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哐当一声从外面打开,穿着寝衣、散着头发的次兄大步跨进来,手中的利剑闪着寒光。
越过次兄肩头,她看见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夜空,外头传来隐约打斗声。
“母亲,落月,稍安勿躁,府外来了数百义士,正与迟国人激战,迟国人一时半刻攻不进来,还有时间慢慢收拾。”
正在穿鞋的卢筠清一怔,迅速反应过来。
“是殷玄的人,他走之前说在城中留了五百士兵,日常扮作普通人隐入民间。”
越说越觉心惊,殷玄的预感是对的,京城果然出事了。
次兄放下手中的剑,“原来如此,难怪我瞧着这些人虽穿寻常布衣,动作却是训练有素,比迟国士兵更骁勇。”
“母亲,你与落月收拾好东西,尽快躲到地下室,书剑,记得将后院的水罐都抬下去,只要有水有粮,地下室就是最安全的,记住,千万不要上来,等我来找你们。”
说完,就要大步离开。
“站住,阿多,你要去哪里?不跟母亲一起吗?”
“母亲,我是陛下的臣子,是羽朝的子民,国破家亡在即,我主年幼,儿子要进宫去护驾。”
说着,从桌上抓过一根丝带,胡乱将散发束起,就要往外走。
卢知意忽然厉声喝道。
“你站住!”
严弘之停下,露出一抹苦笑。
“母亲,莫不是要阻止儿子尽忠?”
卢知意没说话,走到幼子身后站定,抬手解开他的发带,稍加梳理,重新绑好。
另一边,桃叶已将严弘之的外衣拿过来。
卢知意接过衣服,亲自给儿子穿好,束好腰带,又给他理了理领口。
“临危不乱,方显英雄本色。进宫面圣,不可失了世家气度。”
“去吧。”
卢筠清看着姑母,这个时常泪眼婆娑,看起来娇软可亲的妇人,面上是从容而坚定的神态。
看着这样的姑母和次兄,她慌乱无措的内心竟也渐渐平稳下来。
“落月。”
严弘之叫她,“你既说殷玄留了五百人,我带两百人去宫中护驾可好?咱们这别院小,三百人守护足矣。”
她立刻点头回答,“当然好,兄长,一路当心。”
严弘之郑重点头,再看一眼母亲,便决然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严弘之刚带了两百人离开,就有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上是裴云舒和柳季景。
裴云舒下车时被车辕绊倒,幸好柳季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柳季景,没想到,在国舅府被包围的危机时刻,冲进来舍命救她的,是柳四。
还是柳季景提醒她,“阿云,情势危急,不容耽搁。”
他难得这般认真,敛去一身浮气,反透出几分华贵优雅。
裴云舒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立刻收回视线,疾步冲进去,见了卢筠清一把拉住手,左看右看,连声问她,“可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阿云怎么来了?怎得这副模样?”
卢筠清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裴云舒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发髻凌乱,衣服上也有几处被熏黑的痕迹。
“迟国人攻破了南门,放火烧了我们的府邸,若不是柳四,我怕是已葬身火海。”
国舅府在城南,迟国人从南门攻入,国舅府必然首当其冲。
“国舅爷可安好?”
裴云舒目光暗淡了一瞬,“不知道,父亲带中领军去东城门御敌了,谁知敌人狡诈,兵分两路,主力攻南门。”
“阿云既来了,便留在我这里,随我去地下室躲上几日。”
“不,落月,你跟我去宫里,三千中护军都在禁中,宫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姑母已派了人来接我,你和姑母快随我同去。”
卢筠清看了看姑母,姑母沉思片刻,对她点点头。
“也好,咱们把这三百兵士带去,一同守卫皇宫。不管发生什么,咱们一起面对。”
桃叶和书剑早已将贴身衣物打包,说走便走,当下众人就向外走去。
一开门,漫天的厮杀声和哭嚎声像潮水般袭来,将他们淹没。
从马车摇晃间掀起的车帘缝隙,卢筠清看见陌生又凶恶的迟国士兵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残杀羽朝百姓,看见挂着大包小包盲目逃窜的路人,看见越来越多倒在地上的尸体……
她害怕得闭上眼。
原来,真正的战场不在曾州,不在瓠城,而在这里。
屠刀来时,高门大户有家仆守护,平民百姓却只能以肉身相搏。
马车从千秋门入,经过永巷门,直奔宣光殿。
与城中的混乱厮杀相比,皇宫内还算秩序井然,执勤的禁军正在巡逻,喧闹声被隔绝在宫殿的高墙华屋之外。
只是罩着天子和庶民的同一片夜空,到底被火光涂抹上淡淡血色。
宣光殿是后妃的正殿,也是太后居所。
眼下,侍中、宦官、领军将军、左右将军等近侍都聚集在此,太后与小皇帝并排高居御座。
严弘之也在,见母亲和表妹来,彼此微微点头示意。
太后扫视一圈众人,缓缓开口,语气沉痛。
“诸位爱卿,今迟国来犯,入我京中,诸位当戮力同心,死守宫门,护陛下安全。”
众人低头称是。
就在这时,宦官通传,丞相范安和光禄大夫刘世哲求见。
“快请进。”
丞相范安姿容不凡,步履匆匆却仍有一股山涧清泉般沉静气质,令人侧目。
卢筠清虽是第一次见他,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片刻后才想起来,这范丞相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师,范寔先生的胞弟。
多年前,姑母训斥长兄和次兄时,也曾提到,“你们见我卢家势弱,冷脸相待,对那新出门户范氏,却恨不得倒履相迎……”
范丞相进来后,跪倒在地,直击要害。
“陛下,太后,迟国人声东击西,以两万大军发动奇袭,破我南城门,残杀我朝百姓。臣恳请主上怜惜万民,开放宫禁,让城中百姓入阊阖门避难。”
“大胆!”太后柳眉倒竖,起身指着范丞相。
“卿乃当朝丞相,当以帝后安危为重,如今大敌当前,竟提出这种草率之策。若是流民窜入,惊了圣驾,你该当何罪?”
