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这东西我们不收。”
“什么意思?”中年壮汉阴恻恻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夜深人静,魁梧身影被灯盏投落,山一样如凝实质。
寻常人早已被吓得腿软了。
但跟前看起来纤细如柳的女子,仍然摇头说道,“我不收来历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落下,一阵风将叶片吹的沙沙作响,整个大堂陷入死一般的诡异安静。
账本自动翻了两页。
啪嗒,檐下水珠滴落,倒映出一双双逐渐狠厉的眼。
“娘子这话,不妨再说的细致点?”
暗含威胁之意的话音,尚芙蕖却像是没有听出来,手中户扇轻巧转了圈,“意思就是,上面有血,没擦干净。”
“那娘子可真是好眼力。”
为首壮汉上前两步,大拇指按在腰间刀鞘上,已经微微亮出一小截。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字。
“这是你猜的,还是从哪处打听到风言风语?”
“二者兼有。”
阴影笼罩,危险逼近。
尚芙蕖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惧色,甚至还有心情说玩笑话,“不如你也猜一猜,我打听到的都是些什么风言风语?”
独一份的胆识,到这种地步已绝非表面功夫。要是换作别的情况,兴许还能欣赏下。但底都快被揭掉了,起的便只有杀意。
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向身后,他随之回头——
铺子不大,但分上下三层。
光亮照不到的角落,此刻静静立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身上黑衣近乎融入后面那片暗影里。
木质阶梯只用简单绳索串起,这种但凡走动,总会发出声响。
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又在那里多久,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中年壮汉心底大骇。
退后一步,这才看清她腰间佩着把湿淋淋的长剑,正一滴滴往下淌水,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
那姿态,一看就是练家子。
但一对开当铺的普通夫妇,是怎么招到这种打手的?
壮汉眼中升起警惕之色,也不敢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一卷柜坊上的匣子,递给那些跟班一个眼神,说道。
“既然如此,那东西我们不当了!”
话罢,他领了人就要急急出门。但眼前一晃,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数道黑影。
细雨霏霏的夜色下,方才低头在外喂马的小厮,侧过身子横在门前,手中握着一把环首刀。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姿态,仿佛一个炉子里锻造出的没有感情的兵器。眼神冰冷锐利,是真见过血的。
意识到很可能误打误撞踢到铁板了,壮汉面颊那块肌肉抽动了下,转头看向柜坊后的女子。
“这是何意?”
对方一手支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在看掉入陷阱的兔子,“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对贵客一见如故,虽然买卖做不成,但想多留你们说说话,小酌两杯。”
这话是方才他们说的,如今被原封不动还回来。几人却不见分毫高兴,反而将脸涨成猪肝色。
“老子今日没空!”
一群人也算经历过波澜,知道气场上不能输,于是狠声放话,“不想做交易就别磨磨唧唧的!耽搁老子时间!”
但尚芙蕖没接话茬,自顾自道,“听说这两天钱家老夫人寿辰礼被劫了,其中最名贵的便是一件玉器。”
“玉器虽然贵重,但再贵也贵不过钱老夫人孙子的命。被劫匪一连捅了好几刀,如今还在榻上躺着,用参汤吊着命呢。要不是福大命大未伤及心脉,只怕早就见了阎王爷。”
这件事眼下闹大了,所以才不敢将佛手翡翠摆到玉市上去。
几人见色起意为次,急着把赃物倒进她手里,拿钱远走高飞才是重中之重。
看上的就是她从外乡过来,不熟悉南水州,也不清楚钱家的事。
她每说一句,对方眸子便阴沉一分。
到了最后,刮刀般钉在身上。壮汉又扫了眼衣角湿透的屠雨,咬紧牙关。
“你让人报官了?”
“什么叫报官?”尚芙蕖将手中扇子一丢,坐直身子,“这分明是抓凶。”
她伸手一指,“给我抓住他们!”
当了天子多年的影子,从动荡风云权势中心厮杀出的暗卫都不是吃素的。要是连这种劫匪都抓不住,明日就可以滚回京兆,从皇城一跃而下,以死谢罪了。
所以为了不被同僚取笑,为了下半辈子的尊严,每个人都表现的非常积极卖力。
三两下抓鸡一样,将人捆的严严实实,往角落里一丢。
“人还没来吗?”
尚芙蕖总算从后头走出来,问道,“南水州办事就这么慢?”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好改掉的,她语气中还是不知不觉带着从前的影子。
屠雨回道,“不知……”
她卡壳了下,想起看到自己一脸畏缩的看守……“夫人,要不我再去催促一下?”
