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光却阴沉。
飘起的雪花落到了昏沉女子的面颊,一不小心将她惊醒。
“阿樾……不要做傻事……”
祝虞勉强睁开了眼,清正的人到了这时第一件事想起来的也是秩序道德。
林清樾只温声道:
“无忧,这里不适合你我,我带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绝不会再让你受这种罪的地方。”
可安抚的话才刚刚脱口。
一枚啸箭急速飞来。
林清樾蹙眉,忙旋身带着祝虞藏到最近的树干之后。
这突然的颠簸让祝虞的咳嗽声与越来越密集的箭声合在了一道。
这武器配备、人数绝不是单纯的追杀。
——不能正面迎敌。
林清樾放弃抵抗,左右打量试图找出一条合理的路线逃离。
“阿樾,别管我了。”
祝虞看出林清樾因她不得不放弃所剩无几的逃生法子,她虚弱地掰开林清樾握在她箭头的手指。
清秀的小脸望向林清樾,露出了受刑之后的第一缕笑。
“无忧此生得阿樾一知己,虽不能如愿无忧,但也已无憾……阿樾往后定能找到比我更博学多才的人,为天下女子安身立命,不必念我……”
“哪有比你更好的人。”林清樾摇了摇头,不顾祝虞那一点气力,重新将人抱起,看准了新的遮蔽物,偏身便冲了过去。
密集的箭雨果不其然在林清樾出现之后,更加猖狂,随之而来的,甚至还有阵阵铁蹄之声。
尽数躲去,太难了。
可林清樾知道祝虞再受不得一点伤。
这一条生路,她算过,以她的本事至少要受两箭——
铛铛。
清脆的两声下,没有中箭的痛意传来。
林清樾蓦然回首,却发现是将镣铐当成流星锤来甩的周念。
“生死遗言说完了吗?再给你们腾点时间?”
日光下,独眼女子因病症发作,眉间更显凶狠,可那模样却比牢狱之中多了许多生机。
不待林清樾反应,周念兀自望着远方皱眉。
“你什么破命啊,打头阵追你的就有一个营的兵?”
果然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已经压迫十足地朝他们涌了过来,把把弩机,寒光慑人。
她们二人就算是暗部最高的林等身手,也无法在绝对的人数和武器面前翻得出水花。
林清樾默了默。
刚要张嘴,却在她背后一支更快的箭穿过。
周念和林清樾两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迎面打头阵的指挥使就这么一箭毙了命。
两人不一而同地回头。
只见她们背后,熟悉的男子率着丝毫不低于前方弩机营的人马,架马而来。他今日没拿着平日不离身的羽扇,而是随意拿一把弩机。
显然刚刚那一箭就是由他射出。
此刻他随手把弩机丢还给身边的人手,朝身后的人一摆手后,便翻身下马,向林清樾走来。
男子丝毫不在意他身后两方刹那交战起来的箭雨,只当是上元灯会似的,微微笑着,就如同在长衡所见的无数个照面。
“少主,您看,君上的话应验了吧。您就不该回刑狱这一趟的。”
饶是见过无数场面,周念一时还是没有适应。
“邵安?少主?君上?”
林清樾看了看有备而来的昔日教谕,叹了口气道。
“都说了不要叫我少主。”
“为什么不?一直以来,林氏都以为您是他们派给沈映的一块磨刀石。”
“可其实,沈映才是君上给您的磨刀石。”
“如今磨砺已经结束,这天下大权,少主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第100章 两不立
林晞领着林清樾, 走在任由她操控的皇城密道之内。
在幽静之中,无人得知她对这一日到来的期盼。
林晞很清楚,她作为母亲并不称职。
但和她取得的成功而言,她根本不在意这区区一个母亲的头衔。
在生下林清樾之前, 她已经是林晞很久了。
和所有的林氏之人一样。
林晞也从小聆听林氏宿命之说。
但那一日, 与她一道在暗部长大的两个朋友死去了。
一个被暗部下了金蝉脱壳的指令。
用自己的命换了皇室之子。
一个是因颜色姣好被调入明部, 死在权臣的后宅阴私之中。
林晞突然觉得她一眼就将林氏女子的一生看到了头。
就算人最后都要死去, 她也不想死于这种宿命。
目睹过太多失败的抗争, 她的反骨生得隐秘无声,在旁人看来,她只是在不要命地爬上暗部高位。
暗部血腥、暴戾、永远不能站到
光下。
但只有一点, 它比明部要好。
它全凭实力说话,谁有本事活到最后, 谁就能胜任。
当她站到林氏副使的位置,看着明部那些人对她的忌惮,对她的诋毁,暗地里声称她为疯女人,她越加明白这代表着她离自己想要的越来越近了。
而她想要的, 不只是摆脱林氏宿命。
她太了解林氏了。
要让在暗中生长了百年的林氏彻底不纠缠。
唯有击溃它。
但击溃林氏所需的筹谋要足够长远,才不会引起林氏的疑心;也要足够保险,能够在时间之下, 不会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于是,在进宫之前, 林晞亲自挑选了一个品相俱佳的男人,孕育出一个最为优良的血脉。
宫变那日, 她目送杜荆娘带着小太子避难离开,便知道十七年后, 林氏对这个突然冒出的真太子何其谨慎和珍重。
他们需要一个磨刀石。
而她也需要。
林氏绝对想不到,他们辛苦筹谋铺垫的太子归位之路,亦是对她血脉的检验和磨砺。
而结果也正如她所设想那般。
十七年后的林清樾女扮男装行走时,她身上的锋芒,和真太子比起来难分真假。
你看,血脉高贵与否有何重要呢。
二十余年的谋局终于到了终局。
临近东宫寝殿的墙后,林晞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她悉心一路培养的血脉。
“我知道你们这般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以为不喜欢,便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可事实是你们年轻,你们也孱弱,这世道势利又腐朽,就像坐在金镶玉裹之位上的老人,它高高在上,听不见你们的喊声,也不屑去听。”
说话间林清樾的手掌被林晞翻起,林清樾本能地抗拒,可林晞的力道却不下于她。
她掌心之中,祝虞的血,还没有完全干涸,林晞让她清清楚楚看着,然后慢条斯理地抽出绢帕替她擦去。
“要改变,就只有把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林清樾默默抬眸。
周遭暗卫手持的火折微微照亮林晞充满野心的眉眼,那是胜过任何脂粉妆点缀的艳色,在暗室之中,比升腾的火焰都明亮。
“所有你想讨要的自由和公平,用权势作刀斩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会听的。”
林晞眼眸里的光几乎要烧到林清樾的身上。
在林清樾有记忆以来,从未得到过她这样的注视,她哑声道。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我在宫中苦心经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你又以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嬷嬷凭什么能带着太子流浪十七年?她身上又怎么会有克制林氏病症的药呢?”
