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姐,慢些,小心跌倒。”
身后传来桃叶焦灼的声音,桃叶自小在城中长大,走不惯坑坑洼洼的土地,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卢筠清也好些年没走过这种土路了,而且,过长的裙摆和宽大的袖子也造成了不少困扰。
“小白,你给我站住,不许再跑了。”
大概是感受到她声音中的怒意,小白总算停住,回头看看她。
卢筠清急走几步上前,一把捞起小白抱在怀里。
“……我叫你不还钱,我抽死你,抽死你……”
刚把小白抱在怀里,就听到前方传来男人恶狠狠的咒骂声,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
“小姐,小姐,我来了,还好小白找到了,咱们,咱们回去吧。”桃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等一下,好像有人在打人,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卢筠清抱着小白巡视了一周,发现约莫十丈开外的地方,有个男人正奋力挥舞着一根皮鞭,朝他面前的树干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身边,还有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个个孔武有力,手持棍棒站在一侧。
走近了才看见,那树干上竟绑着一个人。只见那人四肢瘦削,被儿臂粗的麻绳牢牢捆在树干上,鞭子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他虽低垂着头,却始终不发一言,没有喊一声痛。
他的裤腿和袖子都被抽烂了,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斑驳血痕,卢筠清觉得挥鞭的人实在太过残忍。
“大叔,他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鞭打他?”
听到她的话,身穿绣花锦服的男人停住手中的鞭子,回头看向她,他满脸戾气,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反着光。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冷开口,“这位小姐,我惩罚自家僮客,与你无关,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他已经被你打出血了,这惩罚也差不多够了,您也歇歇手吧。”
中年男子面上更是不悦,“这位小姐,我瞧你衣着打扮也是大家之女,怎的如此不懂事?快些离开,莫要多管闲事!”
中年男子说完,不再理她,回转身去,将鞭子在身旁的一个木盆中浸了浸,又重重地朝被绑的人身上抽去。
鞭子抽在那人的腿上、胸前、脖颈间,当鞭尾甩在脸上时,那人被迫微微抬头,她看见他紧抿的嘴唇,还有紧蹙地眉头下,一双明亮的眼睛。
“慢着。”卢筠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小姐,”桃叶扯了扯她的袖子,“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快回去吧。”
这双眼睛,她记得!在为小白治伤的那晚,也是这双明亮的眼睛,在灌木丛中盯着她。
一时间心如擂鼓!
这正是那晚帮她救了小白的少年。
“大叔,你放了他吧,他做了什么错事,我能不能帮忙补救?”
情急之下,卢筠清上前拉住中年男子执鞭的手臂,他不耐烦地一甩,将她推出几步远,她踉跄了几步,差点倒在地上,却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一回头,长身玉立的长兄正在身后。
“这位兄台,为何如此对待胞妹?”
长兄是个温和的人,通身散发着温润儒雅之气,极少见他动怒,此刻,她却能感受到他冰冷语气中的不快。
中年男人又用审视的目光,将长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再开口时,语气已平和了许多,“这位公子瞧着也是位贵人,不瞒你说,我正在教训自家僮客,公子之妹硬要阻拦,方才抬手,不慎有些冲撞了。”
“落月,他说的,可是真的?”
听了他的话,长兄先来询问她真伪,卢筠清便将方才之事和盘托出。
“兄长,这被鞭打的少年,曾帮我救过小白,兄长能不能救救他?”
“既是如此,落月放心,兄长自有办法。”
身穿月白长衫的严延之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这位兄台,朝廷明令禁止私刑,僮客若犯错,主家只可罚工钱,却不可残害性命。”
严延之语气平和,娓娓道来,却是搬出了朝廷律法,那中年男子一怔,随即脸色一黑,骂道“老子今天真是倒了霉,碰到你们这对多管闲事的兄妹。你们也打听打听,在这徐亭村,谁不怕我徐霸,谁敢管我家闲事?你们俩别给脸不要脸,若是再啰哩啰嗦,老子连你们一起抽!”
说着,那男子继续挥动手中的鞭子,泄愤般更狠地朝树干上的少年抽去。卢筠清扯住严延之的袖子,仰头哀求,“兄长,怎么办?”
严延之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然后,他向前一步,道,“若是普通百姓,你如此作为我自然无法,但身为白石城太守,有人妄动私刑却不制止,则是渎职之失。”
那人惊愕地睁大眼,瞪着严延之,“你说自己是白石城太守,有,有何凭据?”
“墨闻!”
严延之的侍从墨闻立刻取出文书,在徐霸面前展开,上面有皇帝陛下的朱批和玉玺印。
“徐亭村属白石城地界,你说我有没有权力管?”
