事重重地下床简单洗漱,与谢衍一同去用暮食。
待看到桌面上除了简单的两道素炒肉和一个素菜,再有鸽汤和樱桃肉,有一瞬的惊诧。
心说这厨娘被送走一回,就乖乖听话了,还知道多添菜了?
可看这樱桃肉的让人口齿生津的色泽,可不像是静澜苑厨娘能有的手艺。
而且,汤只她面前一碗,谢衍面前没有。
明毓看向青鸾,问:“怎么没盛大爷的汤?”
青鸾今日心情似乎的好,笑吟吟应道:“回夫人,是大爷今日下值时,特意给夫人外带回府的。”
明毓惊诧地望向谢衍。
谢衍端起碗筷,与她说:“上回在主院,我见你似乎爱吃这就道菜,今日下值我经过食肆时,便去买了一份。掌柜娘子说熬有鸽汤,鸽汤滋补,便也顺道带了一份回来给你。”
明毓低眸看向汤盅,心思略复杂。
这几日,都是青鸾暗中托外头的人带一些鸡鸭鱼肉回来,晌午炖来吃,以此补身子。
这些天,她可没想过要给他留一份。
正用着暮食,院外红莺进来传话:“大爷,夫人,主院差了人来。”
谢衍面色淡淡,没有应声,而是旁若无事般地给妻子夹了一块樱桃肉,说:“先吃,莫管。”
明毓顿时有些莫名。
她往院子外头瞧了眼,又看了眼谢衍。
她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红莺见大爷没有话,便提醒道:“大爷,那人是家主的人,让她等着,似乎不大好。”
谢衍并未搭理红莺,继而用着暮食,身上的气息颇为冷沉,吓得红莺不敢再说话。
以前红莺便有些怕这位不苟言笑的姑爷,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到现在更甚。这位姑爷,就算是不过问静澜苑的一切,也似乎不曾动怒过,可身上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
以前只偶尔觉得,自当了官后,只几日,这气场却是强盛得让人让人不寒而栗。
明毓却不怕谢衍,她直接问:“为何不先见了?”
谢衍回了她:“今日母亲和四妹所为,我不喜。”
明毓心下惊愕。
他竟还有不喜的时候?
他真的知道,这不喜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
在诧异间,青鸾又在旁说:“夫人今日穿戴的衣裳和首饰,是大爷亲自去送还的。”
明毓眉头一皱,她脸色略沉:“我不是让你及早送还的吗?”
青鸾一下忐忑,忙认错:“是奴婢错了,不该这般迟还的。”
谢衍给妻子添了素菜,道:“是我让她取来给我,我去还的。”
解释后,又叮嘱:“先用膳。用膳时情绪过大,容易积食胀气,晚间难以入眠。”
明毓闻言,一时不知该气还是不该气。
且谢衍为何要这么做?
给她打抱不平,出气吗?
面前的谢衍越来越陌生,让明毓越发地瞧不懂他了。
约莫一刻多才用完膳,被磨得快没了脾气的婆子才得入膳厅。
见那清隽优雅的郎君甚是闲适地品着茶,婆子心底有气,可面上已然不敢露出来。
这面前的人,已然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谢家养子了,是有官位在身的谢大人了。
“老妇见过大爷,大少夫人。”婆子端着一个匣子朝着谢衍与明毓一礼。
谢衍不疾不徐抿了一口茶水,小半会才“嗯”了一声。
明毓还是第一回见着这样故意折腾人的谢衍。
难以忽视的新奇。
婆子道:“家主说大爷已经入了大理寺,在官场上需要到应酬,担忧大爷这边的开销不够,是以让老妇给大爷把这送来。”
脸上带着笑意,说话间打开了匣子,露出了满匣子亮灿灿的白胖银元宝。
应是十两一锭。
若送来是整数,里边少说也又二十锭。
婆子脸上笑着看着谢衍和明毓,好似觉得他们看到这一匣子银元宝会瞪大双眼一样。
可夫妻二人却只是淡淡地暼了一眼,脸上和眼底都甚是平淡,一点儿惊讶和喜意都没有。
冷淡得好似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匣子银元宝,而是一匣子粪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