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这么回事,就是上回我同你讲起的,那个汉人名字叫做牧云珠的。”萧景睿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白玉丝扇,丝毫不介意这是女子用的东西,握在手里轻轻地摇了起来,给顾若清扇风,“这牧云珠可是个狠人,就像我之前同你说的,上一世皇帝看不上她,她带着赏赐回了匈奴,被新单于好一顿羞辱。当时她也没说些什么,可是过了几年,她渐渐地在手下培养了一些势力,揭竿而起造了反,险些要了单于的命,可惜最后棋差一招,还是被擒了。”
“消息传到大齐的时候,已然过了好久,挛鞮忽烈将她的尸首挂在木杆上暴晒三天三夜,杀鸡儆猴,甚至杀了所有汉人出身的姬妾。”萧景睿想起往事,有些唏嘘,“你道那牧云珠为何要以卵击石?匈奴人不讲什么伦理道德,挛鞮忽烈看上了牧云珠的母亲,强行羞辱了她,牧云珠的母亲不堪受辱选择了自尽,这才让她不管不顾地要报仇。”
听到这儿,顾若清心里又难受了起来,但她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殿下,不是我妇人之仁,可是有一件事我在心里盘算了很久,不知道可不可行。”
“无碍,你我二人没什么不能说的,说来听一听吧。”萧景睿低下头,将下巴搁在顾若清的头顶。
“匈奴和大齐在边境交战,除了双方军队的折损,更可怜的是那些百姓。倘若没有征战,没有掳掠,牧云珠的母亲便不会被老单于强占,也不会有后面的悲剧了。我想着,匈奴之所以连番侵扰大齐边境,为的不过是奴隶、粮食、茶叶和盐巴这些东西。如果匈奴和大齐之间可以互通贸易,化干戈为玉帛,是不是可以避免更多的百姓无辜丧命呢?”顾若清微微直起身,认真地说道,“我并非同情那些匈奴人,而是哪怕我大齐再兵强马壮,也不可能护得住边境每一个百姓。那些百姓们,也不可能轻易地听从朝廷的安排,离开故土去往他处,百姓所在的地方,才是完整的疆土。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手无寸铁地去面对那些匈奴人,不如将主动权交在百姓们的手中。”
“每到冬日,北境物资匮乏,云顶商行在北境之所以能够独霸一方,就是因为掌握了北境的命脉。倘若边境的百姓们手里握着匈奴想要的东西,而且又能够在朝廷的庇护下同匈奴人做交换,实际上变相也是掌握了匈奴人的命脉。那些匈奴人要是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得遵从我大齐的规矩,不能再侵扰百姓。”
“这世上能够拿捏人性命的,并非只有铁做的刀刃。我娘亲六年前在边界立下的无形的界碑,让匈奴内斗了六年。从听到这事情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我能够做些什么?匈奴人是杀不完的,玉门关的大火也不可能再烧一遍。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我要用这贸易,在边境画下一条看不见的线,我要让匈奴人自此仰仗大齐生存,生生世世再也提不动刀!”
顾若清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沉寂,几乎是落针可闻。她感受到萧景睿的沉默,忍不住挣扎着坐起身,转过头看着萧景睿的脸,有些忐忑,“殿下,我这个法子是不是太过于荒谬了?”
