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几个汉使顿时心里就咯噔一声,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坑了!虽说诸吕之事已经过去,但是也不过就是一两年的事情罢了,当日群情汹汹,长安城内,原本许多贵族都与吕氏或者是吕氏的亲戚有些姻亲关系,那一次之后,凡是与吕家有关的,都被斩尽杀绝,当今天子去长安的时候,带着的是如今那位窦皇后所出的二子一女,后来又接了慎夫人和尹姬所出的刘揖和刘参过来,谁也不会不识趣,问原本吕王后所出的几个嫡子去什么地方了。大家都默认,天子身边吕氏血脉已经断绝。结果,这个时候,就冒出一个吕王后所出的嫡长子来,这不是坑是什么?
这种事情,天子应该是知道的,只是,天子却什么都没说,难不成是对典客署不满,所以,他们这些底层小官就成了牺牲品?
越想越是害怕,章汾只觉背后冷汗淋漓,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一边副使陈观先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我等官小职微,此事却是不曾听说过!”这话分明带了点质疑的意思。
刘昌只是含笑:“是与不是,父皇自然心知肚明!罢了,今日难得得见故国来人,寡人也是失言了,寡人去年自代地北上,也不曾想过,这么快就能得到父皇的消息!”说着,他拊掌示意奉上酒菜,又有宫人穿着轻薄的舞衣翩跹而来,在大殿中翩翩起舞,乐工在一侧鼓瑟吹笙。
这算是规格很高的招待了,但是除了刘昌手下的人吃得津津有味之外,其他人都是食不知味,战战兢兢,最后浑浑噩噩跟刘昌拜别,返回了驿馆。
之前在宴会上,吕田作为内府令,一直随侍一侧,他这些日子以来,见识的事情也不少,想起事情来,可比以前多了不少,这会儿ren不住说道:“大王,我瞧这几个人回去,恐怕要睡不着觉了!”
刘昌轻哼了一声:“这才哪到哪呢,更应该睡不着觉的人如今正在长安高床软枕,不知道有多逍遥快活呢!”
听到刘昌这么说,吕田身上也是流露出一点杀机来。
驿馆那边,一帮汉使的确是睡不着了,他们坐在一起,都是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
章汾在典客署就是混日子的,他背后并无什么靠山,也不指望能有什么升迁的机会,就这么做个主簿小官,就已经是心满意足,谁能想到,被派出来出使一趟辽东,送个国书,居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情,他原本还想着带着辽东的新鲜玩意回去,还能赚上一笔,如今别说是这个了,知道了这等事情,自己的性命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作为副使,陈观虽说只是典客署的录事,但是,他当年是走了平阳侯曹家的门路才做了这个官,平阳侯府一直以来嫡系人丁不是很旺盛,陈观走的也不是嫡系的门路,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典客署这个九卿中的清水衙门里头。所以,要说靠山有,但是这个靠山也不是那么稳固。他并非庸碌之人,从王宫出来,他就在思量,这会儿却是已经有了些想法,见章汾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他心中暗叹,提醒道:“章主簿不必如此忧心,依观之意,此事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多少大碍!”
章汾叹道:“你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凶险。不管这位辽王是如何幸存的,丞相、大将军他们当日带头诛杀吕氏,连宫里的都杀了,这才有了当今天子入主未央宫,如今突然冒出个有着吕氏血脉的辽王来,若是假冒的还好,若是真的,势必会君臣失和,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呢!”章汾在官场上时间长了,典客署算是个比较边缘的衙门,因此,从高皇帝晚年到现在,长安城中风波连连,却一直没有波及到典客署,章汾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他的主簿。但是,如今既然牵扯到了藩国,典客署却是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陈观却是说道:“章主簿实在是多虑了,这等事情,我等微末小官本来也承担不起,我等只需要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上奏便是。我瞧着当今天子素来仁厚,应当不会因为这等事情迁怒于人!”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刘恒这个天子要么就是心慈手软,要么就是做事不干净,这才留下了这么个纰漏,这事传回去,烦心的是上头的人,何况,辽国这边压根没有隐瞒这事的意思,只怕朝野上下早就人尽皆知,如此一来,灭他们几个微末小官的口显然是一件没必要的事情。
陈观没敢将对刘恒的看法说出来,只是说了后面的猜测,顿时一帮人暂且放下了心思,然后就ren不住七嘴八舌地猜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朝鲜这边的人觉得是刘恒有怜子之心,所以想办法给了刘昌一个安身立命的基业,大汉那边,尤其是长安,没几个人会这么想,其他人不知道,长安这边还是有人知道的,吕王后当年生下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四个,如今却只有一个,其他的呢?何况,当初为了诛杀诸吕,不知道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南军北军自相残杀,几乎被打废,许多曾经显耀一时的姓氏,直接沉寂了下去,对于吕氏来说,这样的血海深仇,有几个人能够放弃呢?
