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在谢宥的搀扶下,挣扎着踏出了庆寿殿,走过刺眼的阳光,在朝堂之上将旨意传了下去。
久不露面的皇帝面颊凹陷,要扶着人才可以走路,瘦弱的手搭在谢宥手上,几乎轻易就可以折断。
曾经丰神俊朗的少年皇帝竟变成了这样?
这样的皇帝,还怎么治理一个国家?
百官藏住心中讶异,垂首听宣。
在宣旨将卫阳公主嫁往北戎那一刻,赵琰不敢看姐姐的眼睛。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崔妩无法抵抗旨意,只能领命,一时之间谢党迅速占据了上风,甚至有风声,赵琰命不久矣,该请宗子入宫,立为褚君。
卫阳公主出嫁那日,宗子也被选入宫中,谢宥为使者送公主出嫁。
赵琰在宫中终于得了自由,大喊大叫着要找飞仙散。
第二日,赵琰的另一个兄长,五大王赵瑞得废太子和王靖北旧部拥护,里应外合杀进了宫门。
庆寿殿紧闭的大门被砸破,赵琰被赵瑞揪着衣领拖了出来,鼻下是一团白灰,涕泗横流。
赵瑞哈哈大笑:“外人都说皇帝成了一个痨鬼,果不其然!赵琰,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飞仙散!给我飞仙散!”赵琰揪着他的衣角。
“好啊,你把退位诏书写了,我就给你飞仙散。”
赵琰颤抖着手,在诏书上要写名字。
赵瑞得偿所愿,举起了刀:“好弟弟,哥哥这就送你一程!”
赵琰危在旦夕之时,一枚箭矢贯穿了赵瑞的脖子,而另一枚,则带着火油,将诏书贯穿,烧毁。
原来是出嫁北戎的崔妩跑了回来,她未着嫁衣,仍旧是公主服制,身边跟着谢宥,同样在挽弓。
于崔妩来说,这点刻意招来的叛军根本不算什么,很快被镇压了下去,叛军尸体被清理干净。
“琰哥儿,姐姐来救你了。”
她立在那儿,光芒万丈。
“姐姐,”赵琰流下两行泪水,“我好像一
个鬼,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也恶心这样的自己,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咱们先回去吧。”崔妩牵起他的手。
庆寿殿重新恢复了安静。
崔妩蹲在赵琰面前,柔声问道:“琰哥儿,你想干干净净,健健康康见到阿娘吗?”
“阿娘?她在哪里?”赵琰很激动。
“只是有她的消息罢了。”
“我——”他欲言又止。
听到阿娘还活着,赵琰不可能不高兴,可自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怎么有脸见她。
崔妩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抱着他哄道:“所以,你要听话,我们把身体养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姐姐,我答应你。”
此刻,只有崔妩是他安稳的港湾。
“姐姐说永远保护你,当然会永远保护你,就像你曾经保护我那样,只不过,姐姐需要名正言顺地帮你……”
最终,赵琰在禅位诏书上写了名字。
大朝会开在了中午,百官汇聚在明堂之上,由危转安的皇帝宣布了退位的消息,将皇位传给了卫阳公主。
消息宣布的那一刻,有震惊不解的、愤怒的、高兴的、不出所料地,还有一脸平静的……
半数的人偷偷看向谢宥,盼着这位公主最大的对手此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在百官或期盼或担忧的目光之中,谢宥将官袍衣袂一甩,成了第一个向新帝下跪的人。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妩永远记得这一日,她继承帝位,谢宥是第一个朝她跪下称臣的。
他跪下之后,谢党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站着,况且他早将派内顽固的官吏能劝则劝,能降则降,留下的,除了寥寥几人,都以谢宥马首是瞻,尽跪了下来,只怕还有些人想着,来日还有机会。
而公主一系的人更不会耽搁,剩下的人也没有站出来反对的本事,于是齐齐跟着下跪,山呼万岁,万众归心。
愿望达成这一刻,崔妩并无太过澎湃的心情。
她掌权已经很久,改朝换代不是难事,如今只是让自己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崔妩走下御阶,率先将谢宥牵起,两个人对视着,会心一笑。
他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让全天下知道,他们情深不渝,从未有过真正的决裂。
崔妩开口:“朕与谢氏三郎、中书令谢宥,旧有婚约,无奈离散,然情不渝,志不改,今日再缔鸳盟,与君双栖,此生只许一人,永以为好。”
新帝所颁的第一道圣旨,是和谢宥恢复了夫妻关系。
—
称帝以后,崔妩恢复了本名,方定妩。
不过这个名字也少人用了。
阿宥唤她阿妩,亲近的人喊“定姐儿”“娘子”,满朝喊的都是“陛下”。
只有一个人叫她“方定妩”。
在暮春之时,方定妩才得到了方镇山的消息。
赵琰为帝时,方镇山深知自己再出现会连累女儿,于是避居在深山之中打猎,但一直与晋丑暗中联络,得知方定妩登基的消息才立刻回京。
随着方镇山回来的自然还有荣太后。
见到儿子如今模样,荣太后悲不自抑,撕扯着方镇山的衣裳要跟他同归于尽。
“你们父女都算计我!”
