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声线,温和口吻,不疾不徐语气一如从前。
不知道为何,明明恨他,可再次听到他说话,还是不争气的,心口滋生出一缕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晏长槐飞快低下眸子,走到书桌前才再次朝男子看去,漠然点点头。
“坐。”晏长卿将手边备好的纸笔墨推过去,“听百相说你有哑疾,尚未治好。真可惜,没法跟你直接交谈。”
晏长槐依言坐下,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疑惑,连带看男子的眼神都带上些许狐疑。
照理他们该是“第一次”见,晏长卿说话的语气未免过于熟稔。
为何?
他对谁都是这般熟络语气?
还是……他认出自己了?
压下心头惊疑,晏长槐不动声色观察对方,没有察觉自己嘴角绷的过紧,唇线几成一条直线,连背脊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贸然请你过来,是想跟你多了解一些当年我二弟的事情,你能否告知,你见到我二弟时,他是何情形?为何他会在不留城,怎么过去的?他身上发生了何事?”
不等晏长槐深想,对面已经一连串的疑问丢过来。
这么多问题,如果他全部都仔细回答,桌上这些纸只怕不够用。
凝着对面发问的男子片刻,晏长槐执笔,犹豫许久才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拐卖,其余不知。
写完后,对面迟迟没有声音再响起。
晏长槐皱了皱眉,抬头看去。
却看到年轻男子盯着他书写的几个字,红了眼尾。
“!!!”晏长槐心头一震,立刻去看自己写的字。
看完了不确定,又转而去看男子表情。
这是何表情?
他的字露了破绽?
不可能!
他已经故意换了写法,哪怕晏长卿看过他小时候写的字,也绝不可能凭字迹认出他来!
晏长卿连他的人都认不出,更何况是字!
“……拐卖么?”终于,男子启唇,轻轻吐出一句话。
晏长槐悄悄卸了肩膀紧绷聚起的力道,放松下来。
同时心头划过不明显的失望,及失落。
果然……根本认不出来。
“你见过他,你当年是不是跟他一同被拐卖了?抑或,你是不留城本地人?”对面人又问。
晏长槐冷冷看他一眼,扔了笔,不答了。
浑然不觉自己这个举动,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
晏长卿眼尾晕红已经散去,面上笑意仍在,带着点歉意,“抱歉,这是你的私隐,我本不该问。只是我寻二弟十年无果,乍然得知有人见过他,难免激动了些,逾越了。你的私事你不想说,我便不问。换个问题,你这些年可是生活在外域?不留城?”
晏长槐眉头皱着,不太甘愿的点了个头。
“这么说你对不留城很熟悉,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要亲自去外域寻我二弟,想请你同行做个引路人,可好?”
“……”
晏长槐眼底狐疑又起,视线在浅笑青年脸上来回逡梭。
有种前面挖了个坑的危机感。
晏长卿请他引路?只这么简单?
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283章 贾半仙那个狗东西,一个坑能挖恁多年
在小医馆住了大半个月,两人终于得以进入玉溪村。
住进了晏家宅院,与大瑞太子比邻。
戌狗蠢蠢欲动。
大瑞太子就住在他们隔壁院落,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可他每每动杀机,总会被自家主子一巴掌拍下。
“主子诶,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戌狗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摸进了主子的睡房苦口婆心,“我不是说了吗?我来动手!你只管走人,能跑多远跑多远!老狗舍一条命,你回去以后就率兵来攻!趁乱拿下大瑞的胜算至少提高两成!”
可惜,没有回声。
加上房内乌漆嘛黑,他连主子的表情都看不到。
天冷,戌狗等到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才怏怏回房。
扼腕不已。
痛失良机啊!
又暗戳戳庆幸。
他未必打得过那个叫莫一的,说不定连晏长卿他都打不过。
主子不肯动手,许是为他着想,让他留一条狗命继续在身边伺候。
当下属的,摊上个哑巴主子,真是操碎了心。
进自个睡房前,一阵冷风袭来,戌狗又打了个哆嗦,缩起脖子赶紧溜进房里关进门。
“马上要过年了啊……大瑞的年……”
……
外域,兰水王都外小集。
天刚蒙蒙亮,一户斑驳土屋院门从里打开。
干瘦老头戴着皮帽,穿着笨重的破旧皮袄子从里走出来。
手里提着桶炉,拎着大铁锅,三两下就在屋门口搭起小灶,支起摊。
“德老头,你天天都这么早起来支摊,不嫌冷啊?来赶集的人还没起床呢!”对面有人扬着嗓子打趣。
德老头看他一眼,被风吹得皲裂的老脸看起来阴沉沉的,“年纪大了觉少,等忙活开,赶集的人就来了,多卖一张饼多挣一口饭钱。最近赶集的人突然变少了,生意不好做。”
“你不知道王都在集结壮丁?我瞧着跟大瑞很快就要打一场真的,咱们王终于要动真格了!要是这场仗能打赢,我们就能住进域内,到时候日子就真正安稳了!”
