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幼澜漱了口净了面躺下,裁冰正欲给她放下帘帐,却听她轻声问道:“昭王殿下还在外面吗?”
“方才出去就已经走了,”裁冰道,“不过是殿下让我们再拿药进来给娘子喝的。”
崔幼澜听后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从这日之后起,崔幼澜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她开始不再抗拒喝药,也迫使自己清醒,不再沉溺于混沌的梦中,即便这样对于她来说艰难又痛苦。
她身体底子一向不错,然而这次实在有所亏损,一直养到盛夏之际,才总算彻底养好,人也勉强能下床了。
蝉鸣声最响的那一日,俞氏来接她。
大病过一场,崔幼澜从来没有去照过镜子,她知道自己定然是憔悴无比,不似旧日容颜娇美,但眼下她既不愿面对镜中的自己,也已经早已对此不再介怀,便任由其去了。
她只看见俞氏一见到自己便哭了出来,俞氏那双已经苍老的眸子紧紧望着她,流露出了她这么多年从未对崔幼澜,或者说底下小辈们所流露出的怜惜。
崔幼澜要从床上起来,俞氏将她按住,并且坐在她的床前,细声道:“不用起来,再过会儿我去见过昭王殿下,我便带着你回去了,你且再修养修养,免得路上撑不住。”
“祖母,我已经好了,”崔幼澜道,“若不是已经能行走了,也不会劳烦祖母跑这一趟。”
俞氏摸了摸她的鬓发:“都是祖母不好,当时找不到你的人,情况又危机,我怕那火顺着风势烧过来,只能赶紧带着六娘跑了,这些时日,祖母的心里也是百般难受,只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一夜未曾带上你,若是你真的……我怎么和你父母交待,怎么过
得去自己那一关?好在是殿下及时救下你,才使得祖母没有担上那样的罪孽。”
想起那天晚上,俞氏心有余悸,庆幸的同时又死死地盯着崔幼澜,生怕在她脸上看到有对于自己的一丝一毫的怨尤。
崔幼澜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俞氏干瘦的手:“我这不是没事吗,祖母实在不必太过自责,况且那日也是我不好,要是我不出去,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俞氏的目光一闪,然后紧紧套在心上的那一个箍便突然松了开来,如释重负。
当然,她也没再问崔幼澜那天晚上到底私自出府去了哪里,反正只要崔幼澜没事,那一切都不必再提了。
另还有一件使俞氏略感欢喜的事,就是阴错阳差之下,崔幼澜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孩子没有父亲,她还偏要生下来,与其日后成为一桩冤孽,竟是就此断掉才好,也算是老天给的意外之喜。
俞氏按下这些情绪,没有在崔幼澜面前表现出来,仍是那副愁苦疼惜模样地看着她。
“好,以后我们都不提了,”她顺着崔幼澜的话说下去,“你跟着祖母回城外庄子上再修养一段时日,然后我们便会盛都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祖母也不会和你父母说什么,好不好?”