“害我儿子,窃取皇位,我要跟你们拼了!”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荣太后一时无法冷静,方定妩也不指望她相信自己,只不再见她。
方定妩并未让荣太后留在宫中,而是将她和赵琰还有浮白送去了避暑行宫,派了重兵看守,待赵琰稍好些,一年里只许探望两次。
正巧,谢溥也到了京城。
谢宥去迎接时,还朝父亲身后看了一眼。
谢溥说道:“你娘在徐州,我没让她来。”
他也深知,以云氏的性子,若是来了京城,让她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摆出婆婆的样子实在难以收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一辈子不相见。
谢宥拱手:“多谢父亲体恤。”
谢溥来京,是为了了解京中如今局势,顺道问清儿子的用意,担心他被情爱蒙蔽。
了解之下,儿子确实被情爱蒙蔽,但比起原来的皇帝,如今皇位上坐着竟很靠谱,就是这身份不够名正言顺。
不过自儿子谢宏出事,他什么想得开,天下不出乱子就行。
谢宥还向谢溥请罪:“父亲,儿子辜负了您的期望。”
谢宥未拥立正统,而是拥护了一位公主,他的娘子为帝,他自知在谢溥眼里,自己怕是个
谢溥叹了口气:“你们铁了心在一块,我还能再反对些什么,给皇帝添堵不成?可是三郎,你要切记,莫忘本心。”
谢宥眉目坚毅,对着父亲跪了下来:“儿子一定尽心辅佐陛下,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谢溥离京之前,还顺道和方镇山见了一面,二人算是亲家,坐着喝了一顿酒,一个写诗一个舞刀,也算和乐。
—
庆寿殿被锁了起来,方定妩重新以宣和殿为寝宫。
此刻,她一边敲着发疼脑袋一边批折子。
谢宥问道:“批折子太累了?”
“不是……”她嘴硬。
“若非急事,先休息吧。”
她敲敲笔杆,对谢宥的悠闲很不满意:“哪些是急事哪些是闲事,你又不帮我分一分!”
他道:“臣不能动奏折,让女官给你分,下边臣子请安的放远些,军政天灾民乱最急,赋税官吏任免次之……”
方定妩称帝后,谢宥谨守臣子本分,从奏折从不过问一句,更时刻以皇帝意愿为尊,绝不做擅权僭越之事。
不过,二人在政见上实则很一致,很少有分歧,这在去登州之时就已初见端倪。
而且除了彼此的感情,夫妻二人在对待政务上都足够冷静和默契,即使有不同意见,谢宥也听从她的意思。
方定妩问过他:“你就不怕我下了诏令不够好,会出错?”
可早在很久之前,谢宥就想清楚了。
“治国理政没有万无一失绝不出错的时候,你要是踌躇不敢落子,就该从棋盘上退下去了,我要做的是搜集更多的消息和证据,让你看得清楚些,”谢宥拉住她的手,“其他的,万事由你定夺。”
“切,说着万事由我定夺,要是我大征徭役,兴建行宫,你还不是得跟我急眼?”