范丞相仍跪在地上,坚持道,“太后,陛下,城毁可以重建,人死却不能复生。我羽朝历煌煌二百余年,祸福有之,荣辱有之,需知胜败流转,人心难得啊!”
光禄大夫刘世哲随之跪下,近侍中也有几人陆陆续续跪下,严弘之也在其中。
殿中一片安静,眼看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有人敢说话,良久之后,那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忽然起身,走下来几步后,郑重转身,对太后行礼。
抬首,一字一句道。
“母亲,您是孩儿的母亲,更是羽朝的太后,是天下人的母亲。民为贵君为轻,这个道理儿子懂得,请母亲同意孩儿下诏,开放阊阖门,让百姓避难。”
“你!”
太后的右手,死死按住龙椅的扶手。
“本宫不同意,本宫绝不会拿皇帝的命去冒险!谁也毋需再言!”
接着,又缓和了语气。
“本宫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去白石城求援,严太守可调动三千兵力来京中,救民于水火。”
“再过几日,周边郡县的兵力也会陆续赶到。迟国孤军深入,增援不济,届时便会知难而退。”
“可是,姑母……”裴云舒忍不住站出来。
“住口,本宫心意已决,谁也不准再提!”
太后说完,便闪身走进珠帘后的偏殿,近侍陆续向殿外走,只有范丞相和光禄大夫仍跪在殿内。
卢筠清胸中万千思绪翻涌。
她记得范先生在课上问过,若遇乱世,流民来京,该不该开城门而纳之?
没想到如今,这假设性的议题变为现实,且是加倍的难题。
开放皇宫收留百姓,若真成了,必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史书上关于此类事的记载还真没几个。
说到底,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古代,顶端上位者如皇帝和太后,很难共情百姓吧。
可是,到底也有范丞相这样心怀黎民的良臣,还有虽然年幼、却有主见的皇帝。
只是,在这孝道大过天的时代,皇帝也不能强行饶过太后行事,毕竟,天子年幼,太后听政,所有诏书都需帝后二人共同决断。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只要禁军守住皇宫,坚持三五日,迟国人补给跟不上,自会退去。
可是,莫说三五日,眼下每一分、每一秒,屠杀都在进行,仅这一日,便不知有多少羽朝人横死刀下。
卢筠清紧张地十指交握,这里越是安静,她脑子里就越是闪现方才街上的惨状,电光火石间,她忽然记起殷玄走之前,交给她的那封信。
手指探入胸口摸了摸,还在,幸亏她日夜将它揣在胸口,连睡觉也不曾离身。
她忽然转身拉住裴云舒的手,急切道。
“阿云,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一下太后?”
第40章 京城陷落(下)
自从把信交给太后,卢筠清就点了一支蜡烛放在面前,眼看着蜡烛已烧了一半,烛台上又滴落几层新蜡,偏殿的门始终紧闭。
范丞相和光禄大夫依然跪在殿中,身影被烛光投在殿内侧壁上,无限放大。
裴云舒的眉头越皱越紧,忽然起身,“不行,我得去问问姑母。”
卢筠清拉住她,“阿云,别去,给太后一点时间。”
正说着,偏殿的门忽然打开,太后缓缓走了出来。
太后还是那个太后,身上盛气凌人的气势却不见了,相反,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哀伤,更笼罩着一层少见的温柔。
太后牵着皇帝的手,走到御座前,先叫范丞相和光禄大夫起来,又命左右搬来两把矮几,让他们坐下。
“两位爱卿跪了这么久,坐着议事吧。”
“今日之事,是本宫决断不明,令社稷有损,先帝蒙羞。本宫如今想明白了,就依你们所言,开阊阖门,让城中百姓进来避难。端门内乃是天子大殿,仍由禁军守护,不可擅入。”
阊阖门和端门之间,是中书省、门下省的办公地点,还有禁军驻扎之所,足够容纳至少一半的百姓。
“另传本宫谕旨,将内库中积存的粮食、布匹尽数取来,给百姓充饥、御寒。”
“再拨三分之一禁军去城中杀敌,守护城中百姓。”
“太后圣明!太后圣明!”