俞氏仿佛哄孩子一般哄她,崔幼澜低下头,轻轻颔首。
她自然能猜出七八分俞氏心中所想,最要紧也不过就是怕她怨她,而崔幼澜所言也并非谎话,人的贪生怕死是本能,她不能要求俞氏一直留在起火的宅子里直到找到她为止,她反倒是庆幸俞氏自己先跑了,否则遇到宋娘子那帮恶徒,还不知会如何。
俞氏不说她身上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那么她回去之后也不会多嘴,人心隔肚皮,她如此作想,但不代表别人也那么想,更会有好事之人议论,她也不愿只因那一夜的事情就损了俞氏在崔家的威严以及在盛都的形象。
宜州的事情便如一场梦一般,就此散去罢。
俞氏见她不说话,又道:“你六姐姐在外面等着,我让她进来陪你,我要去见一见昭王,亲自向他道谢。”
说着,俞氏便叫了崔清月进来,崔清月这么久没见到崔幼澜,自然也是牵肠挂肚,才进来时更是一脸愁容,直到看见崔幼澜,觉得她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人已经没事了,才松了一口气。
俞氏出去之后,崔清月又要提那晚的事情,她比俞氏要更觉对崔幼澜不住,毕竟两个人一直是住在一块儿的,她不仅没看住崔幼澜,没发觉那么大一个人没了,更是在无奈之下随着俞氏离开,在得知崔幼澜被周从嘉救下之前,她是怎样的煎熬,而知道之后,崔幼澜一直缠绵病榻连起身都不能,也使崔清月分外忧心。
然而崔幼澜将手指往她嘴上一碰,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六姐姐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些事,祖母说了,就当没发生,咱们烂在肚子里。”崔幼澜冲着崔清月粲然一笑。
那笑中丝毫不见苦涩与无奈,崔清月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第30章 回程
大约一炷香工夫之后, 俞氏便又重新回到内室里面来,让人给崔幼澜开始穿衣梳妆,自己则站在她背后看着。
俞氏给崔幼澜的发髻上簪上一朵鹅黄色的绒花, 对她道:“祖母方才去谢过了昭王殿下,也求了他,不要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殿下答应了。”
崔幼澜这段日子一直在周从嘉这里看病修养,周从嘉对她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俞氏害怕他说出去也是正常的。
“殿下先前就答应过我, 不会说出去的,祖母可以放心, 是我忘了同祖母说了。”崔幼澜顿了顿, “会不会让殿下觉得咱们疑心重, 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起这件事?”
“罢了, 说都说了,你小孩子家家, 说话也做不得准的,祖母再去同他说一次, 也放心些。”俞氏道。
一时崔幼澜收拾停当, 崔清月亲自给她系上斗篷, 与俞氏一同陪着崔幼澜走出去。
还没走到院门处,崔幼澜远远便见到门口立着一个人,身形削瘦单薄, 许是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很快便转过身来。
还未等崔幼澜她们行礼, 周从嘉便快步走过来,免了她们的礼, 崔幼澜侧过头看了看俞氏,俞氏会意,便放了她上前去。
崔幼澜只往前走了两步,离着周从嘉的距离不远不近,低头向着他稍稍福了福,姿势娴雅,这才开口道:“殿下收留了我这么久,如今我的病差不多好了,也该亲自来向殿下道一声谢的。”
周从嘉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崔幼澜说完了话,便是淡淡一笑:“如今崔老夫人来了,七娘子也总算可以安心了。答应过老夫人和七娘子的话,本王绝不会食言,七娘子回去之后,也应好好保重自身。”
“我会的。”崔幼澜点了点头。
她不欲再在这里作过多停留,此时俞氏和崔清月也上前,与周从嘉道了别,便一同离去。
周从嘉回望一眼,只见崔幼澜被身边的崔清月扶着,她的身子还没完全大好,脚步仍是虚的,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崔清月身上,弱不胜衣,几乎要冯虚御风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周从嘉失了一下神,这时崔幼澜已经走远,他才收回了目光,也转身离开了。
***
宜州崔家老宅在此次蒋氏族人的刻意纵火下毁损严重,曾经可以说是傲视宜州的宅院再也不复存在,虽然不至于成为断壁残垣,但也需要修葺之后才能使用。
俞氏发了话,此番修葺,不必再像先前那般一味建造成宽广精美的庭院,仅仅适宜族人居住便可,免得再有蒋氏那种狐假虎威的人再出现,也提醒族人行事不可太过。
崔幼澜又跟着俞氏回宜州城外的庄子上修养了几日,这一趟宜州之行虽有惊无险,但总归是处处不顺,俞氏心下也觉得不吉利,便更急着回去。
于是来时用了半个月之久,回城却只有短短五六日,崔幼澜本就身子没好全,这一趟日夜兼程下来更是浑身骨头都快颠散架了,然而宜州也是她的伤心地,她亦想赶紧远远离开,便也同意快些赶路。
再回到盛都,坐在马车中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崔幼澜这才感觉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她与前世的联系,至此已经完全断去。
该离去的终究是会离去,她强求不得。
她可以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好好地重新活一次了。
回到承恩侯府,一众人等已经早早在门口迎接,看着崔幼澜被扶下马车,崔幼澜的母亲郑氏不由红了眼眶,也顾不得礼节,上前便把她搂着扶住。
“怎么就病成这样,瘦得都不成样子了。”郑氏喃喃道,她是知道女儿在宜州病了的,但没想到会病得那么厉害。
崔幼澜只得安慰道:“我已经没事了,都好了。”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郑氏擦泪,“这都眼看着要入宫了,身子没养好可怎么好。”
俞氏闻言蹙了蹙眉,但到底无法说什么,便道:“好了好了,都挤在门口说话作什么,赶紧进去才是,七娘身子差,也受不得风的。”
一行人便进去,俞氏担心崔幼澜身体,直接让郑氏先送崔幼澜回沁芳苑休息。
郑氏陪着崔幼澜在内室安顿下来,此处倒是没有旁人,不由又抹了泪。
崔幼澜知道郑氏是担心自己,安慰了几句无果,便也索性由着她去。
然而郑氏哭够了之后不免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六娘就好好
的,怎么你就这样了?”