谢宥老神在在:“只要本意是好的,我都不会急眼,伴君如伴虎,臣必得谨言慎行。”
这么些时日,谢宥将崔妩治国的诚心和努力看在眼里,已经无须担忧什么。
比起赵琰,这确实是位有天资,心性更成熟的君王,历仕三任皇帝,他如今才算满意。
方定妩噘嘴:“为了你这句话,我这辈子都得兢兢业业地干活。”
“我也得兢兢业业侍奉在娘子左右。”
这是个小暗号,谢宥想勾搭她的时候,就会唤她娘子。
方定妩放下笔,把自己砸在他怀里:“爱妃,今夜你要自己动哦……”
谢宥笑得无奈,哪次不是他自己在动。
轻而易举把人扛起,谢宥挥退了所有宫人。
帷幔上,夫妻俩的影子若即若离,而后逐渐合为一人……
—
不过当皇帝也不只是辛苦,还是很有些好处的,比如那些跟着方定妩出生入死的朋友们都能封上官,得偿所愿。
这些人受定姐儿鼓舞,个个都很有志向。
妙青去禁军当差,立志将来当上禁军统领,枫红则当了女官,却不是帮皇帝整理文书诏令,而是日日去延义阁,废寝忘食地读书。
一伙人就常在延义阁中聚集。
“娘子不是说将来会开女子科举,我也想去试一试。”
妙青不以为然:“你想要进士还是状元?让娘子赏你一个不就行了,还费这个劲儿做什么。”
枫红抱紧了书册,倔强道:“我要凭本事自己考!”
方定妩扒拉住她:“对对对,自己考,不能我一个人,往后你读书的桌子就
安置在我旁边,不能让我一个人熬着。”
可惜皇帝的御案旁早就有人占下了,谢相公日日宿在宣和殿,谁敢去打扰。
枫红抱着书嘟囔道:“我还是不去那儿煞风景了。”
方定妩瞥一眼晋丑:“你呢,你想直接封官还是下场靠本事当官?”
晋丑拍了拍自己的簇新袍子:“整日忙着给陛下办事,久不读书,考不过了,您还是直接封吧。”
“那你到吏部去吧。”
“那谢大相公到哪儿去?”
“他到我榻……咳咳,”方定妩竖起眉毛,“后宫之事,不许妄议!”
众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至于王娴清的女儿,方定妩也顺利将她安置妥帖。
她将崔家抬为了国公,封了孟氏国夫人,把这孤女托付给了他们。
崔家父母并不知道崔珌误杀了这孩子的阿娘,只知道这是叶家遗孤,他们得了一个孙女,丧子的悲痛也有了寄托,成日里围着这小孙女转。
方定妩悄悄去看过一次,小娃娃已经在学走路了,夫妻俩弯着腰伸着手跟在后面,生怕她摔倒了。
这场景一下就让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娘。
而她和阿宥的孩子,方定妩并不着急,早晚也会生下来,说不准今晚就在肚子里了呢。
出了国公府,谢宥负手在马车边等着她,崔妩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好像快下雪了。
“我昨晚做梦了。”马车上,方定妩窝在夫君怀里,喃喃说道。
谢宥问:“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们住在信阳的小院子里,生儿育女,你是教书先生,我在家织布,种了几块菜地,阿娘还活着,很老很老了,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给孙儿们讲故事……”
方定妩絮絮叨叨地说,谢宥安静地听,末了,他道:“或许,我们真过过这样的日子?”
迎着娘子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佛经有言,我即众生,百相皆我,你说的那些日子,已经在替我们过了。”
她这才了然,笑着点头:“正是如此,那些安乐无忧的日子,我们过不着,就让天下所有百姓替我们过吧。”
无人时,谢宥总习惯性地亲一亲她。
恰如此刻,他低头吻过,问道:“瞧着又要下雪了,既在宫外,你想在何处赏雪?”
“琼阁玉楼,山野孤亭,只要身边是你就行。”
谢宥心中安宁满足,将头与她相靠,二人的手也始终握在一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