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 崔家祖宅中烛影摇曳,夜风拂过树荫,发出簌簌轻响, 宅中人并不很多,来来去去又轻手轻脚,是以也显得格外静谧宁和。
俞氏的萱茂堂中灯火通明, 偶尔传来阵阵笑声、说话声,但外头的人若是竖起耳朵听了, 也能辨出里面的人其实不多。
蒋氏擒着笑走到檐下, 王妈妈正好从里面走出来,见到她来了便也笑着问道:“天都黑了, 夫人怎么来了?”
蒋氏因先前的事受罚, 虽被打的是崔文和, 但她近几日也没出来, 大抵算是闭门思过,萱茂堂这里已有阵子没见过她。
“我热了一壶好酒给老夫人送来, ”蒋氏指了指里面,“王妈妈可要进去通传一声?”
王妈妈不好拦她, 便道:“夫人进去便是。”
蒋氏独自提了食盒进去, 只见俞氏饭菜已用得差不多了, 只是仍还坐着,旁边是崔清月,祖孙俩正说着话, 却不见崔幼澜的人影。
俞氏虽还记着蒋氏的事,但既然她来了, 她便也道:“你来了,用了饭没有?”
蒋氏笑吟吟道:“已经用过了, 今日找出一坛好酒,我特地给老夫人送了来尝尝。”
“我如今夜里不吃酒,不好发散。”老夫人笑着摇摇头,又问,“文和好些了吗?”
“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下床了。”蒋氏似是已经毫无芥蒂,给崔清月倒了一杯酒。
崔清月拿了喝下,只听蒋氏继续道:“我有些话要和老夫人说,六娘子不如先出去一下。”
俞氏看了蒋氏一眼,对崔清月道:“天色也晚了,你七妹妹身子不舒服,你出来久了我也不放心她。”
闻言,崔清月起身就要告退,却被一旁的蒋氏拉住:“六娘子就先在萱茂堂歇一会儿,有些事你不方便听见看见,老夫人听我说完就明白了。”
俞氏蹙了蹙眉,示意崔清月先去外头厢房里待着,一时随着崔清月的离开,满屋子仆婢也都尽数退去,只剩王妈妈在俞氏身边陪着。
“说吧,什么事。”俞氏的声音比方才要沉上许多。
蒋氏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眉梢,道:“老夫人可否与我同去竹风阁一趟?”
“去竹风阁?”俞氏诧异,抿了抿嘴角,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显得非常不高兴,“好端端去那里做什么?”
俞氏也算是精明能干之人,联想到方才蒋氏不让崔清月回竹风阁,自然也已经回过味来,蒋氏大抵是冲着崔幼澜去的,然而她还没老到发昏,不会对蒋氏听之任之,蒋氏是她要拔除的人,崔幼澜是她最得意且马上要入宫的亲孙女,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蒋氏来之前就料到了俞氏不好对付,但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便没有再害怕的道理,今晚这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怎么可能被俞氏一问就打退堂鼓。
“自然是有事要向老夫人禀报,只是我也怕老夫人怪罪我,倒不好先胡乱说什么,还是请老夫人同我一起去看一看,等亲眼见着了也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蒋氏道。
今日夜里崔清月独自一人来了萱茂堂用饭,只有崔幼澜在屋里歇着,蒋氏是不愿再多牵扯一个崔清月进来的,便赶紧趁着这次机会让钟婆子给崔幼澜下了药,又一直等到现在,隐隐听见她房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蒋氏这才放心来了俞氏这里请人。
蒋氏到底也不愿意在萱茂堂就把底牌给揭了,这里都是俞氏的人,保不齐俞氏当即将她扣下,自己带着人去竹风阁,若是这样她的打算就泡汤了,而她暂且先不说,俞氏也万万不会想到崔幼澜竟出了那样严重的事,不设防之下才会跟着她去竹风阁一探究竟。
闻言,俞氏冷冷一笑:“你们又在弄什么鬼,罢了,正好七娘这几日病着,我也去瞧一瞧。”
她知道蒋氏不会安什么好心,可这到底是崔家祖宅里面,蒋氏不敢掀出什么风浪,再说崔幼澜即便给她拿住了什么把柄,又能如何?
