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殿内就只剩了帝后及两人身边得用的奴才。
“如果萧老夫人再出事,朕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老将军。”洪景帝捏着眉心,疲惫靠上黑漆描金檀木椅背,“坊间早有流言,说皇室不仁,要将功臣萧家一门铲尽除绝。朕一心想补偿萧老,背后却似总有只手推着事情往反方向走,事与愿违。”
“皇上勿要过于忧心。”一双柔夷轻轻按上他太阳穴,替他揉按舒缓,“萧老将军眼清心明,定然明白皇上心意。萧老夫人失踪此乃意外,不是皇上之过。”
“可萧家落至此,确是皇室之过,朕无法推卸责任。”洪景帝阖上双眼,偏头靠在女子手心,唯有在皇后面前,他才肯流露疲惫,“皇后,倘若朕将此事置之不理,不仅愧对萧家,还会让戍边几十万将士凉心,更会让天下千万子民凉心。国之将倾也不远了。”
皇后抿唇,眼里闪过一缕心疼,低道,“皇上放心,妾会帮你,整个兰国公府会始终站在皇上身边。”
“阿容,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怨我的。我没有做到两相白首的承诺。”
“怨又如何?你是皇上,我是皇后,我们都身不由己。若……卿儿一直好好的,我便原谅你。”
“嗯。”
殿内静默,再无话。
唯帝与后两手交握,迟迟不分开。
甘泉宫,姚贵妃寝殿。
从泰宁殿回来,姚贵妃褪下华服坐在梳妆台前,取过湿帕子擦拭口脂,“小心办妥了?”
在旁伺候的老嬷嬷垂首,低声应话,“娘娘放心,已经办妥,无人发现。消息传进宫前,我们的人就已经把她引出了城门,她一个疯婆子,身边无人看顾,独自在冰天雪地里活不了几日。”
“疯婆子?她也未必像传言里说的疯得那么厉害,否则怎么会记得她的孩子是在大雪天丢失的?每年雪天总要闹上这么一场,可惜,萧将军今年刚返京,对此事一无所知。”姚贵妃对镜自照,镜中女子肤如凝脂艳若桃李,红唇轻扬妩媚动人,“将军府下人怕被责骂,也不敢说……除夕这场雪,下得好。”
她偏头,又问嬷嬷,“郁太医那里可有套出话来?”
“有,郁太医每两日就亲自去将军府一趟,替萧必让看诊,沉疴难愈,又郁怀难解,已如风烛残年。”
“我问的是晏临。”
嬷嬷跪下,屏气,“回娘娘,郁恒嘴严,有关太子的事情探不出只言片语。”
铜镜里女子扬起的嘴角猛地拉直,含情杏眸一瞬阴冷,“皇后回了宫,连郁恒也回来了,依他们对晏临的疼宠,怎么会放心让他一人独自待在皇寺,除非,晏临已经不需要照顾!”
姚贵妃手有些抖,几番想要拿起玉梳梳发,最后终因手抖作罢。
她用力闭眼,再睁眼,眸色沉暗一片。
萧必让手里的兵权还可徐徐图之,最怕的是晏临这个本该早死的人撑得太久了!
