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一贯清明自持。
“落月,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从你为了重建东州兵接近我开始,从你伪造次兄笔迹骗我来这里开始。”
殷玄深吸一口气,薄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从前你对我很好,现在虽然把我关在这里,待我也不算差,只是我这个人有感情洁癖,我渴望拥有一段真诚的感情,有一个我可以全然信赖的人,欺骗和利用,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可是你与我不同,你的感情夹杂太多顾虑和算计。”
她喜欢把一切摊开来说得清楚明白,没有误会,不留遗憾。
殷玄按住她双肩,急切道,
“我会为你改变,以你的喜好和风格行事。”
她抬头凝视他。
“如果可以,请从放我走开始。”
殷玄垂下眼眸,“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算了,你走吧,我要睡觉。”
卢筠清不再看他,径自向床边走去。
第99章 游戏之外
“小姐,小姐。”
黑暗中,她听到桃叶在唤她。
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小姐,快醒醒。”
声音更清晰了。
自从被关在这里,夜间总梦到许多故人,梦见桃叶也不是第一次了。
有人轻轻推她肩膀。
卢筠清猛得睁开眼,透过朦胧眼帘看见两个模糊人影,竟是桃叶和陈仲明。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只见两人都穿着侍女的衣服,站在她床边,陈仲明甚至戴了一头假发,一张浅褐色的面孔涂得唇红齿白。
她看着女扮男装的陈仲明发呆。
“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桃叶跪下给她穿鞋,陈仲明掏出一件侍女外衣给她披上。
“长话短说,阿姐,我和桃叶潜回了纪州,一直想办法接近这里,也许是老天有眼,竟叫我们遇上了范寔先生,范先生认得桃叶,想办法带我们进了这侯府。”
“西洲兵已对纪州开战,趁现在殷将军在前线督战,府里守卫空虚,咱们赶紧走。”
说着,三人就走到门口。
陈仲明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了看,对两人点点头。
“内院值守的士兵吃了放有巴豆的茶,现在还没回来,待会出了内院,我在前,桃叶殿后,阿姐在中间。”
说着,就要拉卢筠清出去,卢筠清抬起一只脚,却又放下。
“等等,万一被抓住,你们俩会有危险。”
“来不及了,阿姐,快走,你放心,范先生已将府里的地图画给我,我认得路。”
陈仲明不由分说得拉起她往外走。
踏出房门的一剎那,身心为之一松。
桃叶轻轻掩好门,三人扮作一队侍女,轻手蹑脚走出内院。
小白默默跟在她身后,仿佛明白今夜危险重重,没发出一点声音。
内院外是一片花园,他们依次走过秀挺的竹林、一簇簇提灯似的绣球花、开满睡莲的水塘。
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三人立刻侧身低头,小白躲进旁边的灌木丛。
侍卫走过去,为首一人忽然抬手叫停,转过身来走到她们面前。
月光下,来人半旧的黑色靴子映入眼帘,卢筠清的心突突得跳起来。
莫非他发现了异样?
如果被他识破,桃叶和阿弟会遭受什么惩罚?
头顶响起一道沉肃的声音。
“如今已经开战,侯爷千叮万嘱,定要看好后院,以防奚人潜入,你们可记住了。”
陈仲明捏着嗓子回道,“是,大人。”
那人又叮嘱了几句,转身带人离开。
三人继续匆匆向前,拐进一处养着仙鹤的园子,园子一侧养着仙鹤,另一侧有一堵假山,陈仲明带着两人拐入假山后。
“就是这里了,阿姐,委屈你,咱们要从这里钻出去。”
借着月光,卢筠清看见墙根有一处狗洞。
只要能出去,管它狗洞还是猫洞。
肖申克还爬过满是粪污的下水道!
“我先来。”
陈仲明说着,身先士卒爬了出去。片刻后,洞口传来他的低语,“外面没人,可以出来。”
卢筠清毫不犹豫地向狗洞爬去。
地上粗粝的石子硌得膝盖疼,手掌按下一片湿漉漉青草,已来不及去想这是夜间的水汽还是狗尿,只知道要争分夺秒得爬,爬出这小小洞口。
洞外是杂乱的野草,再往外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杨树的叶片在风中喁喁低语,三人半蹲在草丛中,大口喘息着。
“阿姐,咱们沿着这条路往右走,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两个路口,就能到东门,这是出门的手牌。”
陈仲明把一片铁制令牌塞到她手里。
“裴小姐驾一辆黑色马车,就在东门旁的树林里等着。”
“阿云来了?”
