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这位年迈的上将，峻毅脸庞上久违地显现出死寂般的凝重。
距离他接到全息对战模拟课程方的通讯已经过去了大约一个小时。通讯记录上，对战模拟监考官的号码前面，还有好几个来自校方高层的号码。
迟莫道点了根烟。
星际社会, 电子香烟早已取代传统香烟，但仍然有部分复古派，执着地使用“点火式”香烟。迟莫道就是其中之一。
更确切地说，迟莫道其实已经戒烟多年, 与其说是追求复古，倒不如说只是保留了古早的习惯。
香烟的一端亮着点点火星, 徐徐升腾的烟雾里，迟莫道将打火机盖子翻起, 又合上。
翻合之间, 那只重盔打火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一把磨砂质感的黑岩手||枪。
迟莫道毕竟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 比一般闭门造车的兵器师更注重实际运用。投身兵器科学的研究没多久, 他就意识到了形态变换在整个研究中的重要性。
蒙特·乌姆没在市面上留下任何和形态变换有关的技术, 但迟莫道凭借自己的摸索, 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这把可以变换打火机形态的高射速黑岩手||枪，就是他的成果之一。
严格来说, 这件作品并算不上是“形态变换”。元素兵器中的形态变换, 指的是无论兵器的哪种形态，都能激活对应的集成回路。
但迟莫道的这把枪, 在处于打火机形态时，实际上没有任何可以控制元素能源的集成回路存在，只是一把能够点火的普通打火机而已。说是形态变换，其实更像是“形态伪装”。
尽管如此，单是这份“形态伪装”的技术，也足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兵器师都望尘莫及。
将手||枪复原成打火机形态后，迟莫道关掉光脑的通讯记录，点开了测绘板。
测绘板是星际当前最为通用的制图工具，具有强大精准的数据测算和极其全面的辅助功能。
更重要的是，测绘板有非常严格的隐私保护功能。除非制图人将设计图导出为电子件，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限查看测绘板上的内容。被导出的电子件，未获得制图人允许，也无法进行分享和拍摄。
迟莫道面前的测绘板上，正是一张还在制作中的元素兵器设计图。
设计图的前半部分是打火机转为高射速手||枪的内容，材质、参数、集成回路的铺设与闭合、测试结果等数据都十分完整，显然是完成度很高且已经经过验证了的部分。
后半部分则是高射速手||枪转为狙击步枪的内容，但这一部分只有材料、参数和集成回路的草图，并且精准度和稳定性的设计都相当模糊，明显是还在构思和测试中。
迟莫道身子后仰，闭起眼，揉了揉太阳穴。
这张图他在几年前就开始设计，后部分狙击枪的内容一直是他的难点，至今都还没能获得突破。
原本他以为，以他目前掌握的这些技术，已经是星际元素兵器技术顶端的那百分之一了，这也是他能在学校开设兵器科学专业，想要打破世家垄断的底气。
可今天一看，他的这点水平，在宋时三那把黑金机械横刀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完全没眼看。
迟莫道查过宋时三和唐甜甜的背景，也早在
一开学就从何悠老师那里注意到了宋时三。
从最开始的那把菜刀，到现在形态变换和强度都几乎完美的黑金横刀，宋时三在元素兵器制作上的进步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不懂行的人可能会有这样的传闻，觉得宋时三是靠着唐甜甜背后唐家的技术才获得这把刀。
但迟莫道知道，不是。
唐家确实可能会有一些关于元素兵器的技术，但迟莫道是看着宋时三一步步进行兵器更替的，也知道她在图书馆搜集借阅的那些资料。她的每一个更替节点，都是一次巨大的技术难点突破。
整个星际，都绝不会再有人能达到她的技术高度，也绝没有人能达到她这样的成长速度。
天才。
哪怕是从小就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迟莫道，也只能想出这个词来形容宋时三。
这孩子展示的天赋太恐怖了，简直就像是为兵器技术而生。
唏嘘过后，那份凝重再次回到了迟莫道眼底。
他尚且如此重视这份天赋，联邦高层的那群人又会怎么想呢？
现在宋时三的锋芒已经被校方高层注意到了，联邦发现这一号人也只是迟早的事儿。
宋时三年纪还小，或许不明白自己毫不收敛的锋芒会带来什么，但迟莫道可太明白了。这份天赋，带来的会是富贵，也会是牢笼。