俞氏心里有数。
快要走出萱茂堂时,蒋氏不经意看了一眼左面厢房中的烛火,那是崔清月在里面,她又悄悄对俞氏道:“老夫人不要带很多人去,带多了也不方便,一会儿也要被老夫人赶出去的。”
俞氏没应她,她出门时本就不会拉拉杂杂带很多人,不过是王妈妈一个贴身伺候的,再加上两三个婢子罢了,她只对蒋氏道:“你和七娘闹什么我不管,不过是因着薛家那点子小龃龉而已。但是昭王殿下如今正在崔氏宅中暂住,若是惊动了他,你也不用再继续待下去了。”
“自然知道。”蒋氏低下头,这会儿装得倒是毕恭毕敬。
一行人便朝着竹风阁走,路上也没人再说话。
快到竹风阁门口时,远远便望见院门口两只大灯笼底下站着一个人,面冲着外面,似乎探头探脑在看什么,或许是见着有人朝着竹风阁来了,竟连忙转身打开了一条门缝,然后便溜进去了,一条鱼似的。
王妈妈已经上前了几步,看了之后对俞氏道:“仿佛是七娘子身边的剪雪,这小婢是这些人里面最跳脱的,这会子见了人也不过来,回头定要好好管教管教。”
俞氏“嗯”了一声,对王妈妈的话不甚在意,只道:“我们过去。”
走到院门口,果真便见到院门已经在方才剪雪进去之后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王妈妈推了一下没推开,便拍了拍门:“里头人呢?老夫人来了!”
除了蒋氏胸有成竹之外,其余人心里皆已经起了疑,剪雪见人就跑便罢了,眼下明明崔清月还没回来,说晚也不是特别晚,为何急着将门关得死死的,不由得人不怀疑里面出了什么事。
许久都不见人来开门,蒋氏心下便更得意,对俞氏道:“老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谎,只要进去了便知道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这些人……还是让她们等在外面的好,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俞氏也没理会蒋氏,只道:“王妈妈跟我进去,你们几个在门口等着。”
话音才落下,里头终于传开了开门的声音,一看原来过来开门的是裁冰,见了她们道:“都这么晚了,老夫人怎么来了?我们娘子身子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
“老夫人也是你能拦在外面的?”蒋氏上前将裁冰往旁边一推,“我们是来看七娘子的。”
俞氏深深看了裁冰一眼,便径直往里走去,王妈妈跟在她身边,另还有蒋氏与她特意带在身边的钟婆子。
进了竹风阁里面,忽地一阵夜风吹来,在夏初之时竟也有几分寒意。
崔清月年长一些,所以竹风阁的正屋是崔清月住着,此刻因着主人不在,只看得出在外间亮了一盏灯,里头的婢子听见动静也忙出来,又被王妈妈勒令进去待着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而东边第二间厢房则是崔幼澜住的地方,崔家祖宅的院子都修得大,所以即便是厢房也一点不觉拥挤,并且与正屋也是一样的布局。
方才见人就跑的剪雪此刻正站在厢房外面,看见俞氏来了,匆匆忙忙就跪了下来,但除了请安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的。
俞氏深吸一口气,若说一开始她还没猜到是什么事,甚至以为是蒋氏故意找事,但这会儿她已经慢慢回过味来了,这阵仗莫不是崔幼澜犯了什么闺阁女子不该犯的错,正好被蒋氏逮了个正着?
难道是那个薛泽?
俞氏的脸色白了白,她自家的孙女她还是清楚的,养在盛都时哪见过多少外男,即便见那也是有许多人围在身边之时,并不会出什么事,也只有到了宜州,这里终究是更松泛些,又见过了别的男子,这心思便野了。
想到此处,俞氏扬起手便一巴掌打在了剪雪脸上,打得剪雪半边身子都歪倒过去,蒋氏连忙上前来扶住俞氏,高声道:“老夫人怎的动这样大的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咱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几个人默不作声进去,王妈妈将门关上,俞氏到底念着体面,只在外间坐了下来,并不走到内室里面去。
裁冰和剪雪已经跪到了俞氏面前,只是仍旧一言不发,看得蒋氏心里更加得意。
未等俞氏开口询问,蒋氏便朝钟婆子使了个眼色,钟婆子上前,将自己所看到的事情添油加醋全都说了出来。
她只在最后换了一个说法:“奴婢发现七娘子喝了落胎药,便赶紧来禀报夫人,也不知七娘子这会儿怎么样了,方才真是叫得好可怜。”
俞氏闭上眼,一双手紧紧按着扶手处,身子朝后死死靠住椅背,只觉得此事荒谬到可笑。
崔幼澜有孕了?
崔家的家教虽然在盛都算不上最严,但也绝不会让家里的女儿出这种丑事,崔幼澜跟着她回宜州不过一月而已,所以孩子是在盛都就怀上的?绝无可能!
再者崔幼澜是要入宫的人,她怎么可能放着宫中的大好前程和荣华富贵不要,去和别人私通?
俞氏心若擂鼓,直想把蒋氏和钟婆子都打出去。
可此事是最好验证的,只要请个大夫过来,崔幼澜的身子到底如何便一目了然,蒋氏若没有把握,恐怕也不敢轻易开口,就算将她们打出去也无济于事。
俞氏定了定神,对王妈妈道:“你去请个大夫过来。”
王妈妈走后,俞氏看着地上的裁冰和剪雪,脸色沉得骇人,怒道:“你们说,你们娘子到底怎么回事?”
