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晚会是!那书院里的不过就是替我念着书, 我拿着她命脉呢,往后那值钱的好处都是我的!这点钱算什么……”
“我管你什么命脉, 什么好处!姑奶奶我要的只有钱!没有,你就等着给我脱一层皮吧!”
“有有有!呃~你们听我的, 送信去长衡,就说, 她若不把钱筹来,我就把她是女子这事儿捅到书院山长面前!”
男子说着说着还打着酒嗝,女人听完怒极反笑。
“女子上学堂?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看你就是不想给钱!”
四五乱棍眼看丝毫不讲理地兜头罩下,男子被酒灌得懵懵的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抱着头缩成一团。
可男子等来的却不是乱棍的疼痛,而是耳畔响起的一片清脆碎裂之声。
地上男子睁眼一看,面前大汉皆是捂着脑袋躺倒在地上哀嚎成一片,而造成此景除了地上碎开的青色屋瓦,别无他想。
“谁?是谁在我兰香坊闹事!……你,你等着!”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老鸨四处找了一圈,非但没找到肇事者,深深的夜色里凉风一吹,灯火照不到的远处,浓墨一样的黑像是能把人吞吃了一般。
老鸨忽觉自己形单影只,不敢再在门口多待,丢下一句话便逃也似的回了内门。
地上男子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却在下一刻,他面前一片黑影略过。
来人看不清面目,只在他面前弯腰,单手钳着他的下颚左右转了一遍。看完,那手便甩开,女声颇为不屑地在耳边响起。
“空有皮相相似,内里却烂得厉害。”
祝平皱了皱眉,从没被女的如此骑在头上过,刚要发怒。他胸口却被狠狠踩上一脚,那脚碾着他皮下骨肉,闷坠得发疼。
他双手试图移开那作恶的腿,却发现他根本撼动不了丝毫。而且他越挣扎,那脚便碾得越重,他平时引以为豪的那点力气竟是徒劳。
祝平只觉自己连气都吸不上,忙不再反抗,讨饶喊着“大侠饶命!”
“很好,看来你酒醒了,不该说的话再让我听到,别怪我把你舌头绞了。”
女声凉薄冷漠,像冰一样砸到祝平头上。
祝平呆了呆,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刚刚在外人面前都说了什么胡话。若是那老鸨真信了,现在毁了祝虞的名声,他拿什么向贵人交差!
一阵冷汗冒出,祝平彻底褪了酒意。
却在他思考之际,那悄无声息出现的女子,也走得悄无声息。
祝平回神时,眼前除了还倒在地上的大汉证明着发生过的事儿,那女子别的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他一边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在兰香坊门口逗留。一边却后知后觉地察觉,这陌生女子怎么竟像知道这隐秘一样,如此威胁于他……
祝平一时没想通,却终归还是躲过了须臾之后,带着数十大汉重返侧门的兰香坊老鸨。
“啧!逃得倒快!”
气急的老鸨气在门口叉着腰干骂了几句,才指挥着人把地上几个没用的家伙抬回门内。
伙计听着数落的话,又看了看地上这四五个本是老鸨身边最得力的护院,不由得好奇起那逃单的客人来。
兰香坊没有不透风的墙,隔天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兰香坊。
第二日一早。
兰香坊采买每日菜蔬的厨娘在菜铺专门守了一会儿,一看到穿着标志性的烟青色外衫的书院采买厨娘,忙旋开一抹笑迎了上去。
“哎,听说你们书院可不得了,有女子在里面上课呢?”
刘瑞娥放下手里挑着的冬瓜。
“你在说什么浑话?书院里怎么可能有女子?”
“是真没有还是你没发现?书院那么多学生呢,就没个瘦了些的,声音细了些的?或者……”那兰香坊的厨娘压低了嗓音,贴耳道,“胸前鼓了些的?”
刘瑞娥默了默,懂了她的意思是在说,有女子把自己装作男子的模样,偷偷以男子的身份在书院念书。
可这事儿岂不滑稽?
以长衡书院筛选学子的法子,能留下的各个都是奔着仕途去的,这女子就算混得了一时,她还能混得了一世?
还想入仕做官不成?
刘瑞娥摇摇头没把这事当回事儿,回了书院,还把这事儿当成笑话讲给帮她打下手的小厮说起。
小厮也笑,“姐姐哪听来的,这可太好笑了。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如此胆大,这在书院可是要和男子同吃同住的,要被人知道这日后清白还要不要了?”