使团这些人凑在一起商议了一番,最后勉强安下心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们总不能跑出去对外头的人说,辽王不是汉天子的儿子,咱们赶紧去推翻他!别的不说,光看着如今辽东这边百姓过得何等滋润,就知道,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底层这些百姓只怕愿意为了那位辽王去死!
虽说汉家使者搞出各种骚操作是常态,但是那是后来大汉国力强大之后的事情了,那会儿一个个都是好战分子,唯恐天下不乱,遇上一个不给他们面子的,就敢半夜抄刀子将对方变成自己的军功。但是现在可没这样的做法,大汉如今最大的敌人还是匈奴,其他的事情都是可以暂时妥协的。何况,他们如今要对付的这个人十有真的是长安那位天子的儿子,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他或许可以自己下令杀子,但是你要是伤了他,那位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可就不好说了!
很多时候,当你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之后,除了躺平,也就没有别的路走了!
因此,章汾他们一行人很是配合地完成了这一次的出使,在朝堂上表演了一场上国与藩国亲shan如一的戏,麻木地看着上头刘昌在那里表演了一出思念父亲的把戏:“寡人不孝,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却是再也不能承欢膝下,既然有使者前来,那寡人也该遣人觐见朝贡,还请诸位使者稍留数日,届时一起出发,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章汾机械式地答应了下来,结果,等到出发的那一天,章汾就懵逼了。
第36章
章汾他们原本以为刘昌派出去的就是个寻常的朝贡使团,最多就是如同以前一样,加上各个部族的首领族长,结果等队伍集中起来,却发现,使团的队伍却是无比庞大,光是载贡品的马车就有七八十架。
秦朝时候的驰道虽说荒废了许多,但是能用的还是不少的,因此,整个使团用的全是四轮马车,而且一个个看起来巨大无比,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塞了多少东西。为了保护这些东西,多带一些护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加上各个部族的首领族长如今靠着淘金采参还有组织族人做各种劳力,算是阔起来了,别人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而这些部族首领呢,就是想要去感谢一下刘恒,你生了个好儿子,带着我们这些苦哈哈阔起来了,以后啊,我们就安心跟着辽王干,老老实实做大汉的藩属,绝不给大汉添乱。
这些部族首领觉得自己是去感谢汉天子的,而对于组织了这件事的刘昌来说,他其实就是去炫耀肌肉的,意思就是,如今我已经收买了辽东各族的人心,你要是有别的什么想法,还是尽量给我掂量一下!