裁冰哭道:“实在没有夫人说的这事,娘子这几日只是身子不舒服,怎可如此污蔑我们娘子?”
“老夫人,不如我们先进去看看七娘子如何了。”面对裁冰的指责,蒋氏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今夜过后,这里便又是她说了算了。
俞氏一时也没有动,许久后,她才起身往内室走去,蒋氏紧随其后,又回头朝着钟婆子使了个眼色。
内室里面一片沉寂,帷帐后面是床帐,此时都被放了下来,有重重纱帘阻隔,一点都看不分明。
俞
氏走到最前面一道帘帐那里,朝里唤了一声:“七娘?”
也没人应她。
半晌后,似乎才从床榻上传来翻身的身体,有个闷闷的声音道:“祖母。”
是崔幼澜的声音。
俞氏想进去看她一看,然而想起方才听见的那些污糟事,心已经冷了一半,加之也对崔幼澜有怨怒,重重叹了一声便又重新回到外间。
见她出来,钟婆子连忙给俞氏奉了才沏好的茶,不冷不热刚刚好,俞氏捧在手里出了一会儿神,才往嘴里呷了两口。
蒋氏和钟婆子悄悄对视一眼。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王妈妈请了大夫匆匆来了。
大夫看过之后很快从里面出来,道:“里头的小娘子是吃多了积食,也不用吃药,饿一饿就好了。”
“什么?积食?不可能!”俞氏还没来得及开口,蒋氏已经不由站起来,“你再仔细看看,一定是诊错了!”
大夫并不敢多说多问什么,这时俞氏道:“烦请大夫再去看一次脉,我们也好放心。”
虽然俞氏很不希望崔幼澜未婚先孕,也厌恶蒋氏借机生事,但她终归还是相信蒋氏没有把握不会开口。
很快王妈妈又陪着大夫从里面出来,结果大夫还是那句话,人只是积食。
俞氏的脸色渐渐好看起来,只是觑了蒋氏一眼。
等大夫走后,蒋氏忙不迭道:“老夫人,我没有撒谎,一开始真的看见凝碧熬了安胎药,还不止一天,钟婆子也是亲眼看到她喝药的!”
“你一会儿说落胎药一会儿说安胎药,到底是落胎还是安胎?”俞氏重重一拍桌案,“我的七娘是要入宫的,你千不该万不该拿她的名节做筏子,若是传出去,你让宫里的娘娘,让崔家怎么办!可恨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差点闹出大风波来!”
蒋氏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滴,她扫了一眼四周,又道:“这四个婢子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怎么此刻只有两个?另两个呢?莫不是躲在里面,代替七娘给大夫诊了脉!”
“把她身边的几个仆婢全都叫过来!”蒋氏咬牙,已经上了这条贼船,眼下不过就是让俞氏更加厌恶她,但这局一定要继续做下去。
俞氏思索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王妈妈便出去,然后从外面带来了崔幼澜身边的仆婢,包括凝碧和倚翠也在其中。
俞氏见了,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否则她也疑心是像蒋氏说的那样,帐内的人并非崔幼澜,此事还是弄清楚的好。
“你还有什么说的?”俞氏已经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狠狠地剜了蒋氏一眼。
“我……”蒋氏后退两步,脑子一团浆糊似的。
难道她中了崔幼澜的计?
可是崔幼澜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名节来开玩笑?为何崔幼澜要用这种方法?
怎么会有闺阁女子无事生非说自己未婚先孕了?
这也是蒋氏一直笃定的理由。
崔幼澜根本没有喝下那碗足以要了她命的落胎药,她甚至有可能没有怀孕!
那么今晚该如何收场?
蒋氏的身子晃了晃,她早已打算好,今夜让崔幼澜喝了那药落胎而死,同时在俞氏喝的茶水中也已经下了药,完全可以造成俞氏是因为崔幼澜而气急攻心死去的假象,甚至连王妈妈都很可能被瞒过去。
崔幼澜没事,可钟婆子方才给俞氏的茶是有毒的,俞氏已经喝了!
俞氏今夜若是就这样死了,那就不是被崔幼澜气死的,俞氏死的蹊跷,崔家不可能不查。
“老夫人,求老夫人把这些婢子关起来拷打审问,一定能问出来的,”蒋氏打了个哆嗦,嘶声道,“七娘子一定有些什么,否则怎会让我发现?她是要陷害我,但老夫人仔细想想,仅仅是为了陷害我,她就要装作自己怀孕了吗?她难道疯了吗,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这时钟婆子也连连跪下磕头,口口声声重复着自己看见的事,她也已经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此刻要后悔不该和蒋氏做下这要命的事已经来不及了,毒早就给俞氏服下的,就在那盏热茶里面,今日这事真是收场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