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文钊回京的马车到了山门外,临行之前,文钊问贺重锦:“大人不准备带着小公子回京吗?”
贺重锦答:“暂且不回去了。”
“大人已经留在雪庐书院数日了,偷盗试题之人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查不到蛛丝马迹。”文钊道,“要不,大人和属下一起回皇京?”
如文钊所料,贺重锦果然没有答应,他道:“贺景言不是还在皇京吗?你回去告诉他,此事我交给他处理。”
文钊张了张嘴巴:“啊?交给贺二公子?”
贺重锦说,“我这一身官名是出生入死得来的,从未参加过科举,景言是我的庶弟,也是姑母的侄子,稳住皇京之中的寒门学子,他比我更合适。”
不仅如此。
贺景言才是名副其实的贺家公子,日后继承贺家基业,需要在皇京之中立足名头。
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小岁安摆了摆手:“钊钊再见,父亲不回去,和娘亲,在一起。”
文钊尚有些犹豫:“在北境久留,大人身上的余毒......”
“无妨。”贺重锦凝了目:“这世上并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只要做了,就会有蛛丝马迹。”
“是,大人。”
顿了顿,贺重锦又道:“昨夜她和你说了些什么?哭了吗?”
文钊讶异了一下:“她?”
“没什么。”贺重锦的眉宇松弛了些许,平静地说,“你去吧。”
“属下领命。”
“钊钊,再见!后悔有期!”(此处不是虫)
说了一半,小岁安思考了一下,心想娘亲说过这个字不对,于是纠正道:“后会有期!”
谁知那文钊没走几步,忽然又大步返了回来,使劲捏了捏小岁安的面颊,就好像要捏出水一样。
太可爱了!他们家的小公子太可爱了!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别说是贺大人了,这小崽子小时候还尿过他一身呢!平日在贺重锦跟前不得不严肃深沉,但小岁安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喜欢的不得了,根本控制不住!
“钊钊!哼!”小岁安气得直跺脚,向贺重锦告状道,“父亲!罚他!”
贺重锦摸了摸小岁安的头,随后将他抱起来:“岁安,外面冷,我们回去。”
此时,千绣就是江缨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雪庐书院,路过他们的学子看到他们,皆是窃窃私语。
小岁安有些不自在,他趴在贺重锦的耳边说:“爹爹,他们说,岁安,岁安不喜欢。”
“不必理会。”贺重锦道,“岁安,旁人的想法,从不是我们能所左右的,除了我们自己所想。”
小岁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爹爹,三字经说......”
贺重锦温声道:“说什么了?”
小岁安一本正经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你可有记住?”
“哦,知道了,爹爹。”
但凡贺重锦所知晓的道理,他都尽数告诉了小岁安,他希望小岁安的路愈发顺遂,不像他,尽数坎坷。
父子二人走到房门口,女子已经靠在房门附近的一颗松树下等了许久,小岁安认出了她,高兴地道:“娘亲!”
江缨蹲下身子,面容带笑:“岁安。”
小岁安蹬蹬瞪地跑到江缨的身边,脑后的马尾迎着风,像一匹欢快的小马驹。
适才,贺重锦凝重的神色有所舒缓,远远望去,江缨穿着藕荷色的裙袄,一侧麻花辫垂落在肩头,用白绳打底。
她褪去金银首饰,罗绸锦缎,比起三年前的官家女装扮,贺重锦觉得,江缨的身上不仅多了书卷气,更多了几分母性。
除了这些,那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好像在无形之中引导着他思想,牵引着他的心神。
他看着江缨用素手拍了拍小岁安前面的灰尘,又捏着她的肩膀转了一个圈,拍了拍小岁安身后的灰尘。
江缨耐心道:“虽然我们小岁安是男孩子,但也要干净整洁呀。”
小岁安点点头。
“你看,发冠也歪了。”江缨伸手正了正小岁安的发冠,笑道,“衣服脱下来,娘亲给你洗。”
“好!”小岁安又提起衣袍,露出脚上脏兮兮的小靴子,“娘亲。”
“鞋履要学会自己擦哦。”
说着,江缨朝岁安后面看去,注意到了贺重锦,他的表情有些许的异样,而后恢复了沉稳平静。
江缨打了一个招呼:“贺大人。”
“嗯。”
明明,是江缨该哄好他,为什么江缨还没见的有所行动,他就要止不住地朝她而去?