林晞指尖掠过少女年轻柔嫩的肌肤。
“你一直都是被我选中的孩子,你的每一寸血肉都来自于我,包括这对林氏生出的反骨。我让你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沈氏的江山如今就剩明部苦苦维持的虚壳,回到我的身边吧。”
“待我称帝,你便是皇女。”
语毕,林晞自信地向林清樾递出她的手。
带着女子特有的馥郁馨香,林清樾闻来却觉得陌生极了。
比起幼时,她看道的说着让她失望了的女人还要陌生。
蓦地,她笑了。
这反应大抵和林晞预料的不同。
她微微蹙眉。
“有何可笑的?”
林清樾垂眸低声道。
“你信因果吗?欺骗利用他人,终究也会被他人欺骗利用。”
“呵?因果?”林晞嗤笑。“若世上真的存在恶有恶报的因果,你我又何必如此挣扎?”
见林清樾没有一丝意动,林晞冷了脸色收回手,将东宫之景的孔洞偏身让了出来。
“看吧,死了你的心。”
一墙之隔,是林晞打算借明部之手,在他们断了太子对“磨刀石”的念想同时,也能让林清樾看开这天下的男女情爱。
但始料未及的是,被药物牢牢控制的太子竟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妥协和迂回,而是举簪自戕。
坚定得,没有给自己一丝余地。
在林晞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薄墙已经强行碎开,她与尘烟缭绕之中,看到了少女打破了面对她时所有淡漠和疏离。
这绝对是个巨大的隐患……
“君上,明部发了紧急信烟,刑狱有变。”
瑶光殿,摘星阁。
躺在美人榻,阖眸思寻着的林晞,思绪被贸然打断。
她不急不忙地抬眼。
“看来还是给赵轲想明白了。”
“可要属下接应少主?”
“接应?”林晞伏在窗棂之上。摘星阁是全皇城最高的楼宇,绯红的信烟在林晞眼下一览无遗。
“赵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大,以为现在我名不正言不顺,就要先下手为强……”
“她那里有邵安,这里有我,需要什么接应……正好,借着这时机让她看看清楚,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想到对策,美艳的妇人心情极好地勾了一抹笑站起身,宫女们为她披上最衬她颜色的赤狐裘衣。
她如去踏青一般,随意开口吩咐道。
“择日不如撞日,走,逼宫去。”
又一缕秾紫信烟于摘星阁上炸开,眨眼之间,刚刚的绯红便被覆了过去。
-
与此同时,东宫。
赵轲满心以为自己站到了无可指摘的高地,既将危险扼杀于襁褓之中,又及时替太子指明当年罪凶。
可他笑容才露,领口忽然一凉,他看到一具身着华贵官服的躯体没了头跪在地上。
滚了两圈,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
而倏然挥刀的青年,冷峻的脸上沾着他的血,眸底无光地俯视着他。
“杀父弑母?所以呢?与我杀你何干?”
赵轲恍惚才想起。
他想用来束缚青年的仁义道德,都是林清樾所教。
林清樾若死。
那么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溅落在身上的血犹热,梁映翻身上马,一声哨令,率令所有黑甲卫随他离开。
可才召集,新绽开的浓紫色信烟充斥着所有人的眼底。
“殿下,等等,这和刚刚信烟不同。”
宋焱极力拽住已无心分辨的梁映。
忙让人从偏殿把绑在那里的庄严带了出来。
庄严知道太子震怒,不再多言,老实看过天际后,如实道。
“这是暗部紧急召集的信烟……林晞果然要反,不过殿下不用担心,她手下都是暗部,只精于暗杀,明部这些年早有所提防。区区暗部,不在话下——”
“暗部确实少了些,但若是算上我呢?”
黑甲卫所处的甬道尽头。
瘦弱的亲王身披甲胄骑在高马之上,身后是专属景王亲兵的银甲兵,浩浩荡荡,几乎把来路全部堵上。
“摄政王沈烨……”
庄严瞪大了眼睛,失声道。
“怎么,很惊讶?我还以为还挺明显的,你们明部就一点不觉得长夜的研制如此成功很奇怪吗?”
“你竟帮外人窜夺沈氏江山?”
沈烨轻笑了一声,重复道。
“外人?”
“这会儿我又成沈氏的人了?”沈烨眸光在他亲认回的侄儿身上凉凉瞥过。
“当年我几乎病死,你们林氏可曾在意过我一分?不过就是因为我的血不够嫡亲的血有价值,你们弃我如鄙履,若非林晞,我怎能活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