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忙脚乱地要寻外裳。
但步履声渐近,那双龙纹墨色朝靴已经停在视野中。
案上灯烛微晃,尚芙蕖咬了咬下唇,正要行礼,天子却轻飘飘落座于对面,动作熟稔,先她一步道。
“你也不怕吃伤了。”
她愣了下,视线顺着看去,那些葡萄只剩孤零零的一盆。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逐渐熟悉习惯彼此的存在,尚芙蕖也不像之前那般拘谨。今日那件外裳,更是如仅剩的那点羞耻心外壳,抛却之后,终于剥露出一些内里。
她绞着帕子道,“难道在陛下心里,臣妾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嘛?”
高情商叫馋猫。
低情商就是饿死鬼。
陆怀默了默。
看了眼送次葡萄,她头上就往上跳了十个点的数值。
心情多少带点复杂。
“臣妾多谢陛下赏的葡萄。”
尚芙蕖先是上前谢了恩。像这样的鲜果,要想保存完好运送到京兆,背后付出的代价只怕不小。
“臣妾怕吃不完放坏了,白白浪费陛下一番心意,所以就让人将那些拿去酿酒,回头陛下尝尝。”
东西不多,估摸正好够一小坛子。既避免浪费,还能顺一把上级的毛。
今晚东厨送了一道沙参玉竹老鸭汤,尚芙蕖挽起袖子,接过侍女手中碗筷,亲自盛上一碗。
“陛下……”
她睨着对方神色,斟酌开口,“臣妾今日听到些流言蜚语,说陛下总到臣妾这里来,被臣妾一人霸占。”
天子淡声,“言官说的。”
尚芙蕖捏着手帕,本来还想适时楚楚可怜落两滴泪。被他这么干脆回一句,情绪瞬间酝酿失败。
她猜测应该是系统的存在,剧情被影响了。书里自己前期并没有所谓的‘独宠’,皇帝这时候还只专心忙于朝政。直到段清淑入宫,才和女主有了实际的感情进展。
后期赵书苒专宠时,也有这么一段。因强烈的道德感,她一边愧疚自责,一边在帝王的有意冷落中心痛。
如果不是自己下场凉凉,尚芙蕖说不定还会为这刀子感动一把。但眼下到她这里,就只剩下一句。
“那朕不进后宫,你自己来寻朕。”
反正,这书非读不可。
尚芙蕖:……
确实解决问题,因为锅全给她背了。
鸭汤鲜美,尚芙蕖却是吃不下去了。她葱白手指攥紧筷子,不自觉戳着碗里的饭。屁股底下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怎么都觉得坐立难安。
陆怀不动声色看了一会儿面前美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缓缓道。
“朕近日身子欠安,医官开了个进补的方子……”
少女登时眸子一亮,相当上道,“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臣妾定当尽本分,日日为君亲自熬送汤药!”
天子不愧是天子,瞧瞧这该死的责任感,能处!
陆怀:“吃吧。”
再戳,饭都要烂了。
…
一场萧瑟秋雨,洗去了绿。
事不过三,按照太后装死三天,打卡一天的惯例,今日该去寿安宫了。可惜运气不算好,没碰上好天气。
前夜才下过雨,空气中还残余着潮湿的水气,道旁积水空明,绣鞋沾了泥泞。杏儿抖开一件薄披风,披到她肩上。
“美人,奴婢打听到,说是今日太后娘娘请了陛下过来……”
这个后宫自从置办好,到今为止少帝只正式露过一次面。以往到菡萏轩来,路上还能碰见一两面,现在倒好,更是见都见不着。
后妃们狼多肉少,两眼发绿就等争上一口。
尚芙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脚步未停,“看样子,这次当不了第一个到的。”
结果比想象的还要夸张。
到时寿安宫里已是乌泱泱的,殿内散发着胭脂水粉的独有香气。一群美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目光含情地频频望向上座帝王。
太后那个位置还是空的,还没出来。
一袭黑金龙袍的少年天子落坐在旁,长袖似流云倾斜,底下露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仿如天工之作。
此刻,目光凝向她。
尚芙蕖施礼一笑,“见过陛下。”
视线相触,短暂一刻后陆怀很快移开,“坐吧。”
“谢陛下。”
少女缓缓起身,低眉垂首间鬓上金叶步摇轻晃,光华璀璨。正对面的董美人揪紧手中帕子,话语含酸。
“难得今日轮到妹妹晚来,往常可是比太后娘娘宫中那只八哥起得还早呢。”
当日进宫还一股寒酸样,首饰寥寥无几。
眼下才过去多久,只晋了个美人就豪横起来了。
本以为皇帝跟前,对方为维持形象定然不敢回怼。
不料,尚芙蕖好奇问了一句,“真的假的,姐姐竟还知道这个,那太后娘娘宫里的八哥是几时起?”