“可不是嘛,那胡三娘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咱们青阳斋的学子。”刘瑞娥摘着菜,继续闲话道。
“这更可
乐了,那青阳斋里各个都快学疯了,吃饭都不忘拿着书,还有拿着饼子沾着墨就往嘴里送的。女子能这样学?”
……
“阿虞?阿虞!”
祝虞顶着青黑的眼圈艰难地从书册中抽回思绪,双目无神地找着唤她名字的方向。
原是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清隽少年。
“林兄?”
林清樾看着越发憔悴的祝虞,颇有些无奈地递出手里的锦帕。
“嘴上沾到墨了。”
祝虞啊了一声,这才转过浑噩的脑筋往自己吃饭的桌案上看去。
为了节省用饭的时间,她就拿了一个干饼和葱酱,葱酱的碟子旁边就是墨碟,方便她随时拿笔在书上圈画。
她手上的干饼此刻湿漉漉的,吸满的却是黑色的墨汁。后知后觉,祝虞才觉得嘴里嚼着的饼带着墨的苦味。
放下饼子,祝虞却没伸手接过林清樾手里看着就金贵,价值不菲的帕子。而是把学服下自己的袖角拽出来些许,胡乱擦了擦。
“有劳林兄提醒。”
祝虞低着头说完,把笔墨一收。林清樾抬起的手还来不及阻止,就看着祝虞把手上沾墨的饼子匆匆几口吞下,抱着自己书箱又急匆匆地跑不见了身影。
“我长得很吓人吗?”
林清樾转头问打饭回来的梁映,疑惑地问。
梁映将两人份的饭菜一一摆好在桌案上,坐了下来,话意却有些冷淡。
“他忙他的,你总管他做什么。”
情谊,当属人于微末之时结交最为深刻。
她明明是想帮太子殿下多多招揽人才,可没有一点私心呐。
林清樾一边接过梁映递过来的筷子,一边试图引导两人关系。
“阿虞瞧着脸色不好,你先前不也帮过他,不若下了晚课一道去青阳斋看看?”
梁映知道林樾是指之前在膳堂出手帮祝虞脱困的事儿。
可眼前这人好似完全不知,他是为了谁才决定出手的。
放下了手中筷子,梁映单手手背支着下颌,把脸抬起。
“学测将近,学子个个苦读,我的脸色难道算好吗?”
林清樾微微眯着眼打量起眼前少年。
虽说白日苦读典籍,夜里苦练步伐,确实未曾好好休息,但这张脸着实生得很好。
就算脸色苍白了些,眼下阴影重了些,却只加重了他眉眼的秾丽,甚至比之从前,还多了三分上位者才有凌厉疏冷之色。
真要她说。
祝虞那脸色看着好像一拍就要散架了。
而梁映的脸色,像是能把祝虞拍散架的。
“确实有些差,这几日你是辛苦了……
林清樾违心地在梁映越来越阴沉的眸光里点了点头,却又话意一转。“所以,正好去青阳斋,权当散——”
“什么青阳斋?你们也要去青阳斋凑热闹吗?”
瞿正阳也不知道从哪儿摸过来,手上抓着一个鸡腿来不及吃,就一脸兴奋地挤到林清樾身边的位子上。
“什么热闹?”林清樾一见瞿正阳这样,便知道一定是他又探听到了新传言。
果然,瞿正阳立马迫不及待分享。
“据说,咱们书院里有女子,就混在青阳斋中!”
林清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你从哪儿听说的?”
瞿正阳不在意地摆摆手,“谁知道啊,我刚坐下整个膳堂就在讨论这件事儿。不过现在青阳斋的,各个发了疯一样的学,在膳堂根本逮不住他们。要想知道这热闹是不是真的,只有亲自去青阳斋看看了。”
“怎么看?难道要扒开所有青阳斋学子的衣服瞧瞧?”
“唉——”瞿正阳没听出林清樾语气里一丝冷意,“无凭无据当然不能这么做了!不过我听朱明和白藏斋那几个好事的,说是曾在学舍后幽潭旁,夜半十分远远见着过有人影悄悄洗漱。”
“如果不是女子要避嫌,何苦要洗那冰冷的溪水,在学舍里的水房用热汤不就好了?”
