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呢。
他将来会是东宫之主、天下之主,至高的权利和地位都将掌握在他的手中,锦绣山河,万千黎民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现在,少年明明一无所有。
但少年又一往无前。
……
“虽然林樾不在,但是咱俩也成啊。”
瞿正阳一看到签的结果就迫不及待跑到梁映身边,那只随时随地就爱往肩上搭的大手眼看着要落到梁映左肩。
林清樾适时地往两人中间踏了一步。
又一次落空的瞿正阳皱着眉盯着自己的手,开始怀疑他的手和这两人的肩膀是不是天生八字不合。
“不要逞强。”
简简单单四个字,梁映不知道怎么从她的口中念出来格外动听,随她目光略过看不出端倪的左肩肩胛,让那藏在层层布料后的伤口隐隐攀上一股痒意。
对活着的感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
少年沐浴着明媚的日光,昳丽的面庞扫尽阴霾,对着面前之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你教的我都记得。”
许徽的射御考核合在一道分为三项。
前两项主考射艺,分为静靶和动靶。
一组十人同时张弓射靶,各分五箭。
冯晏上场,偏偏挑了一个位置,在瞿正阳和梁映之间。
第一场静靶,在助教摇旗示意可以开始后,学子们纷纷拿起眼前的弓箭。
冯晏选在这时开口:“如此替林樾卖命,可她什么都给不了你们,不如投靠于我——”
“嗖嗖嗖——”
瞿正阳和梁映似乎一点也没听到冯晏的话声,抬臂、张弓、射箭。
冯晏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五箭尽数射完。
意识到被彻底无视的冯晏脸色一黑。
只能跟着持弓放箭。
确认学子尽数射完五支箭。
靶场助教更替了静靶,换上的是由一根绳高悬着左右来回摆动的动靶。
冯晏趁这间隙,自认为换了个更适合玄英斋的威逼利诱之法。
“你们奉林樾如神,却不知她瞒了你们多少,被她像狗一样骗。”
瞿正阳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看向冯晏。
“你用嘴射箭的吗?”
冯晏冷哼一声。
“你可知道林樾是女——”
“嗖——”破空的箭啸声吞没了冯晏的话声。
冯晏背后寒意顿起,转头一看梁映竟搭着第二支箭抵在自己身后,箭镞的寒光几乎逼到眼珠之前。
“你敢?箭只对准同窗,是要被判——”
梁映斜睨着矮他一头的冯晏,扯了扯唇角,转身将这一箭射了出去,又是接连抽箭,射箭,转瞬五箭射毕。
那凌厉的箭声险些让冯晏以为这不是射艺学测,而像是在对阵的沙场。
“梁映!怎么不等我!”
瞿正阳本也吊儿郎当,对冯晏的话一点没上心,反而是看到梁映比他还猛地拉弓放箭,升起了胜负欲。
他也立马五箭连发。
真不知林樾给他们玄英斋管什么迷魂汤了,冯晏咬牙举弓射完他的五箭。
两场结束,助教开始报靶。
十人中瞿正阳、梁映、冯晏三人都是十箭全中。
但甲等只能有两名。
许徽让人把三人箭靶带了过来,凑近一看,结果立现。
冯晏的十箭沾在靶心红点左右。
而瞿正阳的十箭,箭镞集中钉在靶心像是开了朵花。
而梁映的十箭,却是一箭贯注前一箭箭尾,接连劈开之前的箭杆。
“甲等,梁映,瞿正阳。”
许徽宣布的话声下是冯晏盯向梁映阴沉的眸光。
可梁映丝毫不在意,听得旁边瞿正阳问他怎么射得这么好,他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冯晏,眼眸里也尽是寒意,没有半点怵然。
“简单,把靶子想成你最杀之人便可。”
瞿正阳对着杀意看了回去,轻轻一笑。
比狠要比过梁映,可是很难。
射艺比完,就是第三项骑御。
许徽对这项技艺考验要求是将两面旌旗插在了后山中的两处险地,学生骑马同时出发,驭马跋涉,谁最先拿回旌旗者即为甲等,剩余论速度排。
两面旌旗所在已经标记好路线,纷发给学子手中。
瞿正阳率先挑好马和梁映分好两条路线。
他走险路那一条,梁映的伤势更适合走稍微平坦些的大道。