萧景睿看着她,胸中情绪翻腾,几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遵从本心,“若清,你方才说的这些,我似乎从未想过。世世代代王朝的更替和稳固,都是踩在白骨和鲜血之上。倘若有人能够结束这一切,我想,对于那些边境的百姓,甚至是对于一些匈奴人而言,都是功德千秋的好事。”
听到萧景睿如此认真的评价,顾若清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想的还是过于简单了,那些匈奴人已经习惯了不劳而获,毕竟烧杀抢掠可不用付出什么做交换,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的遵从大齐的规矩呢?恐怕还是得有一场恶战,让他们彻底明白,靠武力是不可能获利的。”
先敲匈奴人一个闷棍,将他们彻底打服,然后再用互通有无的贸易,让他们逐渐依附于大齐。等他们习惯了交换,便也没有动力提起刀了。毕竟与大齐交战,这些匈奴人并不是毫无损失的。将这规矩立下来,等到下一代的匈奴人出生,便不会再有人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
萧景睿自然明白顾若清的意思,他伸出手摸了摸顾若清的脑袋,温声道,“你还有夫君在呢,若清,倘若真有一日可以让那些匈奴人低下头听话,如何将这设想变为现实,可就交给你了。”
顾若清点点头,似乎很是期待。萧景睿则看着她,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历史长河如黄沙漫卷,无数英雄人物都埋藏在其中。而曾经许多如明珠一般的女子,甚至连泛黄的书页都不曾登上。萧景睿自认是个明事理的储君,他日登上帝位,定然会励精图治,青史留名。可是若清呢?到了百年之后,后人是不是只有翻出皇室的玉碟,才能隐隐窥见她的名讳呢?
萧景睿看着顾若清明亮的眼睛,下定了决心。他要他的若清与他并列在史书之上,千年之后,后世之人将仍然记得顾若清这个名字,但绝不是只因为帝王的宠爱。人们记住和怀念的,会是开贸易、精筹算、经韬纬略胸怀天下的传奇女子顾若清。他要做一把刀,踏过北疆的边境,让那些匈奴人低下头颅聆听顾若清的每一句话;他要做一支笔,划破世俗的偏见,用锋利的笔触彻底搅碎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
他要顾若清的名字堂堂正正地载入史册,千年万岁,永不褪色。
第119章 淑妃
“娘娘,宫外传来了消息。”
叶芜懒散地躺在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小腹。青姝推门走进来,将一碗酸梅汤放在了紫檀桌上,低声说道。
“怎么样?我那个好母亲,有没有去大理寺报官呢?”听见青姝的声音,叶芜睁开眼睛,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
“没有,她哪敢呢,灰溜溜的回了叶府。”青姝摇摇头,只觉得这个叶二夫人实在是拎不清,哪有帮助外人对付自家女儿的呢?
“皇后的凤印被夺,现在淑妃是这内宫的掌权人,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说到这儿,叶芜撑起身子,脸色暗淡了下来。“可惜了,皇后的报应来的太晚,我这孩儿已然遭了罪,倘若他是个健康的皇子,那么...”
看她的神情不对,青姝连忙移开话题,“陛下眷恋着小主腹中的龙子呢,有这么多太医照应着,定然能保住娘娘平安生产。”
听到她这话,叶芜的心愈发的痛了起来。她心里清楚,她的身子已然被那碗红花彻底伤了底子,这孩子迟早是保不住的。既然如此,还是得快些想办法,将这事再与皇后扯上关系才对。不然,也未免太过可惜。这些日子,她的耳边总是回想起愉贵人那日所说的话。叶芜是个谨慎的人,她并不指望来日萧景睿登基能给她一个好去处,在宫里安安生生的做个养尊处优的太妃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叶芜正出神地想着,青姝却听到了宫外的动静。她抬起头看着门外,只见守在宫门口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冲青姝说道,“青姝姑姑,淑妃娘娘来了。”
叶芜回过神,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见那位向来深居简出的淑妃已然迈步走了进来。与德妃的张扬和皇后的华贵不同,淑妃身上只穿着简单的一袭白衣。她的长相极为端正,温婉白净,但眉宇之中却透露着一股疏离。算起来,这是她与叶芜第二次相见,叶芜连忙在青姝的搀扶下起身,冲淑妃行礼。
“不必了,你身子笨重,还是在榻上躺着。”淑妃走过去,在桌旁自顾自坐下,视线在青姝的身上停留了一刻。后者被这目光一打量,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仔细地将叶芜扶着坐在榻上,接着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叶芜见她这个架势,挑了挑眉毛,开门见山道,“娘娘,这是有事情要同嫔妾交代?”
