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不要担心,”似乎是看出崔幼澜心中所想,周从嘉忽然开口轻声说道,“等我们到了之后,不出所料这辆马车会一路畅通直往娘娘的宫殿,她应该会先见我,听我重新将事情复述一遍,至于她会不会想看见你,我也咬不准——所以你必须在入宫时扮做我的婢女,然后趁我见她的这段时间里,你便悄悄溜出去,找到静妃娘娘,把事情都告诉她,然后让她带着你去见圣上。”
“那么你……”
周从嘉摇了摇头:“我没关系,我会尽量拖延和娘娘的对话,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说罢,他的眸色黯淡下去:“圣上已经知晓徐述寒的死讯,就算没有你我,他也必定是会查下去的,到时候揭发出来只怕场面会闹得更难看,若此番我们成功了,圣上或许还会念及与娘娘多年的夫妻结发之情,暗中将此事处置了。”
崔幼澜默默听着,一时也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去问周从嘉他所言的“暗中”,究竟是皇帝会替崔元媞瞒下此事,还是不将崔元媞事发因由公开。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恨极了崔元媞,崔元媞是皇后,她真的不愿让她入宫,崔家是绝对不会强迫的,但是崔元媞却为了日后杀母留子一事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便将事情栽在了她的身上,还是用毁了她前程的方式,从前她的一辈子活着时痛苦,死的时候潦草,她最应当恨的切切实实就是罪魁祸首崔元媞。
只是同时,崔元媞也是她的大姐姐,这么多年里面,崔家与崔元媞相互扶持,崔幼澜心里很清楚,她从小到大的荣华富贵,有一半是崔元媞给予的。
周从嘉受过崔元媞的恩,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保下崔清月,至于崔元媞结局究竟如何,便交由皇帝去解决罢。
思绪如羽毛般飘飘忽忽,顺着风吹到这里,又顺着风吹到那里,仿佛只是几息之间,盛都就到了。
已近黄昏,周从嘉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对外面的人道:“去崔府报丧。”
这时阿五也已经从宫里出来,隔着马车说道:“殿下,娘娘让你到了盛都之后就带着王妃的尸首即刻入宫。”
“那便快些罢,再迟宫门就要下钥了。”周从嘉淡淡说了一句,放下帘子。
崔幼澜方才一路上过来倒还好,此时听他说要去崔府报丧,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便道:“都要天黑了,我爹娘乍然听到我出事,怕是……”
“娘娘的人一定就在崔府附近等着,我不使人去反而让她疑心,出了岔子就不好了。”周从嘉看了崔幼澜一眼,“总归时间不会很长,你爹娘很快就能知道你没死的消息。”
事已至此,崔幼澜也知道周从嘉的安排
才是妥当的,便也只好闷着不做声,拿过裁冰她们备用的衣裳就要换起来。
周从嘉不能回避,只好转过身去。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是衣料坠地的声音,周从嘉耳中一面听着,一面又有崔幼澜的声音飘进来:“等此事了结,我们也该和离了。”
周从嘉没有说话,仿佛默认,然而背对着崔幼澜放置于膝盖上的双手,却一下子攥紧了。
等身后的声音停止了,周从嘉才慢慢回过头去,果然崔幼澜已经穿戴停当,只是早先所梳发髻端庄繁复,倒与婢女的身份不相称,她便解了发髻重新挽过。
周从嘉的目光从她乌黑如绸缎的发丝间滑过,见她的手指不断穿梭翻飞,一时心也跟着愈发紊乱。
她的眸子半垂着,并没有去看他,使得他倒略微受用一些。
“你说和离吗?”他这才又重复了一遍。
“对呀,我们和离。”崔幼澜将一半的发髻用一根錾花银簪固定好,又去整理剩下的,“你娶我也是为了皇后娘娘,本来就不应该有这事的,如今也算是都说清楚了,不必再牵扯了。”
“你回家之后,打算怎么办?”周从嘉又问。
崔幼澜很是想了一会儿,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彻底把发髻全都弄好了,才道:“家里总有我一口饭吃的,这你不用担心。”
“其实,”周从嘉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昭王府多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崔幼澜笑了笑:“那还是多余的。”
周从嘉沉默了。
崔幼澜似乎心不在焉,并没有关注到周从嘉,她只是摸着自己后面的头发。
“你帮我看看后面有没有服帖?”她转过身对周从嘉道。
周从嘉收敛回心绪,上前一看,果然有一络头发挂在外面,他也没与崔幼澜说,只是抬手就拾起那络头发。
她的头发又滑又细,摸着比看着还要舒服得多,带着点仿佛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此刻靠得近,丝丝缕缕间又有馨香不断往他鼻息间扑。
