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也不管下面学子反应过来没有,他在琴床旁的铜盆略略净手完后,便直接抚琴一曲。
曲子确实不算复杂,元瞻也没用上多难的技艺,他的琴声只是过耳一闻,寥寥几音便如天籁,悠然于天地之间,叫人陶醉如梦。
琴音散去许久,众人见元瞻把他的古琴小心翼翼收回琴盒之中,才恍然回神,他们用来记曲的时间只有刚刚那一次的机会!
这叫第一课不会太难?!
冯晏望着对面瞪大眼睛,面对眼前之琴束手无策的玄英斋学子,不屑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自己右手第二位的学子。
“怎么样?能教么?”
“此曲先前刚好学过。”
学子拱手,便搬着琴坐到朱明斋席位当中,朱明斋其他学子瞬间围上,那交谈的话声,和刻意压轻的琴声便一点也听不到了。
真要论起来。
朱明斋学子虽不是各个都如冯晏一般的权势,家中有些底蕴的学子是四斋之中最多的。他们学识拼不过青阳斋的天赋和勤勉,但家中赋闲能让他们在闲情雅致中有所钻研。
答冯晏话的便是禹州城中琴艺出名的袁家二郎,有‘听风公子’的雅号。
可惜,还不是冯晏的狗腿子。
“心眼还没针眼大。”瞿正阳冲对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看着专心焚香的教谕。忍不住偷偷嘟囔了句,“朱明斋这样,元教谕也不管管?”
林清樾刚要开口,元瞻眼也未抬道。
“下学钟声响起前,还不会弹者都记一笔态度不端正。”
瞿正阳抿住嘴,彻底老实。
林清樾转头瞥了眼梁映。只见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放在七根琴弦上,不知道是要给他们捶洗,还是想在上面揉面,摆了好几个位置后,勉强凭着印象,弹出第一个琴音。
“噔——”
犹如老木临死前的哀嚎。
正在打香篆的元瞻手一抖,闭了闭眼,看得出很努力才没有破戒骂人。
但要是放任不管——
那就不好说梁映的学册会不会在下学前就被元瞻记满了。
她可不想看见开学第三日,太子殿下成了逐出学院第一人。
林清樾垂眸,翻过缠满裹帘而显得厚重的右手刚要撕开一端。梁映不知何时看过来,一掌握住她的腕骨,轻而易举将危险的左手拉开一段距离。
“作甚?”梁映的眼神很警惕。
“你这手还想弹琴?”
林清樾任他握着,也没反驳。
“这首我会,能教你们。”
林樾会弹琴,梁映一点也不意外。
不顾手伤想要教人,他也不意
外。
可不能延长他的‘跑腿’时间。
梁映抬头扫了一圈,把玄英斋之中弹得稍显不错的关道宁叫了过来。
“带着纸笔来。”
关道宁皱了皱眉,有点不服气梁映这么一个无名小辈也这么使唤他,可随后他看见梁映无声地用唇舌念了‘春图册’三个字,他指尖一僵,登时站起身,从书箱里翻出纸笔走了过去。
“你把谱子报给他听,让他去教。”梁映确认过林樾用不到右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随便练了起来。
毫无音律节奏的琴音一个个蹦出,林清樾怀疑梁映企图用弹琴这个方式锤聋在场所有人的耳朵,特别是元瞻的,这样以后都不用上乐课了……
林清樾不敢再犹豫,在元瞻把梁映逐出课堂之前,火速将曲谱和其中技艺简而言之教给关道宁,随即起身走到梁映身边。
一只白玉般的手覆在梁映的左手之上,温热的手指轻轻将手底下僵硬的手型重新掰过,放在正确的琴弦位置上。
“这首曲子音律变化少,更重意境,不要只想着弹完,要先学会欣赏曲中之意。”
林樾在调整完他按弦的手型后,又带着他的手按了一遍曲子所用的几根弦。梁映手背上的余温尚未退却,林樾又将他的右手赶了下去,配着他按下的琴弦,用左手一点一点将刚刚元瞻所弹高山流水般的曲意完美复刻了出来。
虽节奏比原先要整整慢上一倍,但旋律与意境更为悠远。
对于刚刚接触琴艺的新手们也更容易模仿跟上。
果然,在这慢节奏的一遍遍重复下,玄英斋那东倒西歪的琴音们终于有了些好转。
“斋长,不会下学前真让玄英斋全部学会了吧?”
