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挺好听的。
见翁临阳紧紧绷着脸,将怀中抱着的毡毯递给他,萧持嘴角隐隐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下一瞬又被怀里那温香软玉的新奇触感给震了震,若不是他下意识搂紧了她,说不定就要在翁氏父子面前丢一回丑。
他既收下了她,虽只是鬼迷心窍莫名其妙之举。
但她既已成了他的人,萧持不会故意折腾她。
毡毯里裹着的人很安静,没有发出一声哭闹,但要说什么殷殷讨好他,愿表衷心一世追随君侯之类
的好听话,也是没有的。
见自家君侯搂着别人家的女儿不撒手,蔡显轻咳一声,客套地表示晚间时候会整办一桌酒席,请翁公父子留下一同赴宴饮酒。
翁卓摇了摇头,他们粮草充足,雄州却在连月的迎战中几近弹尽粮绝,逼得他不得不献出娇女……
他拒绝了,带着翁临阳转身离去,一句额外的话都未曾留下。
萧持冷然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躺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十分乖巧的人。
“张翼!”
站在大帐门口的年轻军士连忙跑进来,声如洪钟:“是!”
“把她……”萧持看了一眼仍旧安静的毡毯,难得卡了下壳,军营之中不能留女人,他是主帅,更不能破例。
他留美于前的事情传出去,于军纪无益,外边儿的人更要耻笑他为色所迷,骂她红颜祸水。
张翼就站在原地,绷紧了精神等着聆听君侯吩咐,与此同时,他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淡香。
——君侯虽不似底下的小兵们那样大大咧咧,一进营帐就会被他们的汗气脚臭给熏晕,但也绝无可能有闲情雅致焚香。
张翼又嗅了嗅,只觉那阵幽微香气愈发动人。
“你点二十精兵,送她回平洲。”
君侯声音不怒自威,张翼下意识点头称是。
“我会去信平洲。”萧持低下头,想了想,又道,“军中女眷不能久待,你即刻就去吧。”
君侯说话一如既往言简意赅,张翼早已习惯了,下意识为君侯话中的‘女眷’皱起眉头时,忽闻一声轻而柔的声音。
“是。”
见翁绿萼如此乖顺,萧持很满意,先前那股因为一时冲动接下翁氏女而生出的隐隐懊恼也淡了。
若她今后一心侍奉自己,贤惠乖顺,他会好好待她。
翁绿萼仍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抱着,她尽力撇去那阵陌生而冷冽的气息包围着自己的影响,低声道:“不敢劳君侯久累,还请君侯放下妾吧。”
声音如出谷黄鹂,莺声婉转,动人心弦。
蔡显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他虽未见翁氏女真容,但这么一看,应当是个贤惠知礼的。
张翼则是瞪大了眼睛。
君侯要他护送的……竟真的是个女人?!
萧持绷着脸将怀里的人放了下来,还欲说些什么,大将云飞急匆匆入内,言隋州有异动。
蔡显面容一整,他望去,君侯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那一点儿微妙的触动霎时不见,谨重严毅,重又恢复了气度雄远的主将模样。
隋州地处雍州、洛州与庐州三州交界之处,不仅地势紧要,更是物质丰饶,向来有天下粮仓的美名。萧持意在凌云,早就将隋州看作囊中之物,如今听云飞之意,隋州有变,自然勃然不悦。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翁绿萼,径直往沙盘走去。
翁绿萼身上仍披着那件灰扑扑的毡毯,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攥住毡毯,不肯露出底下光艳华丽的衣裳,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稍稍保留住一些尊严。
她将目光转向张翼,对他微微笑了笑:“咱们走吧。”
说完,她对着萧持的方向盈盈行礼,又对着蔡显微笑颔首,一截细腰如春日细柳,极是柔曼。
萧持听到她告退的声音时,下意识往外瞥了一眼。
只看见女郎茜红色的裙角。
他心底漫不经心地嗤了一声,走得倒是干脆。
正巧此时几位大将也大步进了营帐,萧持顺势停了下来,蔡显咳了一声,低声说了几句。
经过蔡显一番委婉劝诫的萧持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
不过几句话语之间,萧持得知隋州之事并不算顶顶棘手,正好给他师出有名,得了名正言顺攻打隋州的由头。
萧持朝外喊了一声:“张翼!”
其实已经走出了一段路的张翼连忙折返:“君侯?”