“明日——不,等过了元宵,你给祖父递个口信,让他继续想办法查晏临的情况。这几日好生待在宫里什么都别做,那疯婆子的事正在浪头上,我们稍有不慎就会遭人怀疑。”
嬷嬷忙应是,心里也着恼不已。
小太子晏临患那个病,早有太医背后断言他活不过十六岁。
哪怕得帝后万般宠爱,一个注定活不过弱冠的人,对其他皇子而言便不再是威胁,也用不着将之当做对手。
他们根本无需多做什么,只需等晏临死。
届时东宫无主,能者上位。
而萧必让手里的兵权,能让夺嫡者如虎添翼。
偏偏事情出了意外,小太子出宫祈福已有大半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宫来。
让人心慌。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嬷嬷心慌,姚贵妃同样心难定。
这大半年里,皇城各家暗中派人去打探太子消息的不在少数,全部无功而返。
皇上膝下六子,最疼爱晏临,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
各家势力再是难耐也不敢有大动作,免得棋局还没铺开,就先被皇上一指头摁死在棋盒里。
宫里龙颜震怒,郁恒这个太医正也不得闲。
妻子失踪,萧老将军忧急攻心之下呕血昏迷,他要是没能把老将军的命从阎王殿抢回来,他自己的命估摸也悬了。
除夕夜连顿团圆饭都没吃上,在萧府一忙就是半宿,等能稍歇了,郁恒一笔书信直飞玉溪村。
怨气冲天。
隔着千里之遥,看信的人都能想象郁恒写这封信时是何等怨夫模样。
第150章 说是来玉溪村拜一拜,马上能生儿子
皇城的风吹不到玉溪村。
年节过后,村里第一件事情便是卖百相草。
在冰雪里埋了一月余,百相草叶片及根系皆无损伤,生命力顽强又蓬勃。
金钱来把这波茶叶定为雪茶,刚焙制好即被抢购一空,一如既往供不应求。
三个月期的雪茶,不提前留着自用,剩不下一点。
如此行情,引得共同合作的几家纷纷来人杀到玉溪村,暗戳戳打探接下来的策略要不要转道“奇货可居”。
来的全是各家优秀后生,金老爷子仗着年长,毫不客气一顿狂喷。
“当初林家选定金家合作,第一条要求且唯一一条要求,就是希望百相草上市后不定高价,要让寻常百姓买得起,惠民益民。”
坐在林家堂屋,金老爷子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嗓调抑扬顿挫,口沫横飞。
“我金家行商,讲的就是一个信字。百相草卖得再好,也不干奇货可居那等事儿!出尔反尔是为小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院子里,金多宝跟林怀松一人分站一头,尽职尽责当木桩给百相拉绳子,让小娃儿跳刚学会的花绳。
老爷子声音太高,站院子里想听不到很难。
金多宝一双小眼睛直往天上翻,“我祖父在家不这样的,来了这里就跟变了个人,以前我真不知道他这么能吹嘘。”
林怀柏蹲在旁边,倒是竖起耳朵听屋里人唠嗑,对金多宝不甚认同,“没有吹嘘啊,金爷爷说的话我觉得很在理。夫子有教人当言而有信,答应别人的事情应该做到,就是这个理啊。”
“你不觉得我祖父在吹嘘?”
“不觉得啊。”
得到一再肯定,金多宝咧嘴嘿嘿嘿傻笑。
有人夸祖父,他其实很高兴。
但是祖父现在这模样有点眼熟,像极了他在小伙伴面前吹嘘自己时的调调,金多宝有点麻。
百相在两根绳子间单脚跳、双脚跳、花样跳,又长了些许的羊角辫随着她的跳跃在半空飞舞,红色发带于春光下像两簇热烈的火焰。
新绿小春衫,粉色绢裤,一双红色平头鞋,穿在雪娃娃身上软萌又可爱。