中年男子将手中鞭子一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知太守大人驾到,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和小姐,请大人责罚,请大人责罚!”
这中年男子仿佛会变脸一样,已换上了一副谦卑面孔。
严延之上前一步,执起他的手,扶他起来。
“不知者无罪,快请起来。此事原是舍妹行事唐突,只是我这妹妹心地善良,又爱仗义执言,常有莽撞之举,终究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徐兄担待。”
说着,对他行了一礼。
这徐霸原以为太守要以权势相压,只想着待他走后,再继续惩罚树上的少年。没想到这清俊谪仙般的太守大人,竟亲自扶自己起来,又先将罪责归到自己身上,还对自己行礼,竟让他心中真真生出几分服气来。
“罢了罢了,既是太守大人亲自出面,也算是他的造化,来人,给他解绑。”
立刻就有两个家丁上前,解开了缚在少年身上的麻绳。
少年那明亮的眼睛睨了卢筠清一眼,下一秒,他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啊,怎么了?他怎么了?”
卢筠清吓了一跳,正想过去看看,冷不防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哭喊着扑到那少年身上。
“千里哥,千里哥,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浓眉大眼的少年,只见他跪倒在地,趴在被他唤做千里哥的人身上嚎哭不止。
原来,他叫做千里。
“墨闻,你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是。”
墨闻走过去瞧了瞧,回来道,“禀公子,此人只是晕了过去,气息尚在。”
“徐兄,究竟出了何事?为何要这般责罚家中僮客?”
“唉,说起来,这绑在树上的,并非我家僮客,哭的这个才是!”徐霸看向哭倒在地的少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鄙夷,“此人叫大俊,是我家中僮客,干活倒也手脚麻利,只是一味好赌,借了我的钱,迟迟不还。之前有几次,都是这个叫千里的帮他还,这次千里也没钱了,还不上,大俊又跑了。我正在气头上,这千里却来找我,说是他要替大俊受罚,日后也会慢慢把钱还上。”
“既然他要讲义气,主动顶罪,那我便成全他了。”
“他欠你多少钱?我来替他还了。”
“不不不,”徐霸连连摇头,“怎敢劳太守大人破费。”
在严延之的示意下,墨闻取来一张银票,递到徐霸手中。
“徐兄,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陛下已于年初颁布了’免僮客令’,各州僮客只要愿意参军,便可免除僮客身份,恢复自由身。此令,你可知道?”
徐霸闻言,低头闷声道,“知道。”
“这里是一百两白银,我买下你这两个僮客,让他们去参军,你可愿意?”
徐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僮客买卖的行情,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不过二十两白银,这还是京师周边的价格,若是偏远州郡,会更便宜。
僮客令刚开始推行,还未强制,若真到了强制推行的那一天,哪个乡绅又能跟朝廷对着干呢?
徐霸心中迅速计算着,与其到时被迫放弃这些僮客,倒不如眼下收下这数倍于市值的银两。
“不可,不可,怎可收取太守大人的银两。”
徐霸虽这样说着,双眼却似粘在了银票上,挪不开眼。他素来爱财,热衷敛财又一毛不拔,连睡觉时都要将金银放在怀中摩挲,却小气到不舍得给妻子做件新衣服,叫她每季只有两套衣服替换着穿。
“徐兄,此番我与你买下这两人,不是以太守的身份,而是以白身……”
严延之与徐霸交谈时,卢筠清走到那被鞭打的少年身边,慢慢蹲下。
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似乎长高了不少,却依然很瘦,两根锁骨清晰的支棱在脖颈两侧,左侧脖颈处,露出半截铁链文身,那是羽朝奴隶的标识。
他依旧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露出来的皮肤布满纵横交错的血痕,竟无一处完好。
就在此刻,鲜血依然不停从伤口渗出,浸染了破烂的衣衫。
“千里哥,他竟然拿鞭子浸盐水抽你,呜呜,都怪我,呜呜,是我对不起你……”
叫做大俊的少年还在嚎哭不止,听到盐水两个字,卢筠清心中也是一惊,眼底发酸。
原来,刚才那木盆中放的竟是盐水,而徐霸一次次将鞭子浸入盆中,正是要用这盐水来加深惩罚的力道。
一道、两道、三道……数不清的鞭痕,或深或浅的伤口,混着盐的血水,而眼前的少年,直到痛到晕厥,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刻躺在地上,他惨白的双唇依然紧抿在一起。
“小姐,医师来了,药也来了。”
桃叶按照卢筠清的吩咐,去马车上取来了药箱,又叫来了随行的医师,给这少年清理伤口。
医师看了伤口后,连连摇头,“衣服破烂,又浸满盐水,再穿就要粘连住伤口,来个人把他挪到树后,先剥掉衣服。”
大俊和墨闻一起,将千里抬到一棵大树后,半晌,医师终于给他清理完伤口,又换了一套下人的衣服。
另一边,徐霸得了严延之的钱,千恩万谢后,带着家丁满意而归。
“如今,你们已是自由身了,可想去参军?”
