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马上找到你……祂把你藏入了梦境的深处。”
阮文颔首。
她知道。
那是奈亚拉托提普花了不少时间来编织的, 一层一层犹如茧子般的梦。
她被关入梦茧里, 被沉到到梦境世界很深很深的地方。
梦茧中, 即便她从内部撕破了一层茧子,外部也马上又有新的茧子形成。
因此, 阮文始终做着不会结束的梦。即便在梦中醒来,她也只是醒在了另一个梦里
。
阮文差点儿就要在梦境世界里放弃醒来。
幸好诺登斯还在找她。
诺登斯呼唤她的声音偶尔会传进阮文的耳朵里。
“奈亚拉托提普让你看到的所有的梦……都是为了让你绝望。”
时机已经成熟。
作为巫的小文就像刚出炉的小蛋糕,蓬蓬松松、软软绵绵。散发着令神明难以抗拒的香气——对,就连奈亚拉托提普都要赞叹自己的手艺是真的好,竟然烤出了如此完美诱人的小蛋糕。
对着小蛋糕,奈亚拉托提普没有一口咬下。
祂如同每一个成熟的甜品师那样,耐心地为小蛋糕注入奶油,在满是奶油的小蛋糕上洒下糖霜。
祂甚至拿出精美的糖珠和鲜甜的水果,一粒粒糖珠、一块块水果地在小蛋糕上装饰起来。
于是……
“皇后”被她祈求来的“爱情”绑在高高的琼楼玉宇上。只能无力地、无望地看着脚下无数人因她而血流成河。
极度的自责、极致地悲痛把阮文的精神摧残得一塌糊涂。
只要发现她还存有一点意志,奈亚拉托提普都会把她那部分意志挑出来,折断、碾碎,打成细微的粉末,再在她面前扬了那些细碎又可怜的决心。
“我只想问一件事。”
抱着黑猫、半张脸都埋在黑猫绒毛里的阮文看向诺登斯。
“真正的瑶华姐姐和景云,她们怎么样了呢?”
诺登斯哑然一瞬,随后才说:“你不是看到了么?”
阮文亢奋地坐起身来:“你是说我临死前看到的那些不是幻象?!”
诺登斯颔首。阮文见状浑身一松,十分没有形象地瘫回了床上。
“太好了~~……”
在知道瑶华和景云都没事的这个瞬间,始终压在阮文心头的那片阴云豁然散去。
她深深地感叹,整个人呈大字型在床上蛄蛹。
是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皇帝皇后幸福,还是闲云野鹤男耕女织的平民夫妇幸福,阮文觉得这种评判不该由自己来做。
毕竟幸福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东西。她一个外人,不该跑去别人的面前为别人的生活打分,也不该擅自为他人判断你这个幸福真不真,你这个幸福好不好。
瑶华和景云只要去过他们的人生就足够了。
就像阮文也会去继续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一只蝴蝶从阮文的指尖飞出,绕着阮文飞过一圈,又停在了诺登斯的肩膀上。
蝴蝶的翅膀一张一合,如同呼吸。点点荧光从它脆弱易碎的翅膀上流逝,逐渐溶入梦境的世界之中。
“别这么看着我……”
阮文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随后带着邓诺看惯了的笑容,像当年的小文那样把手背在身后,停在诺登斯面前。
她朝着祂伸出手:“我会帮你把奈亚拉托提普引出来的。”
诺登斯看着眼前的那只手,没有握住。
“——为什么?”
就像奈亚拉托提普说的那样,为什么她不去憎恨呢?为什么她不去诅咒呢?
为什么在知晓祂对她的利用之后,为什么在知晓她所承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什么之后,她还能对着祂笑出来,还能朝着祂义无反顾地伸出手?
又是为什么,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同样的选择,选择将自己……
“你没有必要成为诱饵。”
“你不需要为了我的目的去牺牲。”
阮文瞪圆了眼睛,放下了手的她甚至一脸下头,还后退了两步。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要去自我牺牲啊?”
“我又不是什么恋爱脑!”