好在校方那边现在似乎只是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授意，毕竟，谁也不会异想天开到会觉得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有能力完成如此伟大的作品。
长叹一口气，迟莫道又凝视测绘板上那张设计图许久，轻轻按下了导出键。
还不算晚，一切都还有转机。
他决不能允许自己的学生再像工具一样被囚禁，也决不能让兵器科学的未来就此断送。
几乎是在设计图电子件导出完成的一瞬间，迟莫道的光脑通讯再次响起。
看着显示的通讯号码，迟莫道眼皮跳了跳，还是选择了接听。
没等迟莫道开口，电话那头一个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毫无阻拦冲了出来。
“老迟啊，你疯了！？这事儿我不同意！你再想想清楚！”
这分贝直震得人头皮发麻，迟莫道不动声色将光脑移远了一些，
“我有自己的理由，你别插手。”
“不是哎，你这，你这……”听着对方不容置喙的语气，电话那头的气势弱了不少，“你说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咱收收心安安稳稳度个晚年不行吗？”
“你知不知道你那玩意儿一旦公开，你脑袋明天在不在头上都难保！”
迟莫道没应声，只是看着导出的电子件，再次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遗漏的批注。
手中的这副设计图虽比不上宋时三手中兵器那么精妙，但对整个社会来说也是一记重磅。
只要他以联邦第一军校兵器科学学院的名义，向大众公开这副设计图，全星际的视线都会集中到他这里。
“不向大众公开设计图”，几乎是所有兵器师秘而不宣的默契。毕竟，别人学会了你的绝活，你的市场竞争力就又少了一分。将知识倾囊相授，无异于自降身价。
迟莫道建立兵器科学专业，本来就是一种对世家垄断的挑衅，这也导致从兵器科学院出去的学生，或利诱或威逼，无一不又回到了为世家控制的圈子里。尽管迟莫道一心想要发扬学科，也始终处处受阻。
现在，他又要将毕生之精华公之于众，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向整个世家利益集团宣战。
见对方久久不回话，电话那头知道迟莫道这是心意已决，叹口气，只得再退一步，
“唉，我知道你向来做事谨慎，不是逼不得已，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呐？连我这个老战友都说不得？”
“他们暂时还不敢拿我怎么样，”迟莫道没有正面回答，“我公布的只是最普通的高射速便携枪，他们想要的，是更精妙复杂的东西。”
“你是说今天那小妮子手里拿的东西？”电话那端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放松下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公布的是……”
最后那几个字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对方又转了话头，“不过我说啊，老迟你不是只研究枪械吗？什么时候鼓捣出这么个厉害家伙？”
今天赛场上出现的那把黑金机械横刀展现的可不只是枪，更多的是对冷兵器的极致运用，而且从冷兵器到热武器之间的形态变换，也必须制作者对两种类型的武器都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
据他所知，迟莫道一心沉迷枪械，对其他兵器种类是看都不看一眼。
“这就是我非做不可的理由。”迟莫道无奈勾起一个苦笑，“我这把老骨头，最后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一般兵器师，哪怕所会的技巧并不那么精巧，也至少能掌握一两种兵器的基础回路制作。
但迟莫道是真的只会枪械类，尤其专攻狙击枪，对其他的兵器种类是一无所知，“偏科”到了极致。
也不同于一般兵器师，迟莫道对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其实没有半分想要“私藏”的意思。他早就想将自己知晓的所有技术都公之于世了。
可狙击枪受众小，对使用者自身素质要求也高，即便他愿意将这些设计图倾囊相授，也不一定所有人都愿意学。
因此，为了兵器科学专业的建立，倒不如把这些设计图作为“工资交换”，来吸引那些对枪械类感兴趣的兵器师来学院任教。
电话另一边默了默，终究是叹了口气，“唉，行吧，那些世家可不好对付，别忘了前不久，你前脚刚采购了一批新仪器，后边兰密的狗腿子就闻着味儿进驻咱学校了。”