淑妃坐在那里看了看叶芜的肚子,冷淡地开口,“本宫私底下问过太医了,你这个肚子至多保到四个月。四个月后,每多拖一日便对母体的伤害多一分。叶芜,你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听到这话,叶芜心中一惊,但并不是因为自己腹中胎儿不保,而是因为淑妃。什么叫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难道...
察觉到叶芜惊疑不定的神色,淑妃抬了抬眼皮,“别这么惊讶,在宫里向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既然大家都要对付皇后,自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在这一点上你可以信任本宫,本宫今日来也是替那两位带句话,该动手了。”
叶芜还没从淑妃居然与太子有联系这一点中清醒过来,听到她这话,咬了咬嘴唇,有些为难,“淑妃娘娘,这宫里的情况您最清楚不过了。嫔妾已经借着红花的事情让皇后吃了好大的亏,她如今被禁足在未央宫,别人也不能去探望,嫔妾如何再将这个孩子推到她的头上呢?”
“你好歹也是叶家的女儿,难道要让一个人有罪,一定要她亲自动手吗?”淑妃自己替自己斟上一杯茶水,神色淡漠,“知道当年的元后是如何死在她的手上吗?”
叶芜点了点头,可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那便故伎重施,以你腹中胎儿的死,将这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重新掀开。叶芜,你只需要做好一个导火索,剩下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淑妃饮下一口茶,接着说道,“你的去路可想好了?是留在这宫里做个金尊玉贵的太妃,还是说...”
“我选第二条路。”叶芜出声,打断淑妃的话。
听到她的回答,淑妃转过头,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有勇气的,那好吧,接下来听本宫的安排便是。”
“进来吧。”淑妃抬起头,向外面说道。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中间挟持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纤细,头上套了个麻布袋子,似乎被堵住了嘴,正在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叶芜坐在榻上,看着面前五花大绑的人,又看了看清冷高贵的淑妃娘娘,实在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
或许感受到叶芜的心中所想,淑妃冷笑一声,放下茶杯,“不要用那种眼神打量本宫,在这宫里,菩萨也会变成鬼。”
“这人便交到你的手上了,两个婆子留给你,在这里看着她。倘若她敢逃跑,便直接要了她的命吧,反正不听话的人,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淑妃站起身看向叶芜,而那被绑住的人听到这话,身子瞬间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淑妃娘娘,嫔妾能问一句,您同皇后有什么仇怨吗?”叶芜终于问出来口,她对这个淑妃实在是好奇,在深宫里不争不抢了这么多年,居然会是如今最大的赢家。别的不说,淑妃手里还捏着一个五皇子,这大概也是皇帝将凤印交给淑妃的原因。一个手握凤印、有皇子傍身的高位妃嫔,为何要甘愿听从太子差遣对付皇后呢?