这样一个庞大的队伍,跑到边境的时候,差点没将边境的守军吓了一跳,反复确认了对方的来意之后,还不放心,又派出了一队人沿途护送,起码先将这个烫手山芋送到下一个郡,交给那里的人,然后就不是自个的事情了。
沿途各郡对于使团也很欢迎,毕竟比起从前那磕碜模样,如今人家一看就不同往日,变得阔绰起来了,而且看他们日常起居,也不像是打肿脸充胖子,平时采购一些东西,直接就是用布帛换,跟市面上良莠不齐的钱币相比,民间布帛才是硬通货。而在辽东,新式的纺织机效率可要比寻常的织机强得多,而且织出来的麻布和丝绸也更加细密光滑,自然更受欢迎。
使团沿途招摇过市,很快,北地大家就都知道,长安天子派自己的嫡长子去辽东做了辽王,以后大家可以随意前往辽国做买卖,那里的货物物美价廉,还有各种新鲜的玩意,北地这边上层因为刘昌的身份疑神疑鬼,底层却没有这样多的想法。一些嗅觉比较灵敏的商人在看到使团的穿戴用度之后,顾不得如今越来越冷,仗着这边距离辽东不算远,便开始考虑着赶紧趁着最冷的时候还没到来,先去辽东采购一批货物,回来就能赚上一笔。
而长安这个时候,刘恒终于准备摊牌了,他直接在宣室殿请来了陈平周勃。
君臣互相见礼之后,等着陈平周勃各自落座,刘恒才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朕请丞相和大将军过来,却是有件事,不得不说与二位知晓!”
陈平与周勃对视了一眼,这才齐声说道:“还请陛下明示!”
刘恒又是一声长叹,露出了一个苦笑,说道:“之前朝鲜之事,朕有些放心不下,便命人去查,然后,却发现了一件大事!”说到这里,他摆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顿了一顿,才说道:“如今已经没有朝鲜了,朝鲜已经灭国,取而代之的是辽国!”
陈平皱了皱眉,说道:“辽国?难不成彼辈竟有吞并整个辽地之志?”
刘恒摇了摇头,说道:“朕想要说的是,如今辽国的国主,叫做刘昌!”
陈平顿时一愣,刘昌这个名字并不稀罕,但是能被刘恒正儿八经说出来的刘昌,这个身份就很微妙了,果然,就听刘恒叹道:“这个刘昌,正是王后吕氏所出的长子!”
陈平和周勃都ren不住挺直了身体,看向了刘恒,当年,陈平的属下差不多是亲眼看到代王宫的宫人给吕氏母子灌下了毒酒,放入了棺中,又看着母子五人仓促下葬,怎么可能又冒出一个刘昌来。
陈平还算是沉得住气,周勃却是已经ren不住了:“陛下,那刘昌莫不是冒名顶替?”
刘恒心里一冷,然后说道:“这倒不是,朕初次听到,也以为如此,便命人掘开了坟墓,然后发现,刘昌的棺材已经空了!朕又命心腹潜入辽国王宫,确信那就是刘昌!”
陈平和周勃顿时不吭声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既然刘恒已经确定那就是自己的长子,他们这边再说不是,岂不是逼着刘恒再杀一次儿子?
陈平犹豫了半天,还是问道:“那公子昌究竟是怎么变成了辽王的呢?”
刘恒无奈地说道:“按照朕这边得到的消息,他北上的时候,遇上了在逃之中的吕氏余党,然后自然会和在了一起,去了辽东,后来应该是遇上了濊貊人,他帮着那些濊貊人渡过了冬天,从濊貊人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借用了自己的身份,说服了原本朝鲜那些贵族,甚至,他跟被驱逐的箕准还勾搭上了,跟箕准定下了亲事,箕氏毕竟在朝鲜京营多年,有箕氏从中牵线,自然得到了许多贵族的认同,他又借了各部的人马,与那些贵族里应外合,攻下了王险城,杀了卫满,然后他就做了辽王!”
听着刘恒的说法,陈平和周勃简直觉得这其实就是个别人编出来的故事,就算是刘邦当年,好歹一开始就有一帮丰沛的老朋友帮忙,又有吕家两个大小舅子帮着招兵买马,而刘昌呢,居然就借着一个随时可能被人拿来当做是致命罪名的身份,左右逢源,各种空手套白狼,直接将辽东捏在了自己手里。辽东那些人都是傻瓜吗?