“我听长卿哥哥说,咱们村的百相草,其实有好多老百姓根本买不到。因为大瑞地域辽阔,离我们这里很远的地方,还住着很多很多百姓的。”娃儿蹦跳间微微气喘,鼻尖上挂几粒微小汗珠,嫩乎乎的小脸挂着两团酡红,娇憨可人,“百相草太多人抢了,还没运到大瑞另一边,就已经全卖光光了。”
“嗐,我爹也说过这事儿,但是没办法呀,百相草就那么多,又不是随处能种的大白菜,随处也能买。”不管唠啥,金多宝都能搭上话,“现在百相草的名声已经传遍大瑞了,咱们这边还好,远的地方越传越玄乎,把百相草传得跟仙丹似的,甭管什么奇难杂症,只要有百相草,一准能治好。”
百相,“……”娃儿心虚。
不是仙丹,真不是仙丹。
百草能治的病还好说,百草治不了的病,那她也没办法。
再说,她其实压根不会治病,只会砸小绿球。
唔,也不是,最近跟师父学会制泻药、制痒痒粉、了解了蜂毒蛇毒蝎尾毒以及对症的配方……
娃儿岔神间,小胖墩还在喋喋不休,“……就冲这不靠谱的传言,好多人奔着玉溪村来了。真不知道他们咋想的,在外头买的百相草治不好病,难道来了玉溪村就能治好了?说他们穷吧没银钱吧,大老远跑过来路上吃喝难道不花钱啊?还有更离谱的,我爹前几天回了趟原州,还听说有人奔过来不为别的,就为过来拜两拜,说是来玉溪村拜一拜,马上能生儿子。”
林怀松林怀柏,“……”
他们也无法理解。
想不通的事情,好办,问长卿哥去。
晏家书房。
晏长卿刚做完早上的功课。
四月春阳骄,和煦光线从窗外打进来,将半张书台笼上一层金光,满室柔和。
莫一在书台前禀报刚收到的消息。
“……萧夫人仍未找到,萧将军忧心如焚。皇上着人四处寻找,始终无所获。坊间流言四起,还有寒门学子以此做文章,影射皇室飞鸟尽、良弓藏。”
“有流民、难民从大瑞西往这边流动,明面上是奔着求百相草治病,暗里目的尚未查到。”
“长京有异动,暗中有几股势力悄悄出了皇城,有些潜入皇寺查探,被皇上的人尽数截了。还有一部分散往各州,我们的人一直暗地里盯着,目前尚不算威胁。”
把消息全部禀报完毕,莫一就拱手离开了书房。
若小殿下有什么指示,自会召他听命。
“殿下离宫大半年,长京那边有人开始急了。”杜嬷嬷脸色郁郁,小殿下听完消息半点不着急,她替他急死了,“殿下,您对这些事得上点心,虽有皇上皇后暗里护着,但是您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你越是和气,人家越以为你好拿捏,当你是软柿子专挑你下手!”
小殿下养成这般不争的性子怎么行,就算用不着争,也得表现出锐气,才能让人忌惮,不敢轻易欺上来!
耳边是嬷嬷恨铁不成钢的叨叨,晏长卿无奈,偏头逗嬷嬷,“嬷嬷也觉得我是软柿子?”
“小殿下,奴婢心里急的上火,你还逗我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宫里这些年之所以看着平静,都是因为——”后面的话杜嬷嬷不敢说,脸色更难看,恨不得皇上跟娘娘立刻把那些人绞杀了。
晏长卿笑了声,把桌上倒好的茶放到杜嬷嬷手上,“我知道,宫里那几年之所以平静,是因为我那时候活不久。太子这个头衔,他们用不着从我手里抢,也免了直接跟母后对立惹下劲敌。”
“您既然知道,听到那些消息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生气?如今你身子已经大有好转,该争不该争且不说,属于您的东西,怎么地也不能让那些人伸手来抢,连觊觎之心都应叫他们不敢生出来!”
小殿下有天底下最硬的靠山,最强的依仗,面对贼人,何须忍着让着?
第151章 他是百事通咋地?