“所以,我刚刚听闻,他们计划着要去潭水边蹲人呢。”
第036章 攻以毒
长衡书院山涧不少。
但要数能凝成深潭, 又在学舍附近的,那便只能是老舍房所在,如今玄英斋的舍房背后。
那处幽潭约有二十亩地大,虽说挨在玄英斋的舍房后, 但因为潭面宽阔, 一直延伸至树林更深处。
确实是个能避着人洗漱的好地方。
但梁映皱了皱眉, 怎么谭边洗漱就是女子为了避嫌?
他与林樾在水房的浴桶没有修好之前, 都是就近去潭边洗漱的。
难不成, 他和林樾之间还有人是女子?
梁映刚对这想法嗤之以鼻,却见对面之人眼底划过一缕厌恶,仅仅是一瞬, 鸦羽般纤长眼睫上下扇动,便又将一切掩在他温润的眸光之后。
若不是他近来时刻关注, 几乎就要错过。
林清樾抬眼看向瞿正阳,笑着问。
“怎么,正阳也打算凑一凑这热闹?”
瞿正阳却面露嫌弃地摇摇头。
“我才不去。不管传言真假,这可能毁人清誉的事都不该是君子所为。”
“而且那些人看女子热闹是其次,各个可都精着呢, 就因为传的是青阳斋。他们实际上打的主意是想抓着这女子,将人家从青阳斋除名,好给他们腾出一位子来。”
闻言, 林清樾挑了挑眉,多看了瞿正阳一眼。
没想到瞿正阳这副憨直粗糙的面皮下, 倒也藏了颗细腻的心。
“说到底,是这些人心底怕自己不如女子。”
少年低沉的嗓音忽而犀利地落了评语。
林清樾纳罕地转过头, 刚刚还不关心世事的她的太子殿下,怎么就突然参与这些闲事的评论了。
不过, 也算是让人惊喜。
太子殿下心思敏锐,她本就知道,但这番对待流言的言辞是她未曾想到的。
感受到那目光重新投到了自己身上,梁映低头吃饭时将唇角那一点微小的弧度藏起。
用过饭,林清樾刚提步和梁映一道往下午上课的斋堂走去。玄英斋的学录脚步匆忙,追了上来。
“林樾,山长要见你。”
林清樾垂下眼,倒不意外。
又是绕来绕去的一段上山路,学录敲响济善堂的木门。
“山长,人带到了。”
林清樾踏上济善堂地砖时,脚步轻松,和一进屋便看见的乌云满布的阴沉面孔,截然相反。
“山长,众目睽睽寻我是否招摇了些?”
开口,竟然还是林清樾先质疑了山长找她的急躁。
庄严皱眉沉声。
“林清樾!之所以让你女扮男装在这书院里,便是族中信任你易容伪装之术高超,但如今这满书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估计是动了真怒,多年被人高高捧作文坛大儒的男人话声如雷振动,认定了罪责的尖锐怒意在点名道姓之刻喷涌。
心气稍弱一些的,恐怕一开始就要被这严厉吓得脑袋一空。
可林清樾却只是嫌声响过大,捂了捂耳朵。
“山长。”不该出现在书院的清亮女声,却带着书院最光风霁月学子才拥有的温润知礼,缓声道。
庄严一愣,下一句他再听又是瞬间切回来的清朗男声。
“这变声之术,您觉得有问题吗?”
两声之间,天壤之别。
女声清亮又夹杂一丝疏离不羁的冷意,而男声则温润清朗,柔声发问时,好似能体会到骨子里的温柔亲和。
“那你入睡时也可能掉以轻心——”山长仍不信。
林清樾早有预料,伸手将自己发间的发簪抽下,顺直乌黑的发一瞬散落在肩头、腰后。林清樾用女子作态,单手拢过自己耳边碎发,将乱发缓缓梳顺。
“山长瞧着,现下这张脸像女子吗?”
不像。
庄严听说暗部从小学习各种易容之术,不只是声音、容貌、就算身上的男女器官皆可伪造。但
现在看来,林清樾依靠并不单单是这些浮于表面的伪装。
纵使长发披散,纵使姿态温顺。
她就这么站着,无论是体态还是神态,丝毫不符合俗世对女子的定性——娇弱、柔婉、婀娜多姿。
与其说,林清樾精于伪装之道。
更该说,她太知道这世间对女子固有的偏见了。
林清樾真正将男子的伪装刻印在书院每个人心中,是信手拈来的才情,是正直儒雅的性情,是高门贵族豪奢放逸的身世。
只要将这些俗世认为,不该属于女子的优秀特质加诸在身,自会有无数男性替她站稳男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