卢筠清震惊地看向桃叶,她记得裴国舅抱恙,她着急赶回去侍奉。
“没错,小姐,这次多亏范先生和裴小姐,我们才能顺利带您出来,裴小姐说了,回京只是幌子,她一直在这纪州城里伺机救出您。”
是了,想起来了,阿云临走时曾用口型告诉她,“等我”。原来那时的话,是这个意思。
卢筠清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陈仲明再次回头打量了侯府一眼。
“趁现在无人关注,咱们走。”
说着,带着她们往右边跑。
脚踏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卢筠清觉得无比踏实。
上了阿云的车,要想办法越过边境,去找千里。
她是应承了殷玄不跟千里走,但没说过,不会自己逃。
眼看就要走到路口,欢快的情绪渐渐压倒紧张。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站住,不许逃!”
回身,见侯府的墙头上竟出现数道人影,各个搭弓射箭,直指他们。
“哪里来的贼人,竟敢带出侯爷的人!”
“阿姐,快跑,快跑。”
陈仲明过来拉她,要带她跑得快一些。
她被他拽着往前跑,空气被抽干,胸口疼得要炸开。
箭簇刺破空气的声音响起,箭矢雨点般落下。
还好,弓箭手出现时,他们已经跑出去了一段距离。
只要拐过前面的街角,箭矢就伤不到他们。
不对,桃叶呢?桃叶落在最后面,她可跟得上?
她回头去看,见桃叶正奋力往这边跑,并未受伤。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墙上架起三弓床弩。
这是这个时代射程最远的弓弩,集合三张弓拉紧时的爆发力,三里内的猎物都可射中。
那三弓床弩的箭已发射出来,竟是直冲陈仲明而来。
她下意识推了他一把。
“阿弟当心……”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已穿透她胸口。
她先是看见闪着寒光的箭头从胸口刺出,滴着鲜血,接着,才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剧痛。
在极致的痛苦中,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沉沉得坠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听见陈仲明嘶吼着叫阿姐。
听见桃叶的尖叫。
感到小白软软的舌头舔着她手心……
可是这一切却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灵魂仿佛升入空中,向下俯视这一切,眼前的情形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您好,您点的冰美式,还有草莓杏仁巴菲。”
穿着粉色格子裙的店员小姐姐笑容甜美,放下她的饮品和甜点后离开。
卢筠清拿起咖啡猛灌了一大口,靠到沙发垫上。
这里是她家楼下的咖啡馆,周末时她总爱来这里放松,点一杯咖啡慢慢喝,有时看书,有时打游戏。
可是现在,她就只是坐着发呆。
已经整整两天了。
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时间是她打着游戏睡着的第二天早晨。
打电话向公司请了年假,又给父母分别去了电话,得知他们一切安好,她开始思考这件事。
她穿越回来了,可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阿弟和桃叶是否无恙?
奚族和纪州的战争持续了多久?
她死之后,千里会怎样?殷玄又是什么反应?
她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把《谋士艳恋异闻录》这个游戏全通,官配柳季景、郭默,还有另外三个未曾遇见的人,她看着阿云和每一个攻略对象分别走入good end 和bad end,体验各种不同的人生。
可这些故事中都没有她。
她的故事,她所经历的一切,全无记录。
她依然是那个在共通线就被一枪捅死的NPC,而捅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千里。
南柯一梦终是空。
洗澡时,她裸着身子照镜子,前胸后背一片光洁,没有一丝受伤的痕迹,可是一闭眼,中箭那一刻的恐惧和痛苦就漫上来。
她蹲下,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穿越,一切只是她的一场梦。
只不过这梦太有代入感,让她久久难以走出。
“……听说了吗?《谋士艳恋异闻录》出了姊妹篇,是不同的女主。”
“真的吗?已经发售了吗?我也好想玩。”
隔壁座位上来了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热情的交谈声清楚传入她耳中。
“我已经买了数字版,昨晚刚打完共通线,小侯爷和奚族王子的好感度都是满的,你说,我选谁好呢?”