大俊将晕倒的千里扶起,让他靠着自己坐,对于严延之的问题,他嗫嚅着,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愿意。”
名唤千里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既如此,我便修书与曾州的盛将军,你们二人可携信投于他帐下。来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就有赖二位了。”
说完,唤墨闻取来笔墨纸砚,墨闻躬身以背做案,让严延之写下书信。
接过书信后,大俊在地上跪谢磕头,千里无法起身,便只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严延之和卢筠清,一字一句地说,“救命之恩,来日定当以命相报。”
严延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卢筠清知道,他一定是不在意、也没有当真的。他一向待人宽和,在海西城中也救助过不少穷人和妇孺。施恩不望报,是他素来的秉性。
车窗外,田野和树丛渐渐向后退去,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好似能穿透草叶和尘埃,执着地望向他们。直到马车驶出很远,卢筠清似乎仍能感觉到那锐利的视线。
其实,央求长兄救下他,卢筠清也是存了私心的。她始终记得,游戏里原主被杀时正在鞭笞奴隶,就想着若能对奴隶好一些,或许就能避免这悲惨命运。
第5章 原女主出现
穿过一片馨香扑鼻的花圃,走过水面上一整条汉白玉雕砌的走廊,再绕过一座假山,就到了静嘉馆。
卢筠清抬头看上方的匾额,「静嘉馆」三个飘逸大字刻在一整块上好的沉香木上,仅仅站在这匾额下,鼻端就能嗅到隐约暗香。
静嘉馆,是当朝名士范寔讲学的场所,范寔出身高阳范氏,胞兄范晦正任当朝宰相,范氏族人在朝中也多任官员,高阳范氏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炙手可热,偏偏这位名士范寔多次征辟不就,去年陛下亲自来访,才勉为其难开了这私人学馆。
他的规矩只有一条,却甚是古怪:只收女弟子,不收男弟子。
听长兄提起这点时,卢筠清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先生顿生好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条规矩充分展示了对女性的友好,值得点赞。
不过,受时代背景所限,能来此进学的,自然都是城中的高门贵女。
宽敞明亮的学堂里,规整的摆放着十余只漆几,漆几底色为黑,上面另以红漆绘出缠枝花、牡丹、玉兰等花纹。每只漆几前,摆放一块如意云纹锦席,并一块草席,不用说,是给小姐和侍女的。
卢筠清看见这东西就叹气,这游戏背景大概是参考了秦汉魏晋,讲究席地跪坐,读书时要跪,弹琴时要跪,与长辈严肃交谈时也要跪,不仅跪,还要把腰板挺得笔直,以长跪表示敬意。
饶是在姑母家待了五年,她还是不习惯,跪一会就双腿发麻。
“你可是,卢家小姐?”
身后传来一道热情爽朗的声音,卢筠清回身,见一个身量修长、双眼含笑的姑娘正好奇地打量她。
“曾州卢氏,卢筠清。”
“宁州盛氏,盛念纯。”
两人互相见过礼,又寒暄了一番,盛念纯就热情地拉起她的手。
“前几日就听先生说你要来,今日可算见着了。这下好了,咱们学堂里又来了新姐妹,可有得热闹了。”
盛念纯生得不算好看,一张长方脸,下颌较宽,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硬朗,不过,她的长相倒与她直接爽利的性子很相配。
她是第一个主动来打招呼的人,卢筠清立刻对她心生好感。
“筠清,你看看喜欢坐哪里?是靠窗,还是靠墙?”
卢筠清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靠窗的第三排漆几上。
“我觉得这里不错,既明亮,又不会过分刺眼……”
卢筠清说着,走到她看中的漆几前跪坐,手放到漆几上,看距离是否适合写字。
“可是,这……”不知为何,盛念纯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只是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
“我说新来的,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这个位置你也敢坐?你也配?”
声音刺耳,说话的内容更刺耳。
卢筠清循声看去,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孩正前后脚进来,走在前面的穿一身粉红色缠枝花纹直裾深衣,头上戴数支明晃晃金饰,长得也算娇俏可人,只是面上一股鄙夷之色,破坏了这份美貌;她身后的女孩穿浅黄色素服,通身无繁复配饰,只发端一只素净玉簪,偏生婷婷玉立似一支玉兰花苞,眼含轻烟,面带愁容,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