周从嘉绷到极处的心弦霎时断了。
“留下来吧,”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们……不和离。”
说着话,他手上又抖了一抖,也不知怎么弄的,便由手指间拿着的那络头发带出了更多的头发。
“哎呀。”崔幼澜感觉到了,小声轻呼起来。
她连忙往后捂住头发,周从嘉将那络头发匆忙塞到她手里,然后便像是犯了错一样,一动不敢动了。
崔幼澜好半天才重新弄好。
她这才转过来,瞧着他的脸说道:“我先前也仿佛说过的,你日后总要有心仪的人,到那时我可就尴尬了,也不好委屈了人家,你眼下是这样说,往后可要难堪的。”
周从嘉的手攥紧了又放开,后槽牙咬了一回舌头,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最心仪的人就是你。”
“殿下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那次在宜州见到你,我们之间便不能算是毫无瓜葛了吧?”周从嘉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也不知为何会喜欢上你,但只要我想起我的妻子,昭王府的女主人,心里便只剩下你一个,所以你所说的再出现新的人,永远都不会有。”
“回崔家,崔家又能护得了你什么呢?你还年轻,总要再嫁的,若是再嫁,也不知对方是不是两人,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也另有心仪的人,本王……我难道不比他们好?”
“殿下……”崔幼澜一时语塞。
他说的有道理,而若扪心自问到底想不想离开周从嘉然后另嫁他人,崔幼澜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周从嘉一下子握住她的手:“你不用再想了,本王不会和离的。”
崔幼澜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周从嘉用了劲儿,她便不能挣脱,最后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殿下,你所说并非不能尝试,只是我怕我过不好日子,反而耽误了你。”
想起前世的种种,崔幼澜还是心有余悸,虽然知道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个极大的错误,那样的开始自然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可若把失败全然怪到原因上头去,那也太过于偏颇,即便是徐述寒的错更多,可她的消极也不是没有错的,起码她也没有努力使得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所以,崔幼澜不敢保证,自己这辈子和周从嘉在一起生活之后,就一定能好好过下去。
果然周从嘉闻言后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过不好。”
崔幼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事这些话是永远不能对周从嘉说起的,而随着徐述寒的死亡,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将再也没有人知晓她的过往,或许天长日久,终有一日,她会将这一切全都深埋起来,彻底遗忘。
“本王想和你试一试,”周从嘉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仿佛松了手之后她就立刻逃走了,“你怕过不好也没关系,本王会努力让你过得好。”
崔幼澜还是没有松口。
周从嘉还欲继续说下去,外面传来阿五的声音:“殿下,到了。”
入了宫门,周从嘉的这些随从们便要暂时留在外面,因马车中携带有尸体,查验马车的侍卫亦是心知肚明,所以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放行了。
马车在凤仪宫外的宫门处停下,周从嘉便带着崔幼澜下了马车,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去,崔幼澜只作婢女打扮,而这里的宫人内侍并非凤仪宫内服侍的,所以并不很能认出崔幼澜来。
有内侍上前道:“殿下,这是……”
“本王的婢女,”周从嘉咳了一声,指了指马车里面,“让本王一人坐马车,本王也害怕。”
那内侍便了然:“此时已然无妨,娘娘只传殿下一个人进去,还请殿下将婢女留在此处。”
周从嘉摸出一些银钱塞到内侍手上,笑道:“这是本王的新宠,还请公公多多照顾了。”
很快周从嘉被带了进去,只留下崔幼澜一个人留在风口里,那内侍留了两个小宫人陪着她。
崔幼澜心下焦急,已经身在宫里了,更是恨不得马上飞到崔清月身边,与两个小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便搓着手道:“都开了春了,这天儿怎么还是这么冷,也不知殿下什么时候出来,我都要冻病了。”