“险路多隐秘,助教不能尽数看顾,正适合冯晏出些阴招,他一定会选这条,届时你只专心拿你那面旌旗就是了。”
梁映颌首,却忽地抬高了视线。
冯晏牵的马和他们所选的书院之马不同,品相高出不止一等,而其上穿戴的无论是马鞍还是马踏,各处都彰显出世家子弟日积月累的余裕。
“这是他自己从禹州带来的马。定是比我们和马磨合得更好些,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要与他纠缠。”
梁映瞥过冯晏志在必得的嘴脸,缓缓握紧缰绳。
第一次骑马就遇上疯马,将自己甩近潭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无法受控的错觉,仍然偶尔会窜入梁映脑海。
但是林樾教过他。
马是具有灵性的,书院所备的马是沙场上退下的战马。和一般难训野马不同,要让它彻底折服便是让它认识到你才是真正的主人,要让它能察觉你的战意。
它才会臣服。
才会彻底为你所用。
梁映侧首用自己的前额抵住马的眉心。
无比坚定的男声响在一人一马之间。
“我要赢。”
待十位学子坐在马上,随许徽一声哨响,十匹高头大马同时起步。
十位学子出发不久便因选择的线路不同,分成两拨。
瞿正阳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梁映的眼中,但与瞿正阳预料的不同,冯晏并未跟在他的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剩余六人都选择了瞿正阳的路线,梁映所在的这条宽阔之路,除了他、只剩冯晏以及那位青阳斋在他手下吃瘪两回的熟脸。
“今日林樾不在,我看还有谁能保你。”
刚过第一个助教所在的记录点,距离下一点还有一段路程,梁映转瞬就被不怀好意的两人两马夹在中间。
青阳斋的人积怨已久,矮身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脸上尽是要畅快复仇的笑意。
可梁映却不知道,为何复仇前非要如此叫嚣一声。
像是特意给他留了时间——
梁映将袖中的柳叶刀甩到手心,多年使用,这把刀早和他心神合一,他微微抬手,青阳斋勒马的右侧缰绳一下就截断。
马匹骤然方向失控,青阳斋试图挽救,可梁映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侧身一脚全力蹬去,青阳斋的人一时不妨立马跌落,无人驾驭的马刹那便慢下速度,落到身后。
“就这?”
梁映回头,小刀横握在掌心,阴恻地望向剩下的冯晏。
冯晏眉角微抽,这倒让他分不清,他这一计到底是在给谁创造机会,又是谁的路数更狠毒了。
眼看梁映的刀又要靠近他的缰绳,冯晏连忙策马避开。
他原以为只要避开瞿正阳就行,却没想到林樾身边这个名不见经传,差点被书院除名的竟是如此一个硬茬。
明明天天身处玄英斋那样道貌岸然,处处用德行标榜的氛围之中,竟是没沾上一点正义之色。
梁映见状,抓住机会策马超过冯晏。
冯晏的宝马千挑万选,速度超过书院马匹许多,可梁映却凭借这些时日定时来后山练武的熟稔,接连抄了几条险道,硬凭借驾驭
之术与冯晏不分先后到了插旗点。
紫色的三角旌旗在涧溪之中迎风招展。
将近之时,梁映左手策马,俯身尽力伸展右手去够溪中旗帜。
胜利就在眼前,梁映一心在夺旗之上,竟忽略了冯晏的存在,当他反应过来耳边没有冯晏紧追不舍的马蹄声,下一刻,他够到旌旗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九根钢针,直透手背。
那应该是彻骨的痛意。
可梁映没有缩回手,而是先将旌旗收起夹在左臂之下,确认不会掉落,他这才抬头看向手握梨花针筒暗器的冯晏。
冯晏却比他更诧异。
尤其是梁映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将穿透手背的钢针,面无表情地拔出时,他眉间紧皱成一个结。
怎么可能有人对自己心狠至此。
不对,有的。
那个怪物!
那个穿透了一刀却丝毫不曾有一点反应的怪物!