朱明斋的袁二郎教到现在,还是有两三名学子手笨,不能完全弹对。
冯晏甩开折扇轻哼了一声。
“他林樾就算有些本事,玄英斋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全部教得过来。”
瞿正阳远远瞄了一眼元稹琴台上,燃着还剩最后四分之一的香。
“斋长,救救孩子吧,最后半个时辰,谱子倒是能记下来了,但整曲一弹还是容易出错。”
“是啊斋长,咱们这么多人要是都被记学册,又能让其他斋笑好久了。”
“其他斋我不管,但我不想在朱明斋面前丢脸,你看他们那样子,就等着我们出丑呢。”
有了林清樾先前在膳堂为玄英斋学子撑腰的例子,玄英斋也算被养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不蒸包子争口气,至少在朱明斋眼前,他们不愿泄气。
林清樾回头四顾,见一双双不肯服输的眼神落下来,她颌首一笑。
“那便这样,你们直接弹,我来听,错了直接纠正,效率高些。”
瞿正阳脑袋转了一圈,手指跟着也指了一圈。
“我们这多人,同时弹?”
“弹吧,毋须停,错了有我。 ”
这得是何种耳力,何种对音律的熟稔。
玄英斋学子们狐疑着一个一个将手搭在琴弦之上,四面八方有快有慢的琴声先后响起,乱遭一片的场面逼得对面朱明斋都练不下去,不得不用双手堵起耳朵。
但林樾像是不觉吵闹一般,烟青色的袍角开始在席位之间晃动。
每一分错漏的琴音都会在下一瞬被这抹袍角捕捉到,随他驻足,随他俯身,短暂的修正后,琴音渐渐开始流畅,十八道琴音也最终汇成一道。
元瞻也不知不觉抬眸,望了过来。
“你就是玄英斋斋长林樾?我竟不知林家出了一个你这样琴艺甚高的嫡子。”
林樾退回自己的位子,低头揖礼。
“学生班门弄斧,愧不敢当。”
元瞻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过于谦逊,也属骄矜,你若真有本事,能在下学前把他教会,我便把你们斋先前学册所记一笔勾销,如何?”
元瞻一点,正是玄英斋中唯一一道迟迟不能合流的琴音。
——隶属梁映手下。
第017章 自讨书
元瞻这一句话一下就把玄英斋小半数学子的希望系在了梁映手下。
不过那可是梁映啊。
玄英斋的学子想起梁映先前的样子不免有些迟疑,其他人就算先前没有真的习过琴艺,诗词歌赋总免不了涉及一些,稍许能懂得几分浅薄的曲调音律。
梁映如今的模样是大有不同了,可不代表这芯子也一下能换成新的。
就算是林樾手把手教着,但也耐不住现在距离下学只剩一刻的时间了。
这真的能成吗?
“学生愿意一试。”
梁映攥紧手指,就见林清樾躬身行礼后,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身边。
“何故押我,平白让他们抱着不该有的希望。”
梁映压轻嗓音的耳语递到林清樾耳边,林清樾正替他重新矫正手型。闻言,唇角浅浅弯起,看来他们的太子殿下还不习惯在人前瞩目,背负期待。
但怎么行呢,太子殿下日后需要背负的何止这几个学子的期望,燕国百官,天下苍生都要指着他的一言一行呢。
“押不押你,他们都没得选。但,你有。”
梁映微微移目,他还以为林樾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会说不要辜负他们。
说话间,林樾又靠近了一些,坐在梁映身前稍侧一点的位置,帮他复习手位。林樾的身量已算挺拔,但低头说话时仍要比他矮上半头。梁映看不清林樾此时神色,他的话意却在这一瞬无比清晰地划过他的心口位置。
“曲谱你已背出,弹不好是因为你心不静。”
“毋须妄自菲薄,也毋须害怕改变。只要你想,你仍是你。”
梁映默默地盯着林樾的发顶,万千波澜层层绽开。
他确实心不静。
容貌的改变他尚未完全适应,又碰上弹琴这种闲情雅致,从未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奢侈之物,他弹着弹着总是会蓦然回神,问自己这到底在做什么。
书院这个地方,始终在梁映心里是随时要离开的地方。
若他融入,若他改变,仿佛就成了对曾经祖孙二人平凡生活的一种背叛。
“再试一次。记得,别让琴音追着你跑,始终是你,在弹琴。”
林樾似没再做什么,只不过他退开时清凛的风,也顺便带走梁映心头最后一分燥意。
梁映重新将手放在琴弦之上,阖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勾起琴弦,粗糙的指尖明显少了两分僵硬,就好像放下了什么无形枷锁。虽然曲子的起承转合上仍显滞涩,但确实没有一处失误。
随着最后一次弹拨,琴音渐渐收拢在山林之中。
远处,下学的钟声适时地响起。
元瞻第一次在课上勾起唇角,虽然幅度很小。
“你们斋走吧,别让我再发现相同的错误,下次可没那么好运气了。”
这是……一笔勾销了?!
玄英斋几个被记了一笔的学子眨巴眨巴着眼睛,顿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这个喜讯,几人不约而同一起奔向梁映的位置。不顾他的意愿生生把他围在中间,抱了起来。
“梁兄,太够意思了,以后有兄弟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肉汤喝!”