贺重锦自知是个异常克制的人,因为如此,他一个猪狗不如的人,才能在那个三六九等,弱肉强食的梁宫之中生存下来。
可不知怎得,每次关于江缨的行为,往往不受他的控制。
江缨牵着小岁安的手,走到贺重锦的面前,试着问道:“贺大人,我们可不可以带着小岁安去书院外走走?”
贺重锦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就这样说定了。”江缨的笑容很浅很淡,对他道,“正好,我也有话要对贺大人说。”
雪庐书院外的不远处,有一片广阔的雪原,放眼望去,天地皆白。
小岁安牵着两个人的手,左边是贺重锦,右边是江缨,小白则跟在他们的身后,当小岁安看到这大片白雪后,激动得跳了起来。
“堆雪人!”
男童的行动能力一向很强,说干就干,当即伏在地上用手将面前的一大片白雪堆积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要堆一个爹爹,一个娘亲,一个岁安。”
小白在旁边汪汪汪地叫了两声,尾巴摇得老快,似乎在说:岁安,岁安,还要堆一个小白呢!
贺重锦倚靠在一颗石头边,安静地望着正在堆雪人的小白,随后平静地开口,问身旁的江缨:“江娘子,你这次又要同重锦说什么?”
江缨深吸一口气,对他道:“我是来谢谢贺大人的。”
贺重锦:“??”
“是贺大人改变了我。”
风卷残雪,拂起女子额前的碎发,江缨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贺重锦眼眸涣散了一瞬,竟险些暴露了内心的波动情绪。
那一刻,贺重锦望着江缨,就仿佛是在这白雪皑皑之地,望见了一处生机盎然的春。
半晌,贺重锦缓缓开口:“江娘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重锦来到雪庐书院,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江缨笑了笑,摇摇头:“不,从我最初认识贺大人时,贺大人就一直在改变着我。”
贺重锦愣了愣,只听江缨道:“贺大人在宫宴上替我解围,在贺府书阁里故意藏了一颗棋子,帮助我,鼓励我,让我自信......”
“我从贺大人的身上学会了许多,认识贺大人以后,我的天地里也不再只有读书,有贺重锦,有小岁安,所以我想做一个强大的人,和你一样。”
“我很庆幸能够遇到贺大人,是贺大人让我知道,我要做江缨,而不是江家嫡女。”
“贺大人,我说的所有,你能明白吗?”
她说这些,从不奢望贺重锦能够原谅她,只是把想说的都说给他听。
一阵静默之后,贺重锦慢慢移开视线,转向了雪原上的小岁安,那孩子已经将三个雪人的雏形做好了,一大,一中,一小,就如同当年这孩子所做的花环一样。
“嗯。”
见贺重锦应了,江缨心头一暖,继续说:“过几日就是院中考核了,我会拿到一个好名次,然后回到皇京面对一切,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言罢,江缨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抱住了贺重锦。
这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让贺重锦无从反应,他的身子僵了许久,他想推开江缨,可是,身体的本能却没这样做。
江缨闭上眼睛。
其实,说不奢望也是假的,她在赌,赌贺重锦还心悦着她。
坐在雪地里的小岁安正在用小手拍打着雪人的脑袋,让雪球更加的圆润一些,忽然看到了爹爹和娘亲亲密的一幕,男童眼里泛起光亮。
贺重锦始终没有推开怀中的女子。
她听到上方传来轻微的叹息声,贺重锦语气如常:“你喜欢的是权臣贺重锦,还是我?”
江缨疑惑了一下:“贺重锦.....不就是贺重锦?”
贺重锦不就是贺重锦?还会是什么人?
对视片刻,贺重锦看着这个仍旧被蒙在鼓里的女子,默默转移了话题:“你在意的事,我会考虑。”
江缨反应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这句话中的意思:“夫君,你原谅我了?”