是不是真的去抓歹人不知道,但守门的很有可能以为她就是歹人。
尚芙蕖点头。
让她拿上伞再跑一趟。
专业人士的手法就是可靠,被死死束缚住四肢的中年壮汉,没有半点挣扎余地,只能用一双眼睛瞪她。
“你到底是谁?”
事情到这种地步,要说只是个开当铺的,打死他都不信。
尚芙蕖斜了他一眼,“你外祖母。”
话音方落,细密雨帘便踏入一道如凝玉山的身影。男人身骨修长,披着蓑衣,指尖沾染潮湿水汽。
尚芙蕖却顾不得这么多,提裙上前,“怎么这么久?”
第187章 后记9】
斗笠被缓缓摘下。
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男人柔软的马尾柳叶般垂落在后腰处。比起年少时那种生人勿近的淡漠,如今是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后沉淀的成熟魅力。
他气势极盛。
久居上位之人即便有意掩饰,沉着脸时还是压的一众人不敢出声。
身上的黑袍被雨水浸湿一截,他先轻轻躲开尚芙蕖的手,取过帕子兀自擦干净了,这才圈着腰将人半拢入怀里。
“拖出去,别脏了地。”
陆怀眼帘不抬,只扔下这么一句。
几名暗卫面面相觑,只能拎小鸡崽似地将人丢进雨里。
“还有那个。”
旁人眼中不惜冒险得来的珍宝,他却嫌弃蹙眉,“一起扔了。”
“那个还是值点银子的……哎、哎哎??”
尚芙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提溜上楼。陆怀将她转了个方向,不让她再去看那些人,“喜欢的话,我给你买更好的。”
铜炉熏了熟悉的香,是她从前在宫中用惯的。味道略浓,交织着他身上未干的水汽,宛若春日新晴,清风过溪。
褪去外袍,余光瞥见那人正伸长脖子往自己这边看。他索性正过身子,似笑非笑道,“要不,你看够了我再换?”
“不不不——”
他从前可不是这副厚颜无耻的模样,尚芙蕖忙不迭摆手,“我只是好奇,好奇你去山上做什么了,这么迟才回来?”
“看来今早是睡迷糊了,与你说的那些,压根没听进去半字。”陆怀扣住她的肩膀熟练拆去钗环,散了她的发髻。
身上再无尖锐坚硬之物,尚芙蕖自然而然地往里缩去。但陆怀抓她这么多年,早就经验丰富,命中率极高。
一下便按住她细软的腰肢,将人打开还翻了个面过来。
“前天隔壁屠户家不是送了块野猪肉吗?你夸赞说味道好,正好那把弓箭许久没用,弓弦都涩了,便上山试试。”
尽管当初说好出宫后指望她养,但那些首饰一件没少,反而添了许多。而且在离开僮仆成群,锦衣玉食后,不习惯的并不是陆怀,反是她自己。
尚芙蕖睁圆眸子,“我们不是还带了好几个暗卫吗?”
什么样是猎物,要他一个前任帝王亲自去逮?
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我知道。”似乎看出她所想,陆怀长指轻轻擦过她面颊,“不用担心,我只是正好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筋骨。”
不然这样下去,他怕自己因为日子过的太安逸,跟着尚芙蕖吃胖了。
万一将来身材走样,九九归一,没准她就嫌他了。
“饿吗?我打了不少东西,现在下去先给你烧两道尝尝。”尽管不在位了,但陆怀行动力依旧爆表。说着就要起身披衣。尚芙蕖连忙将人叫住。
“等等,你等等……”
陆怀停下来回头看她,“不饿?”
两人什么都记得带,唯独忘记带厨子。尚芙蕖在家是娇小姐,入宫后更是娇生惯养,自然不可能会做饭。
于是,陆怀卷袖子亲自上了。
尚芙蕖简直不愿回想那一日。人是上午进去的,灶台是下午炸的。
她就没这么狼狈过,两个人灰头土脸只能拎包住进客栈。
而在陆怀偏不信邪,一连炸过好几次后,做出来的东西从勉强可以入口,到现在已经能熟练颠锅烧个全席了。甚至还在后院圈出一片地,养了群嘎嘎叽叽的鸡鸭。
他勤勉多年,一时闲不下来,而这份卷似乎换了一个方向……所以尚芙蕖原先的计划其实不是当铺,而是开个客栈,但在看完烧菜师傅容易横向发展的体型后,默默放弃了。
“不饿。”半夜投喂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上当过数次,这次绝不再犯。
尚芙蕖转移话题,“那钱家的事……”
“不用担心。”陆怀道,“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他们也不用干了。”
话才说完,窗牗就被人极其规律的叩了几下。深垂至地的幔帐被挥开,陆怀很快去而又返。
暗卫呈上的那张薄纸,他只看了一遍,脸色便寒如坚冰。
尚芙蕖半撑起身子去看。
这群人还保留着从前在京的习惯,竟把事件前后细细整理出来了。
自然也包括那群说的人那些……不怀好意的话。
拧上外袍,他二话不说提剑就要出去。尚芙蕖急忙抱住他胳膊。
“子昭、子昭算了!算了!!”