“我就知道梁兄只是藏拙,就跟这容貌一样,只是不曾显迹啊!”
“梁兄晚膳想吃什么啊,兄弟我给你拿,您就坐等着吧。”
梁映头次被这样纯粹的喜悦之情包围,面上痛苦,试图找出一个缝隙钻出去,可盛情难却,人被拥着稍不注意就已经往膳堂方向走了。他无意中回头,恰对上远处林樾含笑望来的双眼。
林樾什么也没说。
但是梁映将他眼底的认可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看着,他心尖莫名松下一口劲。
仿佛在想通一些道理之外,仍有一小簇的努力像是不愿辜负他。
梁映快速扭过头,不再看林樾。
另一厢,朱明斋的考校也用了林清樾先前的法子,二十个人同时演奏。
一曲结束,元瞻点出三人,对着赶来的学录说道
“这三个弹错了,学册记上吧。”
“等等,元教谕,也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朱明斋的学子比起玄英斋更难忍受学册上有一笔污点,连声恳求。
可元瞻下课的步伐半分没有减慢。
“你们三人以为躲在众人琴声中便能浑水摸鱼了?琴亦是有灵的,你
们这般对待的态度,最是可耻,还不如一无所知。”
说完元瞻的身影也消失在竹林深处。
朱明斋学录皱着眉看向三人之中的冯晏,“怎么回事?连玄英斋也不如?他们一笔没记,反倒是你们连记三笔,还想不想升到青阳斋了?”
冯晏捏着扇柄的指节微微发白。
“这如何能消去?”
“我是没法了,不能越权教谕。你的话,倒是可以试试找掌事教谕或者郝学正,他们那儿都有学册被记的重点学子名单呢。”
学录对着冯晏那愤恨的神情不由地轻笑,他放眼望向玄英斋离去的方向。
堂堂通判之子总能比他这个学录多做点实事,最好能牵连整个玄英斋,给他那因梁映牵连的罚跪之仇出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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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堂的晚膳,玄英斋学子用得格外欢欣。
尤其林清樾和梁映,两人饭碗里的菜肴几乎都摞成了两座小山。
还是梁映经验多些,偷偷拉过林樾找了个空档回了舍房。
烛灯一一亮起,林清樾满足地带着自己塞得满满的胃坐下来,在书案前正大光明地掀开了今日还未曾有空拿起过的话本,《史剑仙成仙记》。
梁映扯了扯嘴角也没闲着。
坐到林清樾对面书案,映着烛光拿起墨条粗粗研了磨,提笔写下三个字。
——自讨书。
但就是这三个字之后,很久都没有后续。
林清樾往上瞥了一眼,见梁映神情意外凝重,没忍住笑意。
“可需要帮忙?”
梁映挑眉,“堂堂世家公子还会写自讨书?”
世家公子林樾自是不会。
可林清樾在暗部时,因着一身反骨,写得可谓是信手拈来。
“没写过。”林清樾面不改色说着谎,“但是想来多是一些自谦自贬的句式,应不难写。”
梁映狐疑地看着烛下公子。
片刻后,一份由林清樾口述,梁映誊写的自讨书新鲜出炉。
梁映看着上面华丽的词句,不免蹙眉。
“一看就知晓不是我能写出来的。”
林清樾转头粗看了一眼那歪七扭八的字迹,非常确定。
“一看就只能是你写出来的。”
梁映:……
林清樾看了看天色,“好了,快要过了学录定好的时间了,你快去交了吧。”
学录和教谕们的住处和学子们正相反,在书院另一侧的松鹤居。
正是晚膳时刻,松鹤居里不见多少人。
梁映没有找到玄英斋的学录,只看到厅堂里处,青阳斋的掌事教谕李之望坐在书案后俯首,似在研习经典。
“李教谕,这是我的自讨书,放在此处了。麻烦您待我斋学录或者邵教谕回来后,转达一声。”
李教谕没回话,但梁映见他点了点头,应该也是知晓之意,没有多打扰。
低头拜过后,梁映转身离开了松鹤居。
须臾,又一抹烟青色学服踏进松鹤居。
冯晏直奔朱明斋掌事教谕舍房,可敲了半响也无人应答。他并未甘心,索性在松鹤居里随便逛了起来,等人回来。
这一逛倒叫他发现了件有趣的东西。
冯晏拾起压在茶壶底下的信封,指头在墨迹上微微蹭了蹭,新写不久的梁映二字稍稍花了些许。
梁映。
冯晏记得他,是不入流的玄英斋中的最后一等。谁能想到那蓬头垢面下,还藏着了那么一张狐狸面孔。便也就是他,在刚刚的乐课上,和林樾一唱一和,助长了玄英斋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