卢筠清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她已经冲到那女孩面前。
“你说的这个游戏,女主可是叫卢筠清?”
女孩先是被吓一跳,接着笑起来,“没错没错,你也玩了这个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一阵风似地跑出咖啡馆。
打车来到相熟的书店,噔噔噔跑上二楼,按着前台的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谋士艳恋异闻录》姊妹篇。”
“后面柜子上第二排就是,还有货,别着急。”
她立刻冲过去,看到封面,眼睛一阵酸胀。
封面上的女主,名字正是卢筠清,一左一右分别是殷玄和千里。
虽然是动漫化的形象,可多少还带着本人的特征。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封面,殷玄眉眼清冷,千里脖子上那条铁链纹身若隐若现,而女主的形象,竟真有几分像她。
身后有人走来走去,她低头,状似不经意地抹去眼角泪珠。
转身到前台结账,买下游戏。
她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到家后,迫不及待打开游戏,游戏竟是从她五岁时寄居乡下开始。
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专注得看下去。
游戏里的情节,竟然和她所经历的一切精确吻合,严丝合缝。
分线时,毫不犹豫地选了千里,眼看就要玩到被殷玄软禁,她再次陷入沉睡。
白雾弥漫的站台上,帽子在等她。
“这一切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的?”
话一出口,已是泪水涟涟。
帽子着急地飘过来安慰她。
“你所经历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当然都是真的。你看,就是因为你,一个籍籍无名的NPC有了自己的故事,出了游戏,就连我这个系统,也是因你而生。”
“可我,我还能回到那个世界吗?”
“难道结局就是我死了?”
“不,不,那是高潮之前的低谷,反转之前的铺垫,宿主当然值得一个好结局。”
“不过,如果你选择到此为止,那么被箭刺穿,将是你和攻略对象千里的bad end结局。”
她抹抹眼泪,忍不住吐槽,“这bad end 结局有点太爱男了,女主死了,男主永失所爱是吗?”
“然后一边怀念着我,一边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千秋万代?”
“是不是这样,宿主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帽子说着,忽然上前推了她一把。
奇怪,这轻飘飘的帽子竟然能推动她?
她的身体急速向后退去,仿佛从高处坠落,无边黑暗从四周飞速掠过,然后,身下一软。
她的手按到了一丛青草,还有坚硬的土地。
第100章 直到永远
指尖没入软软的青草,触摸到硬实的土地,耳边传来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夹杂着清越鸟鸣。
一缕阳光打在眼皮上,驱散了无边黑暗。
她猛然睁开眼。
一片浓郁的青色映入眼帘。
眯起眼睛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片松柏林中。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这样规整的、大面积的松柏,是陵墓附近常有的配置。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循着光向树林出口走去。
果然,她看到了一处陵墓。
灰白整齐的石块垒成三面围墙,围住一处墓碑,仅留一面开口。
她推开半人高的木栅栏走进去,见墓碑前放着一束白花,花朵硕大饱满,散发丝缕幽香,是盛放的玉兰。
花朵还算新鲜,显然是一两天内放下的。
她的视线离开花,上移,在看清墓碑上字时,几乎石化。
那上面明明白白刻着她的名字、家世和生卒年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车轮声,接着,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匆匆脚步声。
“小姐,这是私家陵墓,不可擅入……”
她回头,那人的声音像剎车般猛然止住。
“落月,是,是你吗?”
严弘之脸色苍白,一双薄唇几不可察地微抖。
卢筠清扑过去,一把抱住他,颤声道,“兄长。”
热热的眼泪扑簌簌滚落在他前襟。
是次兄无疑。
他下巴有了一圈青色胡茬,面容较从前更为清矍,年少时常常拧作一团的眉毛舒展开,更添从容沉稳。
次兄扶起她的肩膀,仔细打量她面孔,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和鬓角。
“是落月,落月回来了,落月回来了。”
“走,跟我回家,一定要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她坐上次兄的马车,返回了严家在京城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