远在盛都的崔家众人早就已经知晓那夜祖宅起火之事,也早派了人过去宜州料理善后事务,但至于那夜究竟是怎么回事,终究还是不甚明了,只听说崔幼澜是起火的时候被吓病了。
崔幼澜自然不好实话实话,便道:“没什么,只是那夜吓着了,又吹了风,这才病了。”
“那个六娘,平时和只锯嘴葫芦一样,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她的胆子会比你大?”郑氏搂住女儿的肩膀,“我就说老夫人看起来公正,其实她一定是偏心了六娘,起火的时候也护着她,不护着你,这才吓着了你!”
崔幼澜一阵后怕,幸好郑氏不知道俞氏那晚是没找到自己就先带着崔清月跑了,要是知道了还得了,家中恐怕要有段时日不太平了。
但让郑氏这么喋喋不休着毕竟也很烦,崔幼澜只好糊弄着说道:“哪里就至于像阿娘说的那样了?在宜州时我与六姐姐住一个院子,祖母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也就是那晚我睡得熟,醒来看见着火才惊到了,如今也养好了,祖母还等到我差不多好全了才回来。”
郑氏将崔幼澜拨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真的没事了?我还想赶紧找个大夫给你调理呢,你现如今已经回来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宫里就下旨让你入宫去了,要是病恹恹的入宫,我也不放心啊!”
一听郑氏又提起入宫的事,崔幼澜不置可否,眼下实在不是讨论此事的好时机,前路还暂未明朗,事实也不可能与郑氏全盘托出。
“不用请大夫,我已经差不多好全了。阿娘,我有些累了,”崔幼澜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我想休息一会儿。”
她大病一场,这些日子又急着赶路,亏损都还没有补回来,郑氏听她说要睡觉,连忙便亲自给崔幼澜点了安神香,等崔幼澜拆了头发又净了面,亲眼看着她躺到床上,又去给她掖了被角,见她闭了眼睛安心睡去,这才放心离开。
连日来都在马车上颠簸,少有能安安稳稳的躺下的时候,崔幼澜说自己累了其实也不全是假的,脑袋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立刻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暗了,裁冰举了烛台走过来,对她道:“今晚是老夫人的洗尘宴,眼下大家都在老夫人那里用饭,不过那边也传了话过来,老夫人让娘子先安心养身体,就不用过去了,所以我们见娘子睡得香,便也不来叫娘子。”
崔幼澜先漱了口又喝了半盏热茶,身上的疲乏之感才差不多完全褪去。
她叫来凝碧,问:“那个人在盛都有什么动作?”
“倒也没有什么,”凝碧偷偷觑了崔幼澜一眼,见她面色倒还平静,才继续说下去,“京里一打听就知道了,他把自己和沈家的亲事退了,这事倒是闹了有一两天,不过后来也没戏看,只是听说沈家被退亲的那位娘子很快又另择了一门亲事。”
崔幼澜淡淡应了一声,徐述寒定是不忍心沈雪音再嫁给前世那个人的,他既然退了亲,就肯定会帮沈雪音把后路安排好,以她对他的了解,沈雪音如今的这门亲事,也十有八九是徐述寒过了眼再牵线搭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