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身体里脱出,然后天旋地转,不过几息便到了另一幅躯体里。”
“再然后....”
说着,满娘忽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原本清晰的身体变得模糊,元汀禾眸光一凛,肃然拍出一张符。
满娘的身子猛一晃动,接着有所缓和。
她努力地深呼吸,满眼都是挣扎,只想要快些平静下来。元汀禾有些不忍,只得垂眸不看。
连着几个呼吸,终于,满娘渐渐平复,然后说了下去,“再然后,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头颅...被硬生生地割了下来。我好痛...好痛...可是我怎么也晕不过去,更始终清醒着....”
“很快,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接着听到有什么东西滚了下来,一路往前。然后似乎有人走了过去,拾起来,再然后.....再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
满娘还想继续说,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即刻双膝一软便要倒下去。
元汀禾同席承淮及时支住,又将她轻轻放下,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元汀禾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可眼前这个姑娘的一双眼睛却满是不甘,即使力竭也不愿就这么死去了。
“满娘,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元汀禾按下心中翻涌,只尽量平静道,“我问什么,你就点头或是摇头。”
“现场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个人的话点头,不止一个人摇头。”
满娘摇头。
“你被换去的那副身体是否是你现在所在的这个?”
满娘点点头。
“以前可认识吴孟。”
满娘摇头。
“可到过吴郎中的病坊?”
满娘点头。
“最近一次是否在近一个月?”
满娘点头。
元汀禾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看向满娘肯定道,“满娘,你做的很好。”
满娘的眸子一瞬有了光亮,满是希冀地看着她。
元汀禾笑的柔和,重新俯下身子,蹲在她的面前,“放心,我一定会把凶手捉住,让他付出该有的代价的。”
满娘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拼命想要抬起一只手,元汀禾便去握住,她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元汀禾便靠近去听。
“千...千....”
元汀禾心里苦涩,笑着说,“好,千刀万剐。”
满娘终于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眼眸里的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石室里渐渐暗下,散作昏黄的光点,跟着凝聚起来飞向满娘,将她的变淡身躯托起。
元汀禾手中一空,抬眼看,满娘化作一缕光烟,飘在半空,于是点点消散,连带着石室里的光亮一同离去。
石室只暗了一瞬,接着便见方才沉默不语的席承淮燃了一张符,又分别取出几张符纸摆成一个圈。
二人皆未说话。
虽已魂飞魄散,条件苛刻,可还是忍不住为她做上一场简陋的法事。
这般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逝了。
很快,石室便随着满娘的离去而变得不稳,前方的路已通,只须迈出最后一步。
-
出来后,原先在院子里的吴大等统统消失不见,元汀禾同席承淮寻了一圈却也仍未发现,又熬了一夜,见其未出来作恶,布下阵法便先行离开了。
想来是他们二人在场,鬼车势必不会轻举妄动,何况当时她射下那三箭,瞧着普通,实际上蕴含了极克阴邪的术法,够它缓冲几日了。
“吴大瞧着不似刚被鬼车上身,应当已有多次,白日里我见他毫无破绽,根本没想到这上面去。”
元汀禾饮了一口茶,嗓子总算润了些。
元夫人道,“鬼车只于夜里出没,因其余念在白日时毫无妖力,你昨夜虽有损它,可鬼车恢复起来奇快,难保今晚不会出来作怪,可要阿娘同你前去?”
元汀禾摇摇头,“不用了阿娘,如今师父不在,观里总要有人坐镇。再说,若我真打不过它,还能走为上策。”
元夫人说,“不只是因为这个吧,不叫阿娘去,可是因为那位Z王世子也在?”
元汀禾本没有听明白,抬头看到元夫人带着促狭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
她无奈道,“阿娘,您可是想多了。我同谁也不可能同他,再说,若非那回我无意救下他的胞妹,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法心平气和地交流呢。”
元夫人懒洋洋地拍了拍脸,随意道,“不说就不说,阿娘乏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元汀禾点头应了。
出门前,又回首看了一眼,只见元夫人静静地坐在桌前,注视着窗外。
是啊,那个鲜活的生命曾由她亲手救下,如今却终是逝去,怎能平静无波。
**
忙活了一宿,元汀禾早也想好好梳洗一番,便叫人打来了水。
起身后,正站在屏风后穿衣,不经意却是瞥见了浴斛上飘着什么东西。
强打起精神,元汀禾披好里衣便凑近看了一眼,只见清澈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根枯枝,看清后,不由一愣。
这不是药房里常备的千苓吗,怎么会在这儿?
观里无人生病,受袭击的几个娘子更是无须用到此物,那么就只可能是她从外面不小心带回来的了。
在这之前她只去过吴郎中的后院,以及那间密室。
是了,那间密室。
千苓,千....
元汀禾垂眸去探,想要将枯枝捞起来,却在触及时化作泡影――是幻象。
既是幻象,又源于密室,那...
满娘临走时口中所说的“千”会否并非是千刀万剐,而是千苓。
千苓只在吴郎中的病坊里有,所以满娘是想告诉自己,凶手可能和吴郎中有关吗?
这时,房门被人敲了敲,接着传来苡仁的声音,“娘子,有人要见你。”
天刚蒙蒙亮,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寻她?
元汀禾没办法,只能先将这件事放下,穿好衣裳前去开门。
来人正是满娘的兄母,正满脸泪意地等在院子里,见到元汀禾,那老妇一下子便泪如雨下,求道,“元道长,你们真的确定她不是我的满娘吗?可是明明她同满娘并无不同,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啊!”
一旁满娘的阿兄揽住老妇,神色也不太好。
苡仁见状有些后悔,早不该信了他们的话,放他们进来,又看向元汀禾,有些拿捏不住,“娘子....”
半夜回来以后,元夫人便着手接下看管“满娘”,毕竟此时“满娘”身体里的并非是她的灵魂,而是另一个人的。
元汀禾忙了一天一夜,此时已是头脑胀痛,忍下倦意,柔声道,“王大娘,您先别急,这事儿还没完全弄清,您再给我几日,一定可以给你一个结果。”
她没忍心告诉她,真正的满娘已经魂飞魄散了,这么大的年纪,得知这个事实也不知能不能挺得住。
王大娘痛心不已,“可怜我儿先是叫妖物弄成那副模样,现在还要被关起来,这是我的报应吗?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元汀禾动了动唇,一旁满娘的阿兄先开了口,“元道长,我们都很信任你们,只是满娘毕竟年纪尚小,唯恐再折腾,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元汀禾摇摇头,“无事,我能理解的。”
许仁叹了口气,又说,“只我阿娘已过六甲,这么熬着定然不行,敢问元道长所说的结果究竟何时能有?”
元汀禾沉默一晌,随后看着他,说道,“最多五日。”
-
王大娘被带下去以后,元汀禾便去找席承淮,准备将千苓一事同他也道明。
与此同时,许仁又独自找了过来。
元汀禾站在房门前,看着对方执拗而确信的视线,还是点了点头,“罢了,瞒着也没用,早晚都得知道。”
“......”
得知真相以后,许仁没有痛哭,只是眼圈红了,似在隐忍着什么。
过了很久,才沙哑着开了口,“元道长,只要能将杀害满娘的凶手绳之以法,便是要我这条命也可以。”
元汀禾摇了摇头:“许公子不必如此,令妹之冤我定会化解。”
许仁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
“问再多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安抚好你家里的人。”
席承淮靠躺在藤椅上,吊儿郎当地转着手里的弯刀,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便没了下文。
许仁愣了一下,再看向元汀禾时终于注意到眼前的女娘眼下一片阴影,已是许久未能休息好,不禁惭愧垂首。
他赶忙起身,拱手道,“元道长,是在下唐突。”
又说了两句,连表歉意,元汀禾自是没有计较,只道不必在意,关心则乱嘛。
等人走了以后,元汀禾这才看向躺椅上的席承淮,不由有些意外,这人虽酷爱故意给她挖坑跳,但也没有坏到全无心肠。
许仁方才的架势势必是要把细枝末节都给问个清楚的,她也不好拒绝,更做好了强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准备。
好在席承淮及时出声,这才叫她有时间喘口气。
“夜里还有场硬仗要打,元道长还不赶紧休息补补神。”
许是经历昨夜,多少有了几分“同僚情”,这么看来席承淮也没有那么坏嘛。
元汀禾于是收回乱飞的思绪,笑着道,“多谢世子提醒。”
――
-
病坊后院。
院子两道种了花木药草,经昨夜一番折腾,败坏了不少。
吴大一早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屋子门口,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正往院子里去,却见到满目败叶乱散,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重重地拍了下前额,打算先去给阿爷例行送药,推开门,却发现塌上空无一人,而塌前直至窗台,更留有一串湿滑粘腻的痕迹。
吴大犹如当头一棒,当即变了脸色。
第27章 汤饼
元汀禾到吴家院里时已是傍晚,约莫是白日里王大娘母子二人那一遭叫苡仁留了个心,于是晌午吴大来访时便被她挡了回去。
这下元汀禾可是睡了个饱觉。说来也是奇了,她自幼就极为贪睡,长大以后收敛了些,可却依旧能无时无刻睡过去,不挑地儿,也不挑环境。
加之苡仁自作主张点了支安神香,便是元汀禾心里记挂着还要去吴家院子一趟也没声响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只草草地将些碎枝烂叶扫到角落里,吴大正巧打开屋子,对着门外走来的二人,两眼一亮。
“元道长,你们终于来了!”