董美人噎住。
两眼干瞪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有人没忍住,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人敢再来挑她这个刺头,众人将注意力放回帝王身上。
难得面见圣颜,一个个都七嘴八舌柔声细语地找着话题,努力刷存在感。
陆怀坐在上面,眉宇隐着一丝不耐。
比起皇帝,倒更像个被人不住搭讪的绝色美人。
他给尚芙蕖递送了两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正想去接那些热情美人的话茬,帮忙解围时,裙角倏地向下一坠,有什么东西窜了上来。她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金色大眼。
“喵∽”
尚芙蕖吓了一跳。
不等做出反应,太后的声音便不紧不慢传出,“看来,玄玄喜欢你。”
怀里的玄猫颇有分量,一身皮毛被养的油光水滑。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手上拱来拱去,不时发出呼噜声。
尚芙蕖一下子想到了——
今早那碟鱼糕。
第22章 落水】
猫不是喜欢她,是喜欢残留的鱼味。
但太后她老人家高兴,她就不能没有眼力见地扰人兴致。
“想必也是臣妾和这猫儿有缘。”
随后众妃起身行过礼,但太后看起来神色懒怠,无精打采。她摆了摆手,示意侍人们捧上热茶。
“皇帝得闲,多到后宫走动走动。”
陆怀放下茶盏,“母后,儿子突然想起还有点事……”
“今儿个天不错。”太后截断他的话,看向底下两眼放光的后妃,“你们喝了茶也别总在哀家这里坐着,出去走走吧。”
尚芙蕖默默瞥了眼外头的天。
停云霭霭,望去灰蒙蒙一片,如绸布遮挡透不出光亮。
哪算是什么好天气?
可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机会难得,不少嫔妃还有些依依不舍,尚芙蕖正准备放下玄猫离开。
“尚美人。”
太后突然语气和缓地喊她,“最近下雨,玄玄好些时日没有出去玩了,你带它出去逛逛吧。它逛够了会自己想回来,不用拦着,只管放手就好。”
尚芙蕖只能应是。
她抱着那只金贵的御猫一走,嫔妃们也三三两两告退。
案上的茶壶尚温,陶姑姑手脚麻利地重新沏了一壶。氤氲的热气中,太后声音带了一丝八卦。
“怀儿,你觉得尚氏如何?”
奈何陆怀不入圈套,四平八稳,“母后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你也别怪母后。”太后轻叹一口气,“不然那些人一天一句后宫空荡,延续血脉的。二十个人就是二十句,闹的人心烦。”
所以,她干脆大手一挥,放这十几个去闹腾儿子了。
少年只低头喝茶,对于自己亲娘的一系列坑儿行为,见怪不怪。但接下来的一句,却险些让他呛到。
“不过这歪打正着,哀家瞧尚美人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又喜欢她……”
陆怀持盏的手一顿,转开话题,“母后用心良苦,寻她入宫的用意儿臣已经知晓,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前朝被压制的时间长了,难免就想钻个空缺的地方生长。
“还有杨柳州来的那个富商女儿。”太后温声,“傅家乐善好施,从前你父皇在时,就修了不少学堂。”
傅家这一辈又只得傅容华一个女儿,比眼珠子还疼,说是千娇百宠长大都不为过。
其它嫔妃为搏荣华富贵,但傅宝珍完全有底气,躺平也能过的很好。
陆怀道,“前朝政务繁忙,后宫的事还是等儿臣空闲时候再说吧。”
“你哪日不忙?”
看出他这是又要回避,太后正色起来,“你是皇帝,子嗣关乎那个位置能不能安稳,是重中之重。前几年你岁数轻些也就算了,可如今母后不逼你,前朝那些老东西难道就能老实?”
这次的采选,就是被催出来的。
…
尚芙蕖并没有走远,只在小亭子附近兜转两圈。
早秋微凉,纷飞黄叶被风吹送入湖,澄明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站着出了会儿神。
臂弯里的猫儿忽然喵呜一声,后腿一蹬,挣脱她的怀抱。
尽管太后有言在先,说它逛够了会想自己离开,尚芙蕖依然转头跟了几步,一道身影却映入眼帘。
“妹妹。”
陈采女今日打扮的格外艳丽。
她原本就是这群妃子里排前的容貌,尚芙蕖记得她嫁过一次人,年纪比皇帝还要大上几岁。
如今一袭水红衣裙,更衬得那束腰细柳般不可一握,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别样的风情,娇媚动人。
此刻,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从头到尾打量过去一遍。
“妹妹这身新衣裳,用的是陛下新赏的缎子吧?”