这事他要是亲自出面,两人很快就会掉马,后面日子恐怕再难清净。
但以陆怀性子,一来见不得她被欺负,二来醋意大,像条护骨头棒子的恶犬。双重叠加,雷区蹦迪,露不露面那伙劫匪都难逃大卸八块的下场。
不能亲自动手,他心里有气。尚芙蕖哄了好一会儿,才把毛捋顺了。
后知后觉发现,恃宠而骄的或许不止自己一个。
箭伤复发没了半条命都硬是不肯吭声示弱的人,从前哪有这样?
她和陆怀就是互相惯的。
他发梢还有些潮,尚芙蕖扯下那条发带,望着那张散在墨缎长发后更显昳丽的面容,说道,“把几个孩子扔在京兆,我总觉得放心不下……”
依照原本的猜想,两人出宫计划至少也得再拖几年。陆齐光性子顽劣,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尤其是在遇到梁思吟后,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梁赵二人几乎倾尽毕生所学,押宝这位小公主。
几年鹰式育儿效果显著,虽说三颗种子只成功了这么一个,但一个就够了。所以没等小女儿及笄,陆怀便火急火燎头也不回地带她跑路了。
只是年纪到底小,难免令人牵挂。
陆怀语气依旧风轻云淡,“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也不用干了。”
“……”
万恶的卷王。
州郡钱家这点事对陆怀来说,处理起来手拿把掐,易如反掌。但那樽佛手归还给钱老夫人的第二日,铺子里就又来了新客。
尚芙蕖穿了一袭新裁的散花春衫,发间依旧是那枝蝴蝶颤珠簪,半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门口那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小脑袋。
第188章 后记10】
片刻之后,她主动搭话。
“想要当什么呢?”
不同于陆怀外表看起来太有距离感,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她嗓音柔和,对于小孩来说更有亲和力。这也是包括陆扬在内的几个孩子,更愿意粘着她的缘故。
南地潮湿多雨,昨晚又下了一夜。
洁白的栀花被打落满地,混着泥土的香气清新扑鼻。面前两个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大的那个男孩看起来也才只有六七岁。他没有穿鞋,双脚陷入泥泞。
唯一的鞋子应该是给了身后的妹妹。
但那双大了圈的布鞋,也被积水沾湿了。
两人在这至少待了半个时辰,甚至可能更早。只是尚芙蕖睡觉睡到自然醒,开门都是看心情。
“先进来吧。”
尚芙蕖示意扫地的屠雨,将门拉开的更大些。
两个孩子看起来十分内向腼腆,犹豫一番后终于走了进来。可也只敢停在门口几步的地方,不敢弄脏干净的地面。
“我们来当东西。”
后面那个小女孩话音稚嫩清脆,看起来比哥哥更勇敢些,“来当阿娘的簪子。”
男孩从方才起就紧紧牵着妹妹的手,这才舍得松开。学着大人的模样,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雪白柔软的绣花帕子,翻开后里面赫然是一支金灿灿的簪子。
分量看起来不轻。
但尚芙蕖见多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这金应该只有最外面刷的薄薄一层,时间长了就会脱落。
而这个男孩手上的簪子看起来也不是近几年的款式,能保存如此完好,说明是十分小心爱护了。
似乎是方才让妹妹开口不好意思,这回他鼓起勇气主动上前,将簪子用帕子包着,小心翼翼送到尚芙蕖手里。
“是你们阿娘的嫁妆吗?”
东西到手后,尚芙蕖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件欺人眼球的物品。
甚至技术不那么高明。
“不是。”小男孩摇头,眼神带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落寞,“我阿爹给金家老爷养马,不小心被马踢出人命了,然后金夫人就拿这个,赔给阿娘。”
小女孩乖乖附和道,“阿娘她生病了,一直咳嗽吐血,我和哥哥就想把这个卖了,抓药治好阿娘。”
两人身上衣衫有打补丁的地方,针脚细密齐整。但衣领袖口残留着黑圈,一看就是两个孩子自己洗的,力气太小搓不干净。可见他们口中的阿娘,病得有多重。
牵住那只冰凉的小手,尚芙蕖将小女孩牵到自己跟前。
孩子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盯着她水葱似的纤白指尖,和从未感受过这般柔软的掌心,生怕不小心将她碰难受了。
因此只睁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问,“夫人,请问这个能不能换到我们阿娘的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