晏长卿摇摇头,示意嬷嬷喝茶消躁气。
“嬷嬷,你也说了,我有父皇母后护着,只要我好好活着,太子之位就不会旁落。”
“与其花精力去铲除异己,毋宁花精力去做更多实事。前两年东州旱灾、西州水涝,朝堂虽然有赈灾救济之举,但是依旧有许多灾民没有得到妥善安置,沦为流民、难民四处散落。边境外敌一直贼心不死意欲侵犯我大瑞,多年来动作频频不断骚扰试探,令边关百姓惶惶……桩桩件件,都是在位者应当致力解决的问题。”
“民安则国盛,民富则国强,当大瑞国力强盛到外敌不敢来犯,届时,才能迎来真正的国泰民安,创我大瑞盛世。”
“不过,我不需要去争,可不代表我会让。因为唯握有足够权力,才能更好的施展抱负。”
杜嬷嬷端着茶杯忘了喝,怔怔看着半身拢春光的小少年,曾经瘦削苍白的脸渐渐丰润,漆亮眼眸神采奕奕,谈及皇权、谈及抱负时,从容沉稳,淡淡叙来,言之有物。
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仪。
曾经因病体拖累只能躺于床榻等待死亡的小少年,一朝机遇,潜龙腾渊,随时可冲天而起。
“好,好……”杜嬷嬷抿笑,眨去眼间湿意,连连点头,“殿下心中有成算,老奴就不多嘴唠叨了。可惜娘娘不在这儿,她若亲耳听到殿下这番话,定然极高兴。”
“母后虽不在此,但是她给我留下了嬷嬷。您于我跟母后而言,是可放心依托的自己人。”
门外,负手站了良久的小老头,转过身慢悠悠往外走,老脸上凝着不自知开怀笑意,“哼,洪景这宝贝疙瘩,不仅人精,还嘴甜,瞧把人哄得一愣一愣的,再多说两句,老嬷嬷怕是连命都恨不得给出去了。”
罢了罢了,小老儿心情好,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勉强过得去。
晏家前院,小童们鱼贯而行嘻嘻哈哈,见着徐含章纷纷问好,“徐爷爷!”
徐老头笑眼立见,下巴往后一偏,“在书房。”
“徐爷爷,您真是最可爱的老头!”
“唔?这话谁说的?谁在拍老头马屁?站出来。”
“哈哈哈哈!”
小童们蹦蹦跳跳跑远,过了跟前院连接的青砖拱门后又探个小脑瓜出来,“马屁拍对喽!徐爷爷您嘴角咧到耳后根啦!”
徐老头佯怒瞪眼,几个小脑瓜迅速缩回去,只听得白墙后笑声飞扬。
有点可惜的是,小百相的快乐只有一半。
跟哥哥们还没走到书房,半路上就被师父给提溜了。
人小体轻,大人随手就能把她拎起来。
百相吊在半空,小手小脚耷拉,连小眉毛都是下塌的,“师父,今天又要玩什么虫子呀?”
四月春暖花开,在洞穴里藏了一冬的蛇虫鼠蚁全部跑出来溜达了,于是近来百相的研究全部跟这些东西有关。
但凡带点毒的,芝麻大的小蚂蚁都没被光头和尚放过,逮来给小徒弟“玩”。
尤其热衷于看蛇虫鼠蚁近小徒弟身,被小徒弟反毒死……
“知道你玩虫蛇有点腻味了,师父今儿带你玩点新鲜的。”
“可是我不想玩呀,师父你为什么不教我药方?你说一遍我就能记住,我记住了就能给人看病了。”
“小娃子就是小娃子,想得简单。医术要是那么好学,记几个配方就能给人看病,那人人都能当大夫了。”
贾半仙提溜娃儿往神女山走,步子看似不紧不慢,却眨眼就能蹿出一大段距离,“不同的人有不同体质,哪怕是同一种病,在不同的人身上呈出来的症状也未必相同。是以这个人身上适用的药方,在另一个人身上未必药效显著。医海浩瀚,只会对药方死记硬背者,充其量只是学了个皮毛。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等你有一天不用追着我问药方,自己就能调制出对症良方来,那时,你便能出师。”
他把娃儿拎到面前,视线平齐,语重心长,“急于求成,学任何技艺都学不好。需得沉得下心,耐得住枯燥与冗长单调时光。你付出多少,就能收获多少果实。百相,学东西不能为了学而学,唯有真正喜爱这一行,才能沉得下心钻研,才能钻研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