眼下一反常态,也不知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尚芙蕖面上不动声色地附和,“姐姐若是喜欢,正巧还有一匹,回头我送姐姐。”
“尚妹妹倒是大方。”陈采女语气含酸,“这缎子名贵,说送就送。这般大方,怎么不把陛下也分我们一点?”
比起那些尚有憧憬的女子,她进宫的目标最为明确。
只可惜皇帝的面都难见到。
更别提平步青云。
她一阴阳怪气,尚芙蕖反倒放松了点。书里对陈湘娘的描述总结下来只有一句,急功近利。
所以后期投靠梁美人,没少整出幺蛾子,拖她后腿。
尚芙蕖笑了笑,没有说话。
提着衣裙正要从她身旁过去时,余光倏地瞥见陈采女的眼神。她目光里透出一股极其古怪的幽怨,尚芙蕖对她所有了解全都来源于书上的寥寥数语,其余的并不清楚。
心头一跳,正想侧身避开。
对方却忽地娇躯歪倒,指尖擦过她的衣袖,从这个角度看,就像是被她故意推出去一样,整个人重重朝水里栽去!
“姐姐!小心!!”
尚芙蕖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反手拽住她的衣袖,跟着一块往水里摔。
哗啦!
水花四溅,浮叶散开,惊的那群胖脑袋锦鲤四处逃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岸上的嫔妃们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直到两人候在不远处的侍女惊叫一声,飞奔上前大喊着救人。
众人才忙手乱脚地指使自己的宫人,帮忙打捞。
“先救姐姐!先救采女姐姐!!”
初秋水温冰凉,浸透衣裳后变得沉重,枷锁般套在身上。
尚芙蕖一边在水面毫无章法地沉浮,狼狈中敢为人先,浑身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一边按着陈采女狠狠喝了好几口水。
“尚芙蕖!你……你你咕噜噜噜噜……”
陈采女被淹的眼睛都睁不开,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跟着一起跳下来。听着那通虚情假意胡说八道,气恼的刚想开口,结果就被按进水里和胖头锦鲤大眼对小眼。
几个回合下来隐隐有饱的趋势,她终于不敢再轻易张嘴了。
这个贱人,想撑死她!
“美人!”
几名会水的宫人已经下去了,杏儿是旱鸭子,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反观小蝶平静许多,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脱件外裳下水时,人仰马翻的热闹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陛、陛下?”
第23章 她竟这般大胆】
年轻俊美的天子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凝起眉心。二话不说解去外袍,看样子是要亲自下水。
齐公公大惊失色,慌忙挡在他身前跪下,“陛下不可啊!”
“望您保重龙体!!”
三夏已过,万一皇帝这趟下去病了,太后那里首先就说不过去。
“滚开。”
陆怀将外袍往他身上一扔,径直绕开。
泡在水里的尚芙蕖没料到皇帝竟要亲自下来,当即不敢再磨蹭,开始似有若无地主动朝那群宫人靠近。
她动作很轻。
但天子相当敏锐,几乎是在她动的那一瞬间,目光凝了过来。他面色依旧平和,看不出情绪,脚步却没有再往前。
“让医官过来。”
几名宫人很快靠近,接扶住人。被半扯半拽的陈采女早已失了全身力气,软绵绵的像条死鱼。
恰到好处地松开手,尚芙蕖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她生得柔婉,一双杏眸雾气缭绕,更衬楚楚可怜。见状,宫人们都不由地将动作放的更加小心翼翼。
终于到了岸上,不等陈采女将肚子里的水吐出。少女已是嗷嗷哭着,提起裙摆直奔陆怀而来。
“陛下……”
恰好领了医官回来的齐公公眼皮一跳,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挨到天子跟前。
好在,尚美人还是懂些规矩的。
知道自己浑身湿透,不敢冲撞圣驾,只伸出一双莹白的手,带着几分试探,轻轻扯住陆怀的袖口。
是可以轻易挣脱的力道。
她眼眶泛红,纤细的肩背轻轻颤抖,活像一只受欺负的兔子,分外可怜。
“陛、陛下,臣妾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妾好怕啊……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身后,不少嫔妃翻了个白眼。
就照她方才那移动速度,至少能撞飞五个陈采女。
可惜,天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温热的手掌缓缓贴上后背,觉察到他并没有推开自己,反而哄孩子一样安抚柔和地拍了两下。
尚芙蕖最懂打蛇随棍上。
“呜呜呜呜陛下……”她呜咽两声,突然一头猛扎入对方怀里。
齐公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