她故作娇嗔,宫人也知她是昭王的新宠,便道:“不如去别处避一避风。”
崔幼澜等着她们这句话,便是她们不说,她也要提出来的,于是立刻就同意了。
小宫人们便在前面带路,留着崔幼澜在后面跟着。
第53章 结局
崔幼澜也是时常入宫来的, 所以对于宫里的路并不是很陌生,她觑着机会,立刻便闪身躲了过去, 两个小宫人还没有察觉,只以为她还在后面跟着,也想不到昭王带进来的人竟然敢在禁中悄悄溜走。
崔幼澜一路往崔清月宫里去, 因此时天色已昏暗,她又懂得避让躲藏, 所以算是有惊无险, 至少没让人拦下盘问。
宫殿在黑夜中只剩下一个高大宽广的黑影,眺望而去只依稀看得见里面的点点烛火。
终归是走到了这里, 崔幼澜想松一口气, 然而却依旧不敢松懈下来。
宫门处便有侍卫守着, 崔幼澜按捺下纷乱的心绪, 只对侍卫道:“我是昭王妃,静妃娘娘的七妹, 请入内通传。”
此时崔幼澜的“死讯”尚未传开,侍卫对崔家的人又自然是多加敬重, 虽崔幼澜只作婢女装束, 然而侍卫听到这话也不敢耽误, 连忙先让人去通传,不消片刻里头便来了一位女官。
女官是崔清月的人,提着灯笼一看果真是崔幼澜, 便将崔幼澜往里头请去。
见到女官出来时,崔幼澜其实也是慌张得紧, 这宫里是崔元媞的天下,崔清月的起居一应也是在她的掌控之下, 若崔元媞多长了个心眼,恐怕她就要被拦下了。
若是如此,她便要另想办法了,所幸已经到了崔清月的门外,闹出点动静倒也是个下下之策。
崔幼澜一面盘算,一面跟着女官走,将要走到阶上时,女官稍稍回转了身子,笑着对她道:“前面就是了,娘娘正在里面等候。”
她语气温和,崔幼澜正要张嘴道谢,却不防女官已经抬手一掌劈在
她的脖颈处,这下崔幼澜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直接昏死了过去。
……
崔幼澜醒来时,并非被关押在某处地点,殿内烛火通明,一看就还在宫内。
她躺在一张小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脖颈处还有钝钝的疼痛,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只是她还记着自己要做什么,翻身就要下榻。
没想到崔清月都在眼前了,还是着了崔元媞的道。
她起身的声音惊动了屏风后的人,很快便有一人手执烛台从屏风后走出来,崔幼澜这才看清楚,原来崔元媞一直就在殿内,甚至她的身边。
看见崔元媞被烛火打亮一半,虽然姣好却并不再年轻的脸,崔幼澜的心忽然就冷了下去,仿佛有人将一盆又一盆冷水往她头上浇,又冷又无法停歇。
“闹够了没?”崔元媞见崔幼澜要起来,便走上前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坐在榻上。
崔幼澜冷笑;“好了,现在我也在你手上了,你……”
面前的人毕竟是她叫了十几年的大姐姐,从前也未曾亏待过她,崔幼澜一时气血上涌又是心酸,便哽咽住说不出话了。
崔元媞忽然笑起来:“你们都想置本宫于死地。”
她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日常琐事。
听在崔幼澜耳中,却如同锥心之痛。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崔元媞,前世、今生,从来都没有。
她的大姐姐,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她端庄得体,是世间所有女子的表率,她怎会做出这样龌龊肮脏的事呢?
想到此处,崔幼澜忍不住开口说道:“我没有想大姐姐死,我只是想让六姐姐活下来。”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害死她?”崔元媞在崔幼澜身边坐下,饶有兴致地问道。
崔幼澜自然无法将前世之事与她说出来,于是只是点了点头。
崔元媞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看,你果真如此聪慧,连我的心思也猜得出来。”
崔幼澜抿去嘴角的苦笑,她怎会猜出大姐姐的心思呢,直到徐述寒死之前,她都没猜到过杀了崔清月的人会是崔元媞。
只是她的力量微薄,眼下又落入崔元媞的手中,不仅救不了崔清月,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要杀要剐,便听皇后娘娘的吧,”崔幼澜闭了闭眼,“殿下……他在哪里?”
闻言,崔元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崔幼澜正要再说话,却见她又起身往外走去,就这样突兀地将她扔在了这里。
不过片刻而已,她又从屏风外入内,这次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周从嘉。
见崔幼澜无事,此刻好端端坐在榻上,周从嘉悄悄松了一口气。
崔元媞稍稍侧了身子,周从嘉便越过她,走到了崔幼澜身边。