“不知道。”贺重锦推开了她,望着女子的面颊,语气温和了些许,“但我,自始至终都不想怨你。”
江缨垂眸,随后扬起一个三月春风般的笑容,是贺重锦曾经一直渴望出现在她的笑容,她说:“没关系,于我而言,这已经很好了。”
以后,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
这日清晨,江缨与贺重锦约定好,带着小岁安一起共进午膳,伙食就是后山她亲自钓上来的鱼,贺重锦开口答应:“好。”
听到他亲口答应,江缨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所弹的琴声也多了几分蓬勃之感,让女先生绝口夸赞。
临近下堂的时候,她提前向女先生告了假,准备去藏书阁里寻几本新的诗集回去。
雪庐书院的藏书阁与贺府书阁差不多大,但书籍之多,得以与宫中的藏书阁相提并论。
女子的指腹缓缓划过书架上的书籍,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江缨,是你啊。”
她微微一顿,转头看向男子:“林槐?”
另一边,红豆将所有的菜均已经上齐,小岁安听话的坐好,面前的碗筷丝毫未动,等待着娘亲下学回来。
贺重锦望着正中央的糖醋鱼,问红豆:“何时了?”
红豆心里也纳闷,嘴上答道:“贺大人别急,小姐一定是去藏书阁取书卷,马上就回来了。”
贺重锦沉声不语,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第62章 吃醋(修)
江缨没想到会在藏书阁中遇见林槐, 她退后一步,主动与其保持距离。
林槐见她如此动作,心中生出些许不甘,开口道:“千......江缨, 你是来藏书阁取阅书卷的吗?”
叫了三年的千绣, 他发现他还是不习惯叫她江缨。
江缨点点头, 平静答:“嗯,我是来找《尔雅翼》的。”
见到林槐,她只想快点找到那本《尔雅翼》, 那里面有记录昆虫习性的内容, 纸扎的蝴蝶终究是假蝴蝶,江缨想为岁安找到真正的蝴蝶。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谎言与阴谋,但是,江缨想让小岁安在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尝尽爱与美好。
也算是全了她年少时的遗憾。
不过令江缨担心的是, 这本尔雅集极少有人翻阅,不知道被遗落在了藏书阁的哪处角落里,恐怕得认真找上一番才行。
可是......林槐还在这里,她已经决心要与贺重锦重归旧好, 孤男寡女共处藏书阁, 怕是不妥当。
林槐眸光轻闪, 随后说:“尔雅翼?是这本吗?”
大事不妙的是,江缨发现那本尔雅翼就在林槐的手中, 她稀疏平常地道:“对,没错, 就是这本。”
正当江缨打算伸手去拿,然后匆匆离开藏书阁时, 林槐却将尔雅翼背在了身后,全然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江缨神色不满了下来:“林槐,你......”
“江缨。”林槐笑,“尔雅翼是我先拿到的,父亲让我一个人留在藏书阁之中打扫,你留下来帮忙,我就把尔雅集给你。”
藏书阁看似干净,书架和书籍上却布满了淡淡的一层灰尘,想必是林槐根本没有用心打扫。
尔雅翼极少有人看,即便是回到了皇京,偌大的宫中藏书阁也未必找得到。
只是......
江缨明显对林槐心有顾虑,林槐却说:“放心,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打扫,顺便有话想要对你说。”
话?
江缨几乎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肯定是让她放弃与贺重锦重修旧好的话。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选择留在藏书阁。
因为,无论林槐说了些什么,她都会与贺重锦在一起。
江缨说干就干,她在雪庐书院的时候时常来藏书阁里打扫,很快就会打扫外,带着《尔雅翼》给小岁安。
女子的麻花辫垂在肩侧,她握着鸡毛掸子,轻轻扫着书架上的书籍,拭去灰尘,却不想,林槐却只同她说了一些关于他童年之事。
“我年幼时,父亲去参加科举考试,在考场上被人构陷作弊,失去了入朝为官的机会。”林槐慢慢诉说着伤心往事,“那时,我母亲即将临盆,得知父亲被终身禁考的消息,母亲动了胎气,生下我后就撒手人寰了。”
“终身禁考?”江缨诧异了一下,“想不到,林院首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