再看刘恒的表情,虽说有些为难,但是心里头应该还是暗爽的,陈平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刘恒叹道:“若是否认了他的身份,只怕到时候便要起干戈,辽东不比其他地方,当年父皇被围白登山,却因为气候严寒,以至于士卒冻伤无数,难以作战,而辽东论起苦寒,更甚白登山。若是春夏作战,往西一点就是右谷蠡王,匈奴对我大汉从来都是贼心不死,虎视眈眈,若是辽东起了战事,匈奴那边趁虚而入,又该如何是好?”
陈平和周勃可不敢说,只要陛下你下令,甭管是辽东,还是匈奴,都不是问题。之前诸吕之乱,南军北军死伤惨重,之前又摆了齐地诸侯王一道,他们若是到时候趁机作乱,真的又要烽烟四起。周勃虽说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但是也不是满脑子只知道打仗,真要是葬送了老刘家的江山,也轮不到他老周家上位,说不得到时候周家满门都要陪葬,所以,不等陈平开口,周勃先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辽王的身份,陛下认下便是!”在周勃看来,辽东那点地方,就算是封给了刘昌又如何,箕氏经营朝鲜那么多年,也不曾翻出什么风浪来,刘昌一个外来户,又能如何?
陈平心中却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位既然跟吕氏余孽勾搭上了,或许出于血脉亲情,对刘恒没什么怨恨,但是难不成他对自己等这些直接导致了吕氏一族被杀的人就没半点想法?留着刘昌,那就是个祸害。只是刘恒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勃也同意了这事,陈平再想要反对,就显得格外居心不良。
陈平一直以来名声并不好听,大家一提到他,就觉得这位是个阴谋家,若是这会儿他再犹豫不决,那么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任谁都要怀疑到他头上来。
陈平素来shan于自保,自然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到不利的境地去,刘恒即便如今只有天子之名,并没有真的掌握太多权力,但是,他已经不年轻了,下面儿子也不算成器,真要是将刘恒得罪惨了,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等他不在了,陈家后人只怕就没有将来了!因此,他也跟着说道:“陛下说得是,辽王乃至陛下亲子,此事自然无有异议。只是,臣想知道,日后这辽国之事,是如刘氏宗藩,还是如之前朝鲜旧例呢?”
陈平当然得问清楚了,如果是刘氏宗藩,那是有着皇位继承权的,就像是陈平他们杀了少帝兄弟,就得从老刘家的藩王之中挑一个出来继承天子的位置,以后如果刘恒册立的太子有个万一,那么,内藩诸侯皇子就都有继承权,而刘昌是刘恒原配嫡出,继承序列是在最前头的。而若是外藩,那么甭管未央宫住的是谁,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只需要不定期地命人过来朝觐,册立王太子和新王即位的时候上表求个册封就行。
刘恒在这一点上倒是果决,他其实也担心刘昌被仇恨迷惑,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因此,尽管觉得刘昌之能,远在刘启刘武等人之上,但是,起码这个时候,刘恒是万万不会生出托付江山的想法。刘恒年纪也不算小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当多少年的皇帝,他只知道,若是刘昌满脑子都是仇恨,都是报复,那么,当那些倒吕的功臣反噬之时,大汉天下就要乱了。
因此,刘恒直接了当地说道:“既然他取的是朝鲜,做的是辽王,那么,自然是从朝鲜旧例,辽地那边,随他如何折腾,只叫他不许越过长城便是!”
听到刘恒这般决断,陈平周勃都是松了口气,当下起身,向着刘恒下拜行礼,齐声说道:“陛下圣明!”
第37章
等到使团进了函谷关,刘恒才将这事在大朝会上说了,他当然没说当年刘昌遭遇毒杀竟是侥幸没死,而是表示,当日代王王宫发生时疫,吕王后与几个王子都染上了时疫,刘恒不得不将人紧急送到王宫之外,最终除了刘昌,其他人都不治身亡,刘昌身体也变得虚弱无力,又有术士表示刘昌与中原相克,因此,刘恒便派人护送刘昌出关去了辽东,不想刘昌在辽东振臂一呼,诛杀了乱臣贼子卫满,拨乱反正,被推举为辽王,日后便为大汉镇守北疆,防备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