范丞相带头跪了下去,殿中人跪成一片,群情激动。
颂声回荡在大殿高高的穹顶,裴云舒激动得直抹眼泪,卢筠清也被激动的情绪感染,红了眼眶。
相关人员立刻离开宣光殿,忙碌起来,开城门的,维持秩序的,发放粮食的,运水的……宫里的人有一点值得称道,那就是慌而不乱。
个个表情紧张,行动安排上却还能保持条理清晰。
众人退去后,太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御座上,双眼茫然地看向空中,仿佛是在透过空气看一个不存在的人,又或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回忆。
她张开紧握的手,手心里是那封信。那封先帝写给她,却要殷玄在必要时刻再交给她的信。
当下便有机灵的宦官将皇帝带走。
殿中只剩下卢筠清和裴云舒二人。
卢筠清正要告退,太后却已喃喃开口。
“本宫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他知道我做的一切丑恶之事,却还是爱我、敬我、护我。生前他自己护着我,死后给我玉印叫我听政。他所要求的,只是希望我替他守护羽朝的江山,爱他的子民。我却险些酿成大错,是我无德,愧对先帝。”
卢筠清的心突突得跳起来。
从前也曾听说过,陛下子嗣不昌,皆因皇后裴氏嫉妒太过,甚至还有传言,皇后不允许其他妃嫔生下皇子,所以宫中除了太子,便只有两位庶出的公主。
皇后这番话,倒像是左证了这些流言。卢筠清不敢深想,与裴云舒对视一眼后,默默退出宣光殿。
阿云和太后是亲姑侄,这些阴私之事,她不便听。
晨光熹微之时,长兄严延之从白石城赶来,带来三千援兵,加上中领军和中护军,城中眼下约有六千兵力,两千留在大内守护陛下,余下四千人马在范丞相的指挥下,向城中的迟国士兵发起反扑。
迟国这次共发动了两万人,一万人在江州被驻军拦住,另一万人则抄小路突袭羽朝京城。虽靠着兵贵神速取得成功,但到底补给不济,难以支撑太久。
且一方为烧杀抢掠而来,一方为保家卫国而战,士气与意志相差悬殊,到了傍晚,城中的迟国士兵已被击退的差不多了。
既然已赶走了敌人,自然不便在宫中久待,卢筠清便随姑母出了皇宫。
如果说阊阖门内的百姓偶见断肢残躯,叫人目不忍视,阊阖门外的景象,则不啻为人间炼狱。
火光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从昨夜至今朝,一处灭了,另一处又烧了起来。
迟国人故意用放火逼出城中百姓,然后肆意砍杀。
街道上的尸体多到马车都走不动,她们只能下来步行。
卢筠清看见,满是污泥的沟渠里,伸出一只青白僵硬的手,手指蜷曲着,像是在奋力抓住什么,腕口的衣袖上有精致的绣花,半张脸埋入污泥的死者,头顶还戴着金蟾冠。
这无疑是一名贵族子弟。
在迟国人野蛮的屠刀下,教养、礼仪、诗文、歌舞,这些世家子弟看重的、吹捧的、华贵而美丽的东西,轻而易举被碾碎,就像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轻尘。
然而,这场悲剧中丧生的贵族,终究还是少数,街上的尸体更多属于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
互相交迭的尸体,烧毁的残垣断壁,零落满地的杂物,还有那跪在路上边哭边试图拼凑家人尸体的孩童。
京城的街头再闻不见香粉味,鼻腔只有迫人的血腥气。
走着走着,忽觉脚下打滑,低头去看,暗红一片,全是血。
回家要经过一条栽满梧桐的街,她平日很爱踩着树影慢走。今日远远瞧着,树影幢幢,颇为怪异,走近了才发现,树上竟吊着许多死尸,随风飘来荡去,令人毛骨悚然。
卢筠清强忍住作呕的冲动,拉着姑母的手走了另一条路。
毁灭只在一瞬,重建却需很久。
殷玄的人护卫得力,她们的院子没被烧,也无人闯入,只有她们走时慌乱间撞翻的铁皮人,寂寞地躺在院中。
卢筠清扶起铁皮人,把他放在梧桐树下,和稻草人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