“真要打起来了?怎么这么突然?”
“怎么叫突然?这几年王从大瑞那些软脚猫手里抢了好几批战马跟粮草,可不是闹着玩的!”
德老头眼底暗光飞闪,又跟对面的人随意叨叨两句后,转身回了土屋。
要是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德老头赫然是上东村老张家的,张老汉。
跟人说话时操一口流利的外域口音,没有半点大瑞人的痕迹。
进了土屋后放下门口挡风帘子,张老汉疾步往屋后小门钻了出去,在后屋墙角处用石子刻了个古怪图案,趁无人发现又赶紧钻回屋里。
心口有些砰砰。
当年欠胖老道一个人情,知道将来要还,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大不了交出一条命。
可以说什么最坏的打算都想过,都有心理准备。
唯独没想到最后他会当上细作。
贾半仙那个狗东西。
为了埋他,一个坑能挖恁多年。
把腰间挂着的木葫芦拔了塞,仰头灌上几口,酒味入喉,身体一下暖和起来。
张老汉惬意眯了眯眼,心头砰跳已经下去了,他扫了眼住了三年的土屋,如常走出门去。
当细作五年。
头两年在不留城学各种外域话,第三年被安排来了这里。
那一年也恰是鹰部落建都兰水的第一年。
到今日,三年已经过去了。
如今他跟周围的人说起话来,自然的像个土著,哼……
“咱们外域这鬼天气,又冷又干,在外头多杵一会能冻死个人!德老头!你那还有好酒没有?匀点?”
看到张老汉出来,对面那人又扬起嗓子搭话,满脸谄笑。
张老汉眼皮子都没抬,“好酒是那么好弄的?老子一把年纪就靠那一口续命,想喝自己弄去,我这没有!”
对面人讪讪,趁人不注意往地上啐了口。
张老汉全当没看见。
他这里存的好酒全是百相酒,当初跟胖老道讨价还价讨来的,真续命的东西,能给别人喝?
尤其周围的全是外域蛮子。
那不是拿他大瑞的好货长蛮子的寿?
做什么美梦呢?
腹诽间,耳边响起一串口哨声,很短,风一刮就听不到了。
张老汉眉心动了动,扭头不着痕迹看向大瑞所在方向。
大瑞这时候,应该在热热闹闹过新年了吧?
他家那死老婆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王都有动静,他也是时候离开小集了。
运气好的话,最多再熬一年,就能回大瑞,回梧桐镇去。
人老了,就算是死,也得叶落归根。
……
炮竹声声辞旧岁。
春联户户迎新春。
玉溪村到处喜气洋洋。
林家院子里外,时不时就响起一声单响炮,伴着孩童嘎嘎坏笑声。
石头棒槌已经十三岁,过了使坏的年纪。
奈何有林怼怼这个接班人,专门点单响炮吓人。
屋里妇人们冷不丁的就会被吓一跳,要不是顾忌着新年大头,小皮蛋今儿逃不掉一顿打。
灶房里另起了烤火盆。
堂屋里人多坐不下,年轻人转来灶房窝着,一边烤火,一边烧糍粑。
“糍粑是玉溪村一绝,腌酱菜是林阿奶一绝,双绝合璧,绝上加绝啊!香!”
“百相,来一个!给你加的甜芝麻馅儿!”
“晏长卿,你也来一个!加了超级辣!别说不吃昂,我大瑞太子岂能吃不了辣?吃!新年大头图个吉兆,红红火火!”
金小爷一人包圆全场,灶房里全是他的声音。
晏长卿看着杵在眼前的超级辣糍粑。
烧得外皮焦黄的糍粑,香气扑鼻,中间掏空塞满红辣椒碎,因为撑得过满,本来掌心大的糍粑硬生生鼓起来能比上他一拳头。
这要是吃下去,必定十足红火。
他得辣冒烟。
晏长卿抬眸看着糍粑后头满脸坏笑的青年,将糍粑拿了过来。
唇角微挑,不等青年坏笑得逞,又反手把他拽过来锁肩,直接喂他一口糍粑。
金多宝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
双目登时暴突,白皙脸庞迅速爆红,挣扎吐掉嘴里的辣椒上蹿下跳,“啊啊啊水水水!快快快!斯哈斯哈!”