冯晏阴下神色,怪不得他说林樾之事,他一点不在意,原来这两人早就是一伙的了。
那他就更没有顾虑的必要了。
——虽然藏得很好,但他记得那怪物左肩的伤该是很重的。
冯晏瞄上夹在左臂的旌旗,策马奋起直追。
怪物只是不知道疼而已,但依旧是血肉之躯。
他不信,他不要这条胳膊了。
梁映察觉到冯晏改变的战术,他不再是为了超过他,而是策马,一遍又一遍地撞上他的左肩。
感知不到疼痛的梁映转头,只能看见肩胛处一块殷红洇透衣襟,夹着旌旗的左臂正逐渐丧失控制之力。
而这却不是最糟的,梁映抽动着缰绳,右手手掌上的梨花针眼正透出股股麻痹之意,一点点开始的僵直让他每一次抽动缰绳都比上一次更轻。
这样下去,会输的。
可他不想输。
梁映深深吐出一口气 ,最后一次抽动缰绳后,他伏在马背,一字一句道。
“带我回去,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马儿一声嘶鸣,像是听懂了这一句。
梁映勾起唇角,趁着身体还没有全部麻痹之际,用缰绳把旌旗和自己的左臂紧紧拴在一起,系成一个死扣。这样若要强行夺旗,除非扯断他的整条胳膊。
做完这一切,对着冯晏,梁映勾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
“怎么瞿正阳和梁映都不见回来啊。”
祝虞站在林樾身边和其他学子一起等待着这一场射御考核的结果。
只是中间陆续有没夺旗的学子回来,也没见玄英斋的两人。
林清樾心中隐隐跳去一丝不好的预感。
“回来了!回来了!”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
林樾眯起眼,是两匹一红一白的马,往终点跑来。
后者骑在白马林清樾率先认出,那是冯晏。
但前一匹马,并未看到人影……
等等,不是没有人……
是人倒在了马上。
而那马虽没人驾驭,但依旧风驰电掣,比起后面拼命被马鞭抽打的宝马而言,跑得更快。
林清樾见过这种跑法。
这多是战马带着……死战的士兵回家的跑法。
马似跑红了眼,一直冲过终点都不肯停下。
还是许徽上前将马制住。
待马静下,众人才看清那马上的人。
还有那紧紧捆在人身上的,被血染红的紫色旌旗。
“那是梁映?!他的胳膊怎么全是血?!”
祝虞代替林清樾先叫出了声。
林清樾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后,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去。
“梁映!你疯了?!”
刚刚还被许徽判断丧失意识的梁映听到这个声音,被药劲死死黏住的眼皮努力挣开。
他盯着林清樾的脸,颤动着嘴唇问道。
“我赢了,对吧?”
“嗯,你赢了。”
第053章 妄图谋
梁映从未如此放任过自己沉入梦乡。
或许是因为失去神智前, 听到了属于他的胜利。
或许是,这份胜利是由林樾亲口认定。
又或许是,他万分明确自己就算倒下也没关系,一定会有人托住他, 带他回到安全的地方。
“你从未这样拼命过。”
梁映平静地看着黑沉的梦境里, 与他相对而立的自己。
应该说, 曾经的他。
模样还是进入书院之前的样子, 乱发乱须, 看不清面目,双眸的阴郁隔着缝隙打量着如今的他。
“看看这狼狈的样子,都变得不像你了, 值得吗?”
梁映笑了笑,看了看梦境里依旧血迹斑斑的手, 目光却像对待一份荣耀。
“以前我能拥有的东西有多少,究竟懂得什么是值得么?”
过去的梁映皱了皱眉,他讨厌如今他自己所表现出的坦诚和自得,就好像抹煞了从前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自己。
“都是因为那个叫林樾的吧,你的变化因她而起, 可她知道多少呢,在意多少呢?你和她真的能成为一路人吗?”
话意落下,梁映笑意一顿。
是啊, 自己怎么不了解自己。
过去的梁映勾勒出一个残忍的笑,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逐渐变得光鲜亮丽的自己, 不可能真正摆脱过去,他的心底最深处永远会因为过去的自己, 充满不安、自卑。
“你的世界里,她对你如此特殊, 可她的世界里呢?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结识无数个像你这样的人。你拿什么和他们争?被人追杀的身世?一无所有的家底?
过去的自己如愿地看着梁映动摇,再一步靠近他,在耳边仿若咒念一般,念出一句让梦境动摇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