“你想知道?”淑妃转过头来看着她,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本宫的第一个孩子,如果还活着的话,如今便是大齐的二皇子了。”
“叶芜,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就算你这个孩子生下来,也不可能再同太子争夺。”淑妃的视线又停留在了叶芜的肚子上,似乎勾起了些许以往的回忆,难得升腾起了一丝怜悯之心。“这个孩子与你缘分太浅,既然如此何必强求。你有了出宫的机会,以后,便忘掉这宫里的一切吧。不要同这宫里的女人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
第120章 替罪羊
“殿下,我的人在蜀中韦家那一带了守了一个多月,总算抓住了一点马脚。”顾元洲坐在书桌那头,兴奋地说道,“按照殿下的意思,我们的人密切关注着蜀中的码头。这漕运一行向来分为官运和私运,从前我们只是盯着那几家民间的船行,没有发现动静,直到殿下指点把目光放到了官运的头上,果然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官家所运营的漕运船行,船上面所运转的货物都是有数的。多少斤的货物装在船上,这船吃水有多深,经验老道的船夫一眼便可以看出来。虽然来往的账上做的天衣无缝,可是我们还是发现蜀中码头的几艘官船,其账目记载的货物的重量与那船的吃水程度差异巨大。因此便断定,这几艘船上必然藏着不在账上的东西。”
“倒是个好法子,顺着那几艘船,你们可发现了那些东西的去向?”听到这里,萧景睿赞同地点点头,顾元洲脑子灵活,连带手底下的人都机灵许多。居然能想到利用船身的吃水程度来判断船上货物与账目的是否一致。
“那是自然,盯准了目标,我的人怎么会轻易跟丢?”顾元洲抬了抬下巴,颇为自得。“就按照这条线查下去,殿下猜我发现了什么?怪不得我们的人费了这么大功夫才发现一些端倪,那东西居然是藏在面粉堆里的,他们私底下的暗话叫做白面。”
“白面?”萧景睿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在装面粉的袋子里面再放置一个袋子,里面才是私盐,而外面一层则还是面粉。任凭怎么查,哪怕是将那些货物截下了,旁人也轻易发现不了什么。”
“正是如此,做这事的人还算是比较谨慎,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法子。”顾元洲摸了摸下巴,推断道,“各地的物产不同,往来运输的东西自然也不同。从账面上看来来往往的都是不同的物产,但实则有一些物产的内里已然被替换成了私盐。”
“船到码头,就会有人来接应,漕运司的人则会做掩护。我之前一直不明白,这些私盐如何卖到那些百姓手中的,这次也一并搞清楚了。殿下可知,无论是哪个州郡都有一些颇有名望的世家大族,这些大族家中或有人在朝中入仕,或有人随军驻扎。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应当都和慎郡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自家经营的商行,或者说是有联系的商行当中,私底下出售这种私盐。官盐价高,这些私盐的价格仅有官盐的一半,百姓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要找谁买,嘴巴也闭得很严。”
“能查到这些东西都是从哪来吗?”萧景睿接着问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私盐的运输和售卖已然摸清,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私盐是不是拥有同一个来源?
“殿下睿智,我也是如此猜测,可是时间过于紧张,我们的人不敢深入太多,只能查到这里。”说到这个,顾元洲脸上的得意收敛了一些。他的人在蜀中埋伏了这么久,这次也是趁着韦家出事人心惶惶才抓住了这个漏洞混了进去,倘若放在平时,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得手,“更为棘手的是,我们发现这样的船越来越少了,这也就意味着...”
“意味着他们在收手,一旦收了手,沉寂多久才重新动作起来,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萧景睿知道顾元洲的话外之意。这些人遍布太广,虽然他知道这一切同福州刺史脱不开联系,可是凡事都要讲究证据。倘若他们掌握的人证或者说物证不够,就永远无法将矛头指向福州刺史和萧景崇。
“可惜了,韦家这帮人到底还是谨慎的,如果能拿到他们的账本那就好办了。”顾元洲抱起胸,愤愤道,“他们仰仗着慎郡王的庇护得了这么多银两,难道慎郡王会分文不取吗?买卖私盐所获得的利润,慎郡王肯定是要分一杯羹的!”
“账本...”听到顾元洲提起账本,萧景睿陷入思索,“账本这么要命的东西,他们势必藏得极深。现在韦家虽然像个逃窜的兔子一样,但一定会死命抓着这个东西不放手。就算现在他们贩售私盐的事情捅出来,为了全族人的性命,韦家肯定也不会交出账本指认慎郡王。”
这便是这件事情最为难办的地方,顾元洲叹了口气,他作为大理寺少卿,什么样的案件没有经手过?凡是牵扯到世家大族的案子,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些人总是会想着留一手。如果这次他们不能一击击中将慎郡王拉下马,韦家的人便不会轻易招供的,到时候他们这局棋可就算是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