晏长卿狗东西!
等着的!
嗷!辣死他了T.T!
第284章 急甚,胸有成竹
百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怀松捂着肚子回不过气。
林怀柏猛捶大腿,“你真是活、活该啊哈哈哈哈!在长卿哥手上吃多少次亏了,记、记吃不记打哈哈哈!”
金多宝哪里还能说得了话。
张着一张嘴拼命哈气,眼泪狂飙,连指着晏长卿鼻子的手指头都辣哆嗦了。
晏长槐跟戌狗两人猫在旁边目瞪口呆。
只是两人目光着落点不同。
戌狗抹脸,不太想相信大瑞有名的皇商少家主,是这种款式。
而晏长槐视线一直不着痕迹黏在大瑞太子身上。
眼前这人,与他记忆里躺在病榻上的羸弱温润男孩截然不同。
原来皇、晏长卿也有这样的一面,纵着旁人在他面前咋咋呼呼,跟他们一块打闹玩笑。
心绪纷乱间,一个糍粑递到眼前。
晏长槐抬眸,对上一双清润带笑的眼。
“这是大瑞地方小吃,关外应该没有。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
晏长槐静默好一会,才将糍粑接过。
戌狗努力摆正脑袋不往旁看去,免得控制不住。
……大瑞太子的脖子近在眼前,对他来说具有别样诱惑力,他很想划一刀。
可惜主子在这里。
他要是真动手,鹰部落的王也得没了。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戌狗飞快找话题闲唠,“你们一个个年岁也不算小了,都十七八九、二十来岁了吧?怎地都没成亲?我听说大瑞人多十五六岁定亲成亲,再往上就算大岁数了,家中长辈不催你们?”
“我们家长辈还算开明,心里头着急,但是不会强逼着我们成亲,我家小叔当年也是老大年纪才娶了三婶。”
林怀柏大咧咧,扳着手指数,“不过咱这一辈的,村里没成亲的好像就咱家这几个了。家旺十七岁定了镇上郑家,次年就抱回了美娇娘。小牛跟雅儿也早早成了一对儿,就连小七哥也跟柳儿姐成亲好几年了……”
“催肯定催。他们说他们的,左耳进右耳出呗。年纪轻轻正当闯荡四方,着急成什么亲?”金多宝嘴上也打着哈哈,眼睛暗戳戳瞪视晏长卿。
换来对方浅浅一笑,笑得还挺好看。
狗东西。
金多宝嫉妒得不行,明明是一朝太子,亲事竟然能自己做主,皇上跟皇后娘娘不催也就算了,连满朝文武都闭嘴默认。
以为他不知道合朝从上到下在打什么主意?
哪里是不急?
是不敢急!
都在等他们太子殿下把大瑞福瑞先拐到手,然后娶回去镇国!
合朝都不是啥好鸟!
作为娘家人,这道槛金多宝掐死了,就不让百相过早受骗。
晏长卿很好,可是皇宫真的不好待。
一旦事成定局,以后百相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他想把人带出来也没那个能耐。
“不会。”耳边,有句清润声线悄悄钻进来。
金多宝抬头,对上晏长卿清润透彻眸子,及后撇撇嘴哼地扭过头去。
会不会的,这时候哪说得准?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的后宫仅有一人?
女人一多,是非就多。
后宫的是非尤其多。
就不是百相能待的地儿。
好在他们家百相还没开窍,这件事情,还能容后缓缓。
总而言之,好兄弟是一回事,但是他站百相这边。
这是他打小就想拐回家的妹妹,不一样。
玉溪村的年节很热闹。
喜气洋洋一村和谐的氛围,是域外少有能看到的。
最让晏长槐跟戌狗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两人拿到了长辈给的压岁钱。
“……”
“……”
这种经历大概这辈子会有点难忘。
除此之外,想在玉溪村再找点需要注意的异常来,全没有。
老将军老了,如今一门心思含饴弄孙,融入玉溪村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害老头,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
慎王爷治好了腿,淡泊的性子也没多变,在这里当教棋先生上了瘾,早就不理政务。
还有个大瑞赫赫有名的老状师,膝下弟子一群群,都是靠嘴挣饭吃的,更无需提防。
至于那群一门心思想当长命祥瑞的大瑞老臣子,不提也罢。
也就是说,他们来这里除了跟太子近距离混了段时间,别无所获。
戌狗依旧狗。
戌狗的主子也依旧是个哑巴。
元宵节一顿热闹的团圆饭后,外域之行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