唔,好吧。或许过去的那个小文还是有点子恋爱脑在身上的。
可是她并不觉得那是坏事。
就像吃辣椒会嘴巴痛,会肚子痛,会菊花痛,会涕泪横流鼻子和眼睛都痛。但如果不吃,就永远不会知道辣椒也可以是美味。
就像那句歌词说的“痛就痛了,爱就爱了”。阮文不想对着过去的自己指指点点个没完没了,更不想没事就抨击自己两下。
——谁听到难听话都会受伤,即便这难听话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阮文不想做摔了就在原地骂骂咧咧说前一秒的自己真蠢的那种人。她想做摔了还能爬起来继续往前走的那种人。
“听好了。”
“为了别人才叫‘牺牲’。”
“而我,是为了自己。”
“这是我为自己选的路。”
为他人而“牺牲”,不论这“牺牲”奉献出的是什么,也不论这“牺牲”得到的是什么,终归会有人为自己的“牺牲”而后悔。
人,只有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不会后悔。
“我只是想给奈亚拉托提普一个大|逼兜罢了。”
“谁让那个神经病虐我千百遍。”
想吃河豚就不要怕被河豚毒死。奈亚拉托提普这么喜欢以人类的崩溃、绝望为食,就别妄想人类永远不会反击。
“行了,放我出去吧。”
“……”
诺登斯沉默着,没有应下。
阮文的嘴角抽搐两下。
不是,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怎么这位神明还是这种反应啊?
总不能是……
阮文戏谑地捂嘴:“不是吧不是吧?仙君舍不得我啦?”
“你不觉得这舍不得有点太迟了吗?”
装饰精美的小蛋糕就是拔下了插在上面的蜡烛,刮掉上面的奶油与糖珠,小蛋糕也不可能再恢复原形了。
被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所侵蚀,又被反复榨取其绝望,阮文的灵魂差点儿就要化身为纯粹的诅咒。
哪怕她以毅力暂时阻止了自己灵魂的诅咒化,她的灵魂也在崩溃的边缘。
阮文注定是没法再回到“小文”的身体里,作为人类活下去的。
阮文想,这就是诺登斯从奈亚拉托提普那里抢出她的灵魂后,将她的灵魂丢进了现代梦境里的缘故。
“……”
诺登斯还是沉默。
这沉默让本来只是想用玩笑刺|激一下诺登斯的阮文尴尬起来。
“我……”
其实诺登斯也知道,阮文的话完全合理。不如说她这么配合,祂反而该感谢她。
可是。
可是——
阮文微微叹息,收起故作欢快的一系列动作表情。
“没关系的。”
她说。
“我不是说过吗?我已经全部都想起来了。”
“你不欠我什么。”
“反倒是我该感谢你。”
“皇后”的灵魂在奈亚拉托提普的折磨下千疮百孔。
在那个灵魂即将崩碎之时,是诺登斯出现,抢走了那个灵魂。
并将那个灵魂和自己的一部分意识投入到了另一个梦境世界里。
而代价,是诺登斯代替阮文的灵魂,被囚禁在了梦中。
被囚禁在了那座“缥缈殿”里。
对,梦境世界并不是完全的虚幻。
作为梦境守护者的诺登斯如果死在梦境之中,那祂就会彻底陨落。
缥缈殿中的诺登斯不断被奈亚拉托提普所侵蚀,所撕咬。祂的力量不断被夺走,也因此“大深渊之主”、诺登斯的本体非常果决地切断了本体与分|身之间的联系。
从今往后,分|身诺登斯再也不可能回归本体。祂不再享有“大深渊之主”的权能,还会逐渐丧失作为神明的各项权柄。
“严格来讲,我可是害得你从神坛跌落了。”
在被诺登斯抢下后,阮
文和诺登斯一部分的意识落入了诺登斯事先准备的梦境。
这是个只为弥合阮文灵魂上的伤口而存在的梦境。
这个梦境里,阮文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的国家中,过着极其平凡的现代人生活。
她有爱她的双亲,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她像个正常人那样从书本上得到知识,在年轻稚嫩的年华里邂逅爱情。
要不是奈亚拉托提普在诺登斯抵抗的力量越来越小之后又把阮文从这个世界里摘了出来,重新放入祂的梦中,要阮文再一次经历无可逆转的凄惨与绝望,阮文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原来生活在梦里。
自己的所有幸福都是海上的泡沫,一吹,就都破碎消散,再也不存在了。
“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
奈亚拉托提普最大的失算、也是唯一的失算就是:祂无法预知现代社会的教育竟然能将一个把牺牲奉献当作“爱”的小女孩,变成一个知道该如何爱人爱己的“人”。
她绝不放弃希望。
绝不放弃抗争。
哪怕她的精神曾被折断过一千次、一万次,她也会再一次站起,用力地挥拳。
“我说过的吧?我很幸福。”
阮文咧嘴。
这次不是强迫自己当一个搞笑女,表演一些夸张又抽象的东西。
她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这一生,圆圆满满,没有丝毫的不足。”
她有过父母,有过师长,有过朋友,有过爱人。
是大爱还是小爱重要吗?