“虽说咱也是被监视惯了的人了……唉，怎么说，你自己悠着点儿，要真顶不住了，有要帮忙的就尽管开口。”
“嗯。”迟莫道眉间稍稍舒展，多年的老战友了，有些事无需明说，对面也能猜到几分。
迟莫道作为资历老战力强的五上将之一，原本就颇被当局忌惮，现在再将这张设计图抛出，无异于将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但这么一来，宋时三被关注到的风险就会大大降低，
世家的危险是肯定会有的，不过由于信息误导，他们以为机械横刀的图也在自己手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再加上自己的资历人脉，对方行动上也不得不收敛许多。
那帮子为达目的无所不用的人，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真要换了宋时三，迟莫道简直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这一番动作，相当于对外界宣布那把黑金机械横刀是兵器科学院的产物，尤其是他迟莫道的杰作。
自己的作品被他人剽窃，没有哪个兵器师能咽下这口气；冒领他人作品，迟莫道也不齿做出这种事。
“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下下策。” 迟莫道揉着眉心，声音疲惫，低到像是自言自语，“我约了和她谈谈，只希望那孩子能理解。”
切断通讯，他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老式时钟，沉稳老练如他，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安和忐忑。
时钟指针缓缓转动，在老人面色凝重的深思中，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停在了院长办公室门前。
第075章
*
门被轻轻敲响, 紧随着是织物摩擦的声音，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放在了地上。
迟莫道将打火机藏进袖口, 起身亲自开了门。
临近初冬，日头早早地就沉下了，只剩下一点余晖从远方体育场的弧形穹顶洒漏出来。
半开的门帘外，穿着黑色训练服的少女背着光，发丝闪闪发亮，一只手拎着垂落在地的大型织物袋。
织物袋的样式很不起眼, 是学校随处可领的打包袋。
军校多以实践课为主，不同课程要求的器材装备也会不同，偶尔还会有一些野外特训。因此，时不时就会有行色匆匆的学生提着这些袋子穿行在校园间, 里头装的多半是些行李器械。
“院长。”宋时三踏前半步，厚重的军靴一脚将织物袋踹进屋内, 另一只手顺带掩上了门。
这一套行云流水做完，她才回身看向迟莫道, “您找我？”
“你……”迟莫道看了眼地上的织物袋, 诧异一瞬，转了话头, “你先跟我来。”
宋时三也不拘谨, 大大方方将袋子扔在门口, 扭头跟上。
离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不过半步距离时, 迟莫道脚下顿了顿，忽地折了个弯儿, 走向了更远处一扇古典的屏风。
屏风后是一个没有门的小隔间。
相比于整个办公室的杂乱风格, 这个小隔间要整洁有序得多，明显是专门收拾出来作为会客使用的。
“坐。”迟莫道伸手, 示意对方落座，自己转身泡了壶茶。
宋时三拉开身前的木质长椅，接过递来的瓷杯。
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散开，场面一时很是静谧和谐。
对面不主动开口，宋时三也不急着问，迟莫道找她的原因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自己那把机械横刀的事儿。
刚巧，她也有些事情想探探这位老院长的口风。
借着两人低头品茶的间隙，迟莫道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那张他打算公之于众的设计图正躺在隔间外的办公桌上，在准备告诉宋时三自己计划时，他却突然迟疑了，转而将对方带来了这个小隔间。
迟莫道自认为很少在鉴人上看走眼过。
在打开办公室门之前，他也是这样坚信着的——宋时三和他一样，是全身心热爱着这门技术，不会为任何利益权贵所动。
然而现在……
那早就收拾妥当的包裹，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切似乎都在指向另一个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