**
地上的痕迹像是干透的蜡,元汀禾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却有一片阴影飞速掠过,挡了一下。
她仰首,只见席承淮一脸嫌弃道,“你是刚足月的婴孩吗,直接就敢上手去碰。”
说着,便拿出火折子预备点开,凑过去。
“婴孩....”吴大忽然喃喃出声,随即双眸瞪大,确凿道,“对了,二位道长,这两日我在梦中频频听到婴孩啼哭的声音,起初未多在意,可今日晨起,分明醒着我却又听见了。”
“道长,这会不会....”
元汀禾一顿,立马问,“吴大哥,你今日是在何处听见的?”
吴大想了想,道,“在柴房。”
-
先前以为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很可能便是吴大,现在想来,真正的凶手不是他,而是控制了他的身躯的鬼车。
至于为何要控制吴大,又为何要加害吴郎中,目前尚且不知。
还未到柴房前,怀中的罗盘便剧烈地晃动起来,元汀禾朝着吴大道,“吴大哥,你先退到后头,不要过来。”
接着,指尖银光乍现,符纸飞出的同时席承淮将门破开,一瞬便见一团黑雾跑了出来。
“天机绫,缠住它!”
元汀禾扬声命令,一条素白色绫缎登时掠出,精准环向欲要逃窜的黑雾,往其缠绕几周。
元汀禾勾了勾手,天机绫便将其缠住运过来,那黑雾虽拼命挣扎,却也再无用处。
很快,那团黑雾不再挣扎,只渐渐化了形,生出两只婴儿般的手臂,又长出两条胡乱蹬着的腿,正是那日吴大口中吐出来的东西。
这东西瞧着不大,即便被缠绕几周却依旧不死心,只安静了一会儿便重新扑腾起来。
席承淮又往它身上打了两张符,这才彻底老实。元汀禾顺势命天机绫给它翻了个身,欲要看清这东西的面目,怎奈虽生出了四肢,却依旧看不出面貌来。
吴大远远地观望着,看到那团黑雾当下便吓破了胆,想要逃走却怎么也迈不动腿,直到看到二人将那东西牢牢制住,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这东西是鬼车的吧。”席承淮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根树枝,伸到那东西面前,见它张嘴欲狠狠咬下,便又立马拿走,如此重复几回,竟也乐此不疲。
元汀禾想了想,“应该就是了。不过鬼车向来把它的小鬼看的很重,怎会独自出现在这儿。”
席承淮懒洋洋地,“多半是被绊住了。”
“仗着靠山,整日狐假虎威。”席承淮漫不经心地用树枝逗弄着,“竟也忘了自己不过就是只小鬼。”
元汀禾低头看见席承淮这般玩心大发,建议道,“这小鬼同鬼车本是一体,它遇到什么鬼车都是有所感应的,你这般逗弄,当心到时寻过来要你好看。”
席承淮唔了一声,笑的焉儿坏,“那就来,我还怕它不来呢。”
因惧意悄悄挪了过来的吴大呆愣愣地看着,虽听的云里雾里的,但也大约听明白一件事,于是揣揣不安地问道,“二位,可是那东西今夜还要再来?”
元汀禾知道他指的是把院子里搞得一团乱的东西,心想吴大被控制时并无意识,更没有记忆。今夜鬼车若再来,上身的对象头一个就是他。
“不过,今日这天儿可真是热极了,二位不妨稍等,我去取来凉茶。”吴大无意识抓挠起来,探到衣领上去,一扯便露出一大片肌肤来。
方才见他大汗淋漓,还以为是吓的,现在看来他面红耳赤,根本不是被吓到该有的反应。
元汀禾正疑惑,今日虽谈不上凉爽,却也并不热,何况快至傍晚,早已没了闷热之感。
“看这儿。”席承淮出声。
元汀禾依言绕了两步,看过去,却是一凛。
吴大脖颈处印有一道赤色的痕,似禽类的利爪所挠,且形状有些特殊,仿若这利爪上头还挂有倒刺。
只一思考,心中便脱口而出――毕方!
元汀禾抬眼,正巧对上席承淮丝毫不意外的视线。
眼见着面前的人满目惊讶,席承淮难得心中舒坦了几分。
“你早就知道了?”元汀禾问。
席承淮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见此,元汀禾不由有些小小的恼火,亏她之前发现了什么都会分享给他,然而这个人却瞒着重要的信息不说,叫她在这儿苦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