重要的是她感觉到了爱,学习到了爱,理解了爱的形状与温度。
这一次,她想去爱自己。
她会接纳自己已经不能再做人类的事实。
也会接受自己就是得死得消失的结局。
她无愧于心,她要完成自己最后的愿望。
阮文整个人都开始发光,无数染上她灵魂微光的蝴蝶从她体内飞旋而出。
“诺登斯,去完成你的使命。”
“我也会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狠狠地给奈亚拉托提普几个大|逼兜。
第073章 猫妖传(完)
阮文的灵魂在呼唤。
她恳求天空借给她力量, 她恳求大地借给她力量。她恳求风将她的声音传得再远些,她恳求山川河流能将自己的讯息带给远方的雪山与森林。
自然之神啊,宗教之神啊, 祖先之神啊……
请给予我力量。
请赐予我勇气。
请让我刺穿混沌。
请让我打破黑暗。
我将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奉献给你们。
只求——
有东西拽住了阮文化为无数光之蝶的躯体。
祂苍老的面容在蝴蝶振翅的这一瞬化作了长相很乖的男学生, 祂眼中亘古不变的、对弱小的怜悯此时此刻成为了无尽的悲凉与不忍。
在悲凉与不忍的背后,阮文甚至看到了一些人类经常称之为“爱”的东西。
阮文浅浅一笑,手腕连同整条手臂都化为光之蝶从诺登斯指间飞走。
“小文……!”
蝴蝶振翅,如点点星子照亮幽暗的梦境,又在梦境中形成一道璀璨的光之银河。
那银河在震动。蝴蝶所过之处,晦暗的梦境被照亮, 恐怖的梦境被打破, 被囚禁于噩梦中的人类意识被蝴蝶卷着升向充满光明与温暖的地方。
幻梦境里, 有正酿造着月亮树汁液的迷魅鼠被天上的光点所吸引,仰起脑袋瞧着这神奇的一幕。
“小文——”
阮文不是什么乖乖牌。
她有很多的小性子,也有很多的坏脾气。
她曾经一看到祂就龇牙咧嘴, 和旁边的同学蛐蛐说看见祂真晦气。
可是当祂因为性格“高冷”而被周围人排斥, 当祂因为“不合群”而被周围人欺凌……阮文会很自然地把祂从那些人的包围里拉走。
当她开始对着祂面无表情,不再朝着祂黏上来喊“仙君”, 也不再和旁边人蛐蛐今天运气真差居然看见了祂时,祂那颗不论是遭到排斥, 还是遭遇欺凌时都毫无感觉的心, 产生了细微的波动。
……如果只是为了不让阮文被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所侵蚀, 祂完全可以继续在她身边当一只猫儿的不是吗?
可是祂没有。
祂选择化身为人。以一个与她相配的形象站到了她的身边。
这样的祂, 是多么得肤浅啊。
可是……
可是,祂真的很想就这样, 和小文破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