萧持绕过屏风,大步走向他起居的内室,很快便拿着一条墨狐大氅出来,极好的风毛,每一根毛尖都闪着微亮的银光。
“叫她披着。莫要叫人以为我萧持连个女人都养不好。”
萧持冷冷丢下这句话,见君侯很快又投入到正事之中,张翼没来得及说话,只得照做。
披上那件据说是君侯亲赐的大氅,翁绿萼被冻得有些青白的脸庞慢慢又恢复了桃花般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她紧紧攥着大氅一角,垂着头跟在张翼身后登上了马车。
但即便她再想低调,从君侯大帐中走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披着他衣裳的女人,鬓发如云,露出小半面颊已是姝色过人,又怎能不引人侧目。
此等奇事,很快在营中将士里传了个遍。
还有人将小兵看此女美貌,忘乎所以一头栽倒雪地的事儿拿来当笑话传。
在翁绿萼坐上张翼准备的马车没多久,翁卓献女以此求和的消息便飞速传开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萧持竟然收下了她。
从前也不是没人打过献美求和的主意,只是萧持通通拒了,至今身边儿还没有一个正经姬妾。
怎么如今……
外边人如何想,翁绿萼都不知道,也不放在心上,她坐在马车里,因为萧持吩咐得急,他们准备得匆忙,马车里只有简陋的一张小榻,还好那件墨狐大氅又暖又软,翁绿萼将自己裹在大氅里面,平静地睡去。
直至外边儿传来几声模糊而熟悉的呼唤声。
“大胆!谁敢惊扰萧侯女眷车架!”
君侯虽然收下了翁氏女,却没有给个具体的名分,张翼只得含糊地用一句萧侯女眷来称呼她。
翁绿萼默然垂下的眼睫在听到车窗外那几声带着泣音的呼唤声时一抖,她急急推开车门,任由外边儿裹扎着雪粒的寒风吹白了那张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的美人面。
杏香和丹榴被穿着甲胄的卫兵拦在一旁,见翁绿萼露面,她们眼泪掉得更凶,忙呼唤道:“娘子!此离雄州,远途未定,请让婢继续服侍您!”
翁绿萼轻轻摇了摇头:“你们回去吧。”
杏香急了:“娘子,婢不放心您!求您让婢跟您去平洲吧!”
第3章 第三章
娘子为了雄州上下,甘愿以一己之身平息战火,她为的是大义,可杏香她们忍不住替她感到委屈。
说到底,娘子也不过堪堪十六岁,年纪尚小,就要去到陌生的平洲去侍奉一个凶名在外的枭雄。
没有十里红妆相送,也没有六礼大雁为聘,这样堪称寒酸地就出了翁家门,如果还没有她们这些知心的人陪在身边,娘子的心该有多苦?
卫兵面无表情地坚守职责,手上握着的长刀在周遭冰天雪地的映衬下反射出更加冷冽的光,也映出丹榴哭得发皲的脸。
翁绿萼眼底涌上涟涟的泪光,见她终于点了头,张翼正声叫卫兵放行,杏香和丹榴生怕他们反悔,身上背着几个大包袱,身姿仍旧灵活。
“这马车上怎么连茶壶都没有!”杏香重新回到翁绿萼身边,从昨日开始惴惴不安的心就重新落了下来,看她打量着马车里堪称寒酸的布置,又麻利地从她带着的几个大包袱里依次掏出了小泥炉、茶壶、茶杯、装满了水的水壶……甚至还有去岁时翁绿萼亲手晒的花茶。
逐渐升腾的茶香在马车里氤氲开来,翁绿萼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比狐皮大氅更让她觉得暖和。
另一边丹榴手脚轻快地铺好了小榻,又从小泥炉里掏出几块儿碳塞进手炉里,确认了温度正正好,才递给翁绿萼:“娘子的脸色瞧着还是有些白,等到了驿站,婢去寻驿丞借一个灶头,给娘子炖些红枣汤补一补。”
翁绿萼笑着点头,由着她们安排。
喝下暖暖的花茶,怀里揣着手炉,翁绿萼轻轻闭上眼,自得知雄州即将不保那日之后,她终于能安心睡一个好觉了。
·
因为马车里有女眷,卫兵们不能像行军打仗那样昼夜急行,在天色彻底暗下的前一刻,他们终于赶到了位于羊马道的一处驿站。
张翼与驿丞交涉好过后,他来到马车前,请翁绿萼下车。
杏香先跳了下来,翁绿萼披着那件狐皮大氅出来,张翼敏锐地发现她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
但到底是什么,直到张翼护着翁绿萼几人走进驿站时也没想明白。
驿站内并不止他们一波客人,见数位甲
胄卫兵护着几位女眷走进来,燃着油灯的大堂都被卫兵身上穿着的甲胄反射出让人下意识绷紧的冷光而照得亮堂了些。
饶是张翼一行人有意低调,但从战场上厮杀立足的卫兵们身上带着明晃晃的煞气,原先在大堂里就着油酥花生吹牛喝酒的人们都下意识噤声。
在这样的安静之中,有几道带着欲的窥伺便犹为突出。
翁绿萼虽不比卫兵们五感灵敏,但对于外部的窥探也下意识产生不悦的反应。
见美人素手拉了拉大氅,那一圈儿风毛几乎遮去她大半面容,有形容整肃的卫兵们前后护送着,那道婀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只余一道幽香久久不散。
有人低声赞道:“此等姝色,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小子。”
“小子?”那群给人以极强压迫感的卫兵还没有走,大家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的,但陡然听见这么一句话,还是有人忍不住喷笑,他夹起一颗炸得油酥酥的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嚼,哼笑道,“且看那群卫兵装备如此精良,你那防身的匕首刺过去,在他们盔甲上只怕连个小坑都留不下!有如此精兵护卫的贵人,所嫁的夫婿定然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不然还能是你屋头动辄尿湿炕的臭小子?”
此话一出,坐在周围几桌的人都哈哈笑出了声。
被揶揄的那人涨红了脸,到底行走在外,见他的同伴都低头吃菜,没一个肯出声帮他的,他只能悻悻然地低下头,对着一碟子花生米猛吃起来。
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人看着那些装备精良的兵士,有些意味不明地对了个眼神,掩在厚厚胡子下的脸上扯出一个阴冷的笑。
·
驿站建成有些年头了,张翼将一整层都包了下来,不让其他人打扰女眷休息,已经算是体贴她们了。
只是哪怕驿丞说这已是其中最好的一间上房,杏香和丹榴进屋之后转了一圈,看了眼那还沾着陈年蚊子血的素色帷帐,撇了撇嘴。
翁绿萼看着她们俩忙忙碌碌,也去帮忙收拾。
丹榴心细,给她收拾了一些素日里常穿和贴身的衣物,翁绿萼看着身上穿着的锦绣华服,有些不适地轻轻蹙起眉。
她少有装扮成这样华丽鲜妩的样子,一想到这样的改变是为了讨好萧持,翁绿萼就觉得有些别扭。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守在门口的张翼下意识望去,一张姣好的美人面映入眼帘。
“您是要热水吗?”张翼差些咬了舌头,‘女君’一词意义非凡,称她为‘夫人’,到底又没有实际的名分,纠结之下,张翼只得用敬称呼她。
翁绿萼颔首:“有劳张羽林。”
张翼是侍卫君侯身侧的羽林将军,让他护送自己去平州,翁绿萼觉得很有些大材小用之感。
张翼久在军中,鲜少与女人相处,遑论是这样一位耀目如明珠的大美人,听她轻声细语的,忙不迭地摆手,点了一个兵士下去给厨房的人说了此事,又见翁绿萼递来一个荷包。
他抬起头,见翁绿萼微微笑着,声音如春日的柳絮,又软又柔:“疾行一路,大家想必都辛苦了。我若出面答谢,多半只会叫大家觉得不自在,还请张羽林替我费心,用这些钱请大家饱餐一顿,暂松一松身心吧。”
她这样客气,张翼说话更僵硬起来:“您不必这样客气,我等职责所在,皆听君侯令罢了。”
杏香见娘子的手一直举着,索性拿过荷包,往那板着张脸的年轻将军手里一塞:“我们娘子一片心意,还请将军收下吧!”
那道轻柔的目光也一直看着他,张翼只得点了点头:“是。”
杏香关上门,和翁绿萼嘀咕道:“萧候的军士,看着真不好相处。”
翁绿萼嗔她一眼,杏香乖乖闭嘴。
热水很快送了上来,杏香手脚轻快地替翁绿萼宽衣,用簪子将那头又厚又黑的长发挽起之后,又倒了好些花露进去。
翁绿萼想到那几个垒起来比她还要高大的包袱,不禁莞尔,也不知道两个小丫头是怎么一路背着追到那儿去的。
杏香见娘子心情仿佛不错,又小声同她说起自己打听到的事。
萧持之父早年战死,彼时他和寡母、长姐只能在叔父萧熜的手底下讨生活。日子过得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但萧持十三时便投了军,很快便在熏石之战中崭露头角,英名初传。
萧皎长萧持五岁,十八那年出嫁黄州徐氏,但不知为何,在二十六岁那年与她夫君和离,带着一儿一女回了娘家。大族之女和离归家,还带走了两个冠着父姓的孩子,在当时引起了不少争议。
杏香用巾子替翁绿萼擦着脖子,忧心忡忡道:“虽说萧候后宅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女人,但有母亲和长姐在,娘子相处起来更得谨慎。”
在那些男人眼里,姬妾不过是随时可换的衣裳,母与姊却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要是瑾夫人她们能真心接纳娘子就好了。
洗漱过后,翁绿萼没什么胃口,又不想杏香她们跟着担心,勉强用了一碗红枣汤,将还没有动过的菜肴往她们面前推了推:“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同我论那些老掉牙的体统了。快坐下用吧。”
丹榴看着几碟卖相差强人意的菜,心里叹了口气:“娘子,婢待会儿去厨房发些面团,明儿一早去蒸些糕点带走吧?”她们走得急,加上食物不好带,白日里只能委屈娘子啃那些兵士带来的冷冰冰的大饼子。
翁绿萼摇了摇头:“这样的时候,不好做出许多特殊之举来,再忍一忍吧。”
雄州离平州足有数百里,哪怕一路昼夜疾行,策马狂奔,约莫着都得走上半月,更别提他们还有一辆载着女眷
的马车,等到达平州,或许已经是初春了。
雄州地处极北,平州却四季如春。
不知道平州的春日、人、事,会是什么样子。
怀着这样的好奇与不确定,翁绿萼拥紧了染了熟悉香气的被子,慢慢睡沉了过去。
夜半时分,整座驿站都陷入了沉睡,马厩里的马儿